第1章
小斌是被分到未家的穢種。
所謂穢種,就是蛇國奴隸制度下最底層的牲口。
而現在未謙正在毆打這頭牲口,用腳踹,用拳頭砸,揪着他的腦袋往牆上撞,把雪白的牆面撞出一點一點紅色的痕跡。
可未謙似乎還不解氣,他提着小斌的領子把他掼在地上,又發狠地給了幾腳,直到自己沒了力氣,腿腳也因踢得太狠而微微發酸。
穢種蜷縮成一團,不敢哭不敢叫,更不可能還擊。因為他是穢種,他能成為家用穢種已經是他的榮幸。他還手了就得被警察帶走,反抗了就能被扭送懲戒營。
他知道那結果比挨這一頓揍要糟糕得多,他腦子雖然不靈光,但傻得不徹底,還算懂得選擇。所以他默默地承受着未謙的怒火,哪怕發怒的原因只不過是他在飯菜裏多加了未謙不喜歡的洋蔥。
何況,未謙就是警察。
未謙是未連的哥哥,親生的,同父同母。只不過父母離異,讓這兩兄弟分開了很多年,未連跟着父親在沒有奴隸制度的佳蘭國長大,而未謙則跟着母親,從始至終沒離開過蛇國。
若不是未連接受了一份來蛇國的工作,他和未謙大概也不會在同一屋檐下。
多年的分離讓兩人除了血緣之外基本沒有相似的地方,有時候陌生的血緣強行拼在一起,比和一個真正的陌生人交流更加困難。
現在就是這樣。
未連不希望未謙這樣毆打另一個人,但他又不知如何制止。
未謙一口一個牲口地叫着,但未連看到的不是牲口,而是人。一個瘦小的、無助的、蒼白的年輕人,被打得遍體鱗傷,在地毯上打滾。
這是他來蛇國的第二個星期,而他覺得這兩周他什麽都沒适應。
兩個月前他的父親打電話給未謙,說你弟弟要過去了,人生地不熟,你也知道蛇國的情況,無論如何,你是他哥哥,希望你能照應他一下。
這話說得謙卑,不像是拜托自己的兒子,而像是拜托一個八竿子打不着關系的親戚,但未連沒有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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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多年來父親總懷着對哥哥的愧疚,或許這份愧疚也讓他在大兒子面前的地位和普通父親不一樣。
未連是六歲時和哥哥未謙分開的,到了今年已經有将近二十餘載春秋,二十多年來他和哥哥見面的次數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更不用談有何深交了。
不過未謙倒是爽快地答應下來,未連便也心懷期待。
畢竟不是每一對被拆散的兄弟都有重聚的機會,而未連也一度天真地以為,這是他和未謙彌補失去的兄弟時光的好時機。
蛇國國情特殊複雜,同時也很排外,最具代表性的不外乎它的奴隸制度。未連覺着有個在蛇國當警察的哥哥引領,讓新生活走上正軌也會變得容易很多。
在很多年以前,蛇國和佳蘭國共屬一個大國。那時候蛇國的奴隸制度沒有那麽猖狂,佳蘭省和蛇省的差距也沒有那麽大。
佳蘭是一個教育大省,也是一個四季如春的地方。當時舊國幾所著名的高校都在佳蘭省內,父親說,這也是他和未連的母親離異後,自己堅持将他帶到佳蘭的原因之一。
二十多年來未連都沒有出過佳蘭,生活基本上就圈在三點一線。
他最好的朋友阿力也是從蛇國來的,以至于他一直覺得他們仍然是一樣的人,蛇國就算再有民風民情的不同,也絕不會與佳蘭差別那麽大。
可現在他看到了,不僅僅是有差別,還是天壤之別。
當下哥哥在做一件很殘忍的事。
半個月來未連已經見過未謙多次毆打這個穢種,穢種瘦小羸弱,長期營養不良導致他的皮膚慘白得可怕,此刻那些淤青的痕跡在他身上明顯得刺目,好似下一刻他就會因脆弱而一命嗚呼。
未連忍不住轉個背,出陽臺去避一避。
雖然未連在佳蘭長大,但他對蛇國的奴隸制度也略有耳聞。
和蛇國高速發展的經濟不同,落後的奴隸制度從未在此地廢除。
奴隸也分類,分三種。
第一種是身強力壯的罪犯或黑人黑戶,抓起來統一搞公共建設,将功贖罪,算是免費勞工,榨取剩餘價值。
次一種是土生土長于蛇國,但出身于貧民階層的普通奴隸。沒有耕種的田地,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等到實在交不起稅或揭不開鍋的一天,自願放棄自由民的身份而貶為奴隸,成為某個集團的所有物,一個人頭換三袋金幣和三袋米。
最低一等的便是穢種,這類人一般是奴隸的後代,又沒有強健的體魄。不能像囚徒一樣扛水泥麻包袋,甚至一出生就被丢在福利院門口無人認領。
他們到了成年之後便會塞到某些自由民家中,有的是自由民自願購買的,有的則是單位強行要求員工收納的。
那些經過了評估,認為其有能力多養活一張吃飯的嘴的職員家庭會進行統一調配,接收一到兩個穢種進入家庭,目的是響應國家的號召,用所謂的“慈善”換來一個先進單位或先進員工的頭銜。
這就是蛇國出臺的極具地方特色的政策。
而小斌就是經過後一種情況來到未謙家中。
進入自由民家庭的穢種将成為他們的仆人,管家,清潔工,或只是一個幫傭,當然還有更惡劣的用途。
為犒勞自由民的收養善舉,家庭負擔穢種支出的一半,政府補貼另一半。自由民出得越多,國家補貼得就越多。
同時,政府還會給這些收養了穢種的家庭增加住房公積金、購房補貼、養老福利等等,以求将這些下等人內部消化,減少公共福利支出,來緩解蛇國令人焦慮的財政赤字。
這個政策試行了一年,一年之後,到處的新聞報刊和熒光屏幕都寫着“我們是一家人”的廣告标語。
廣告上融入實驗性自由民家庭的穢種容光煥發,笑靥如花,好似真的很幸福。
宣傳極盡所能地營造出這個政策的人性化與先進性,而大肆宣傳之後,這個制度從第二年便開始了全國上下統一的推行。
今年是推行的第十四年,未謙則是在半年前收到了通知,告知他所在的警署也準備評先進了,而他的評估标準完全到達可以收養穢種的檔次,他必須在一個月之內去福利機構辦理領養手續。
雖然打着自願的旗號,但單位下了命令,對員工來說就是半強制性的,未謙唯一能選擇的就是這一個月到底哪一天去辦手續。而其餘的關于穢種的年齡、性別、血統、是否殘疾,以及到底哪一天送到家中,等等,皆不由他說了算。
小斌來的那一天,未連正巧給哥哥打電話,問問蛇國蒼鶴城的氣候,再問問具體的家庭住址,他過去了要怎麽搭車,再搭往何處去。
未連是一名實驗員,在佳蘭已經工作了三年。他們的科研機構原來隸屬于蛇省某個大財團的旗下,後來舊國分裂,便成了跨國合作的研究院。
未連工作成績優異,所以才接到了能調往蛇國總部的推薦。
領導告訴他總部的待遇肯定好,蛇國對高精尖人才十分重視,但人才數量卻不如佳蘭的多,所以給出的薪酬會是佳蘭的兩三倍。
未連一聽,大喜過望。回頭把這消息告訴父親,再打給畢業後已經回家鄉同學的阿力,後者更是高興不已,一味慫恿未連過來。
阿力說已經無數次讓你過來了,你就是不來,這回你跑不掉了,我也可以帶你在蛇國好好玩一玩。
可未連的父親似乎沒那麽高興,他聽完未連的好消息後,沉思了片刻,問未連——你怎麽想?
未連還能怎麽想。那麽多年來父親也已經重組了家庭,還生了一子一女。雖然繼母對他很好,但他也想要盡快獨立出去。
他說我去,我都快三十了也沒出佳蘭,出去看看也好,不好了我再回來。
父親說,蛇國不一樣,蛇國笑貧不笑娼,奴隸制度也讓那裏變得很特殊。
其實這話父親說過很多次,每次未連問起蛇國的過去,父親總用這句話搪塞,當成所有問題的答案。
未連離開蛇國時尚且年幼,很多東西已經記不清楚了,他總覺得父親對他有所隐瞞,可再追問,父親還是搖搖頭,點根煙,再搖搖頭。
“不一樣,真的很不一樣。”父親又說。
未連知道追問也沒有意義,便擺擺手,說沒事,每個地方都不同的,不去看看怎麽知道。
而父親卻還是一樣的态度,搖頭,點煙,嘆氣,欲言又止又三緘其口。
未連知道那可能關乎于父親和母親離異的過去,也有可能關乎父親和哥哥鬧僵的真相,不過無論是什麽,只要他過去了,他就能親自和哥哥聊一聊,親自看一看蛇國的情況。
話題結束沒幾天,父親又給未連電話,問未連,你想好了嗎,你真要去嗎?
未連說,去,我要去。這電話都給阿謙打了,調動申請也交上去了——“爸,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麽,你不妨現在就告訴我,我也好提前做個心理準備。”
父親還是沒說更多的東西,來去就是那句——“蛇國不好,唉,蛇國不好。”
但似乎年輕人就是這樣,所以未連說去,他就一定去。
其實未連想去蛇國并不僅僅出于好奇,還有另外一層原因——那就是他對蛇國存有一份遺憾。
他的生母在蛇國去世,而他沒有機會參加生母的葬禮。那時候他的研究所正參與一個國家級課題的研究,每天連睡覺都睡在值班室。
那是未連參加工作的第一年,還在實習期,屬于只能做好不能做差的敏感階段。
父親為了不讓他分心,一直沒把生母過世的消息告訴他。直到幾個月後他完成了課題,才知道母親的後事都已經辦完了。
未連為此有點怨氣,雖然也知道父親是為了他好,但這并不能抹掉他心頭的愧疚,所以他如此堅定地要去蛇國,也有着這一層的情感。
正如從來無法于父親身上了解更過關于蛇國的信息一樣,他也從來不知道父母是為何分開,父親對待這個問題就像對待蛇國所有問題一般,不願意提,不稀得講。
每次問起,父親就簡單的一句“性格不合”打發。
而未連再問,父親又是一根煙,一聲嘆息。
母親一直對未連很好,雖然未連幾乎記不起多少和母親共同生活的日子,但自從十六歲左右重新和生母聯系上之後,母親時不時就會給他電話,每一個月也會按時地打點錢給他。
所以母親知道他高考的成績,知道他大學的課程,知道他每一個學期參加的社團以及每一個假期放假的天數,也知道他什麽時候拿了獎學金,什麽時候又找到了實習單位。
母親對未連很了解,可未連卻不知道母親是什麽時候生的病。母親也和父親一樣從來不願意說蛇國的一切,哪怕母親就生活在蛇國境內,哪怕她也葬在那片土地的六尺之下。
做最後離職交接的那一天,未連又給了父親一個電話,聽着父親還是在那頭唉聲嘆氣,忍不住再次安慰,他說我這次調動過去的總部,聽說還和我哥的警局有點合作,阿謙不還在那警局嗎,能有多不适應。
父親沒回答,他知道阿連脾氣倔,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再幹涉也沒有意義。
于是未連再沒留下的理由,等到簽完調函,第一時間就和未謙聯系了。
未謙說,要你早兩個月給我打電話,我就有理由把那穢種退回去。現在房子還被穢種占了個窩,你要覺着住得不舒服,等你來了我再給你找地方租。
未連問,穢種就是你們分配的奴隸?
未謙說是啊,沒辦法,評估上去了,上頭就壓了一個下來。不過做過體檢的,健康沒問題,就是看着礙眼。
未連忙說那不要緊的,他一個人能占多大地。何況他熟悉一下環境,指不定還能和那奴隸友好相處。
未謙笑了,他說穢種有啥好相處的,就是家養的一條狗。
當時未連只覺着這句話聽着不舒服,但也沒深究。奴隸的地位到底和自由民不同,讓他哥無所顧忌地這麽說也正常。
可來到蛇國蒼鶴城的第一天他就感覺到了,這樣的區別無論你想或不想,它都已經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下飛機的那一天沒讓阿力來接,也沒讓未謙來接,一個人搭車前往未謙的公寓,也想順便看看蒼鶴的市容市貌。
未謙住在蒼鶴的市中心,從機場過去大概一個半小時。在機場時沒啥感覺,畢竟外國人多,也沒見着有什麽身形特殊的人讓他能一眼看出對方是自由民還是奴隸。
但上機場大巴後就不一樣了。
巴士的售票員是一個瘦弱的女孩,她的脖子上戴着一個項圈。機場員工的衣服是深藍色的,可她的衣服卻是灰黑色。
當然這還不足以引起未連的注意,直到他把票遞過去并問了一下對方,自己要到某個地點應該怎麽轉車時,他才發現她與別人的不同。
她聽聞問話,并沒有回答未連,而是轉頭看了一下司機。
司機說到站之後再坐地鐵三號,兩站路就可以到達他說的警署公寓。
未連又問,具體是叫什麽站。
他是看着那女孩問的,但那女孩依然轉頭看了一眼司機,司機說叫中心廣場,轉而見着未連看着女孩的表情,咧嘴笑開。
他說你是外國人吧,這是我的穢種,她戴着項圈呢,她不能主動和你們說話。
未連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看了一眼那個女孩,找了個和司機最近的位置坐下。
那天的乘客不多,零零星星就幾個人,司機也和未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司機問未連是來旅游還是工作,未連說工作,司機便道——“那你要了解這裏的特殊情況,你要是和別的戴項圈的穢種講話,人家是有理由告你的。”
未連才來了不到半個小時,被司機一唬,趕緊問這怎麽說。
司機告訴他,沒戴項圈的穢種,你随便打随便罵,就算搞壞了,你不搞死,警察也管不了你。
“但有項圈的就不一樣了,這是主家為自家穢種買的保險,上面有和車載監控儀一樣的東西,你要說話了,碰了,回頭這穢種出了什麽問題,人家拿着視頻到警察局一報案,你就得賠錢。”
司機說着,騰出一只手扯了扯那小姑娘的項圈。
未連湊近一看,還真有一個像攝像頭一樣的東西閃閃爍爍。
這些話都當着姑娘的面說,但那姑娘面無表情,好似早已習以為常。
未連又問,那我怎麽知道誰是穢種,誰是普通的市民?
司機說你來兩天你就知道了,那些瘦瘦弱弱,穿着灰布衣服的就是,“他們很好區分的,而且沒戴項圈的不敢直視你,穢種直視普通市民,這也是違規的。”
司機說着敲敲車窗,讓未連看出去。
蒼鶴的建設得很有條理,綠化多,高樓大廈整齊有致,街道也幹淨整潔。
如果不告訴未連這裏有着落後的奴隸制度,他不得不說蒼鶴的建設比佳蘭好很多。這是一個高度發展的城市,沒有堵塞現象,也沒有亂闖紅燈的人群。
他來之前就聽說蛇國的黃業十分發達,可車行半個多小時,他也沒見到一家挂着粉紅色簾子,或任何一名站在門口拉客的男妓或女妓。
司機說黃業确實發達,但黃業只能在紅燈區內發達,出了紅燈區就是違規。蒼鶴對這塊管得嚴,違規了能把你底褲都罰沒了。
司機又問未連來自哪裏。
未連說佳蘭。
司機一聽,一拍大腿,他說那你要學會守規矩了。
“我去過佳蘭兩個城,你們那裏的律法都很溫柔,就算違規了還能和警察商量解決。在蒼鶴就不行了,蒼鶴的律法沒有人情給你講的。就算是首都大財團蛇家在蒼鶴犯了法,不花個大價錢還不賣面子。”
未連點點頭。畢竟沒有嚴苛的律法,就難建立如此的秩序。
越往市中心開,路上的行人就越多。但即便如此,還真是所有人都安安靜靜,在街上連大聲講話的都找不到。
唯一讓未連感到些許違和的,就是有些市民身後确實跟着一個如司機描述的穢種。
那些穢種普遍都很羸弱,低着頭,抱着菜籃子或其他的包裹,不敢超過主家,卻又不敢落後。
大部分穢種的脖子上有項圈,但也有個別的沒有。
司機說現在保險沒以前那麽貴了,所以很多自由民都會為穢種買。畢竟若是不買,穢種出去了殘缺不全地回來,自己還要花錢治。
“政府不是有穢種的補貼嗎?”未連問,他聽未謙說過補貼每個月會随工資一起打到卡上。蛇國的信息網絡很發達,什麽都會入檔記錄。
“政府那點補貼哪夠,所以買個保險實惠,買了保險,要怎麽折騰也是自己把握分寸,反正別給搞殘搞死就行了,不然也幹不了活。”
未連的目光再次轉到姑娘臉上,那姑娘依然什麽表情都沒有,她無聊地把票一張一張攤開,再一張一張疊回來。仿佛司機和未連讨論的并不是她,而是與她完全無關的另一群人。
機場大巴在一家大酒店門口停了,未連下車時姑娘還跑下來幫他搬行李。
那小姑娘的胳膊瘦得幾乎一折就斷,未連哪裏敢讓她搬,連忙說不用不用,自己來就好。
而司機從始至終沒有下車,呼喝了那姑娘幾句,姑娘便乖乖地跑上車,重新在司機旁的位置上坐好。
她沒有多看未連一眼,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她就像機器人一樣,似乎只有一個皮囊。
而她的眼睛沒有神采,看似也沒有靈魂。
這就是未連對穢種的第一個印象。
由于沒有語言和文字的障礙,未連很快就找到了搭乘地鐵的地方。只是在購票機旁挂着的偌大警示牌讓未連再一次皺起眉頭,上面提示着“為保證車廂的幹淨整潔,請勿帶穢種搭乘地鐵”。
未連盯着告示牌挪不開眼,在佳蘭國他也見過類似的告示牌,只不過不能一起搭乘地鐵的不是“穢種”,而是貓狗。
未連上了地鐵,找了個位置坐下。未連想在車上給未謙打個電話,但打了好幾個都沒打通。直到快下地鐵時未謙回了一個過來,問未連到哪了,迷路沒有。
未連笑,“這公共交通那麽發達,我要想迷路都難。”
這是事實,從飛機場直接坐機場巴士,從巴士下來又直接進地鐵站,連馬路都不用過一個,利索地就把他送到了警署小區附近。從地下再上到地面,左右看看,立即看到最顯眼的一棟小區以及上面的警署二區的門匾。
何況即便他真迷了路,一路走來幾乎每個路口都設立了交警亭,更不用說拐個彎就能看到的巡警,別着警棍和手槍,帽子上的蛇國徽章擦得锃亮。
“拐進來第二棟就是,我還沒上樓,在樓下等你。”未謙說,“小區棟數太多,我怕你找不着。”
未連連連應道,挂斷電話再拖着行李箱走進小區,遠遠地便見着未謙正坐在一個小花園裏抽煙。
此時正是入秋時節,晚上八點多,天色已經暗了。
未謙穿着一身皮衣,煙蒂的橙色光點閃閃爍爍。
未謙比自己大四歲。
似乎每次未謙去佳蘭見未連,前者身上都會多點東西。以前是多點身高,後來是多點肌肉,再後來是多了一身警服,而到了現在,臉上多了點皺紋。
未謙沒有上大學,成年之後就入伍當了兵。當年蛇國和隔壁狼國的關系很好,所以他在狼國受訓,待了三年,回來之後順利進了警局,現在也已經是個小頭目。
未謙擡頭,也見着了走來的未連。他滅了煙站起來,笑道,真的是做技術的人不老,上一次見你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未連說老,當然老,以前爬樓都不喘氣,過了二十五,上個四五樓就氣喘籲籲。
未謙拍了一把未連,說你這肌肉挺好啊,不覺着你會喘氣。
但話是這麽說,他還是接過了未連身上的雙肩包自己背着,順便再朝樓道吼了一聲——“小斌!”
随即,一個瘦弱的身影從樓上跌跌撞撞地跑下來。
這就是未連第一次見到小斌,而在這一刻,他還沒有意識到他的人生已經産生了一條分岔路。
那小斌手腳很輕快,從樓上飛跑下來,竟一點聲音沒有,只有那一身灰布衣服在眼前晃來晃去,空空蕩蕩地好似買大了一碼。
未連還沒看清對方的面,那叫小斌的小年輕就朝着未連深深地鞠了一躬,還不忘在鞠躬時喊了句“小未先生好”,而後又迅速地把箱子提起來,再次飛快地往樓上跑去。
“穢種,”未謙一邊和未連往樓上走,一邊淡淡地介紹,“你叫他小斌就行了。”
可以洗衣,可以做飯,可以搬搬扛扛,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這是未謙的原話,而那一刻未連還不明白,什麽叫“一切想做的事”。
那一天未連并沒有多少腦細胞去想多餘的問題,畢竟哥哥一直在和他說話,問他工作怎麽樣,在佳蘭的生活怎麽樣,手續又辦得怎麽樣,什麽時候報道,報道的那一天要幾點到單位。
未連有問必答,再随着未謙一起看過四房兩廳,聽着未謙說冰箱裏一般有什麽,熱水器又怎麽用。
未謙已經收拾了一間房子給未連,被褥和枕頭都換了新的,桌面還擺着一束花,讓房間去了煙塵味,飄着淡淡的清香。
“小時候你鼻子敏感,不知道你現在還敏不敏感。”未謙道,拉開窗簾,讓未連看到自己房間外的街景。
這是一棟極好的公寓,窗外便是蒼鶴城的一條湖。未謙混得比未連要好,至少在佳蘭,未連買不起這樣的湖景房。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注意到廚房旁邊的一個小窩。
那個窩就鋪在地上,髒兮兮的地鋪甚至比餐廳的地毯還難看。它卷成一團放在最角落的位置,已經讓煙塵染得看不出原先的色彩。
被褥裏包着一只小枕頭,旁邊的角落還整齊地擺着漱口杯和毛巾。
它就像這間屋子的一塊孤島,和周圍幹淨的一切格格不入。
兩兄弟沒聊幾句,穢種便來敲了敲門。他仍然沒有擡頭,而是又深深地把腰彎下去,幾乎要把身子對折。
他小聲地問,小未先生,行李要不要拆包。
未連說不用,他自己來就好。
未謙則笑了一聲,搖搖頭——“你得适應一下,學着怎麽讓穢種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