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是第一個周末,未謙和朋友出去了,而未連則睡了一個懶覺,一直睡到下午兩點。
實驗室的工作很快就上正軌了,畢竟未連是當成人才引進的,單位并沒有留給他太多學習和适應的時間。他正式上班沒幾天,第一組學生就分配給了他。
他做的是一個關于激素的研究,雖然大部分活都分給學生去做,但他要守實驗室和等結果。
他也在這段空餘的時間裏盡可能多地翻看了實驗的材料,以求更快地了解并融入第三研究所。
他是一個外調的人員,即便和辰靖差不多年紀,也萬不可能像辰靖這種陀地一般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所以他去了一次隔壁的資料樓,也領了一張研究所的地圖。
這張地圖詳細地繪制了每一層樓的布設,以及标注了不同房間的功用。
最令未連在意的無非就是他所在的那一層的動物體檢室,但當他仔細研究地圖後才發現,主樓六層,除了第一層外,其餘五層都有動物體檢室。
這樣的标注證明所謂的“動物”利用率是很高的,而他不想猜測動物樓裏關着的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動物,多少是被認定為“動物”的穢種。
地圖上另一個讓他注意的地方,是資料樓裏有一間繪圖室。它歸于資料樓的娛樂區裏,和研究所內部的咖啡廳比鄰。
未連回憶着自己在佳蘭的實驗室,他沒想起有什麽需要用到繪圖的地方,畢竟現在的拍照技術已經很普及了,有時候實驗全程都可以設立兩到三個機位進行全面的記錄。
所以他造訪了這間繪圖室,只不過這絕對不是一個令他愉快的過程。
繪圖室是一個像畫室的地方,裏面有畫板,顏料,還有一些水洗桶。遠遠地還沒進門,就聞到了丙烯材料的臭味。
他去的時候是周五下午四點左右,這個時間大家都已經放松了,聊聊天喝喝茶,為即将到來的周末提前做着心理準備。
所以繪圖室沒有人,也沒有亮燈。
繪圖室本應西曬得厲害,開門進去,除了濃烈的顏料味外,卻有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蒼鶴的日照時間長,即便到了秋天,夕陽還拖着尾巴不願意走。
未連沒有開燈,陽光透過窗戶把屋內照得敞亮。整個房間都洋溢在一種橘黃色的暖調裏,讓他一時間也忽略了陰冷的感覺,略微松懈下來,竟覺着自己身處學校或博物館,而萬不是一座冰冷的實驗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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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他看到牆上挂着的各種各樣的圖案時,他卻一時慌了神。
那些不是正常的畫作,而是人體的各個部位。
有的是簡單的幾筆勾勒出髒腑,有的是用顏料潑潑灑灑繪出的頭顱,有的又如工筆畫一樣精細,每一根血管的排布及走向,甚至血液流動的方向都用箭頭事無巨細地描繪。
他仿佛走進了一本巨大的解剖課本裏,只不過裏面的插圖放大,再用上不同時期的風格進行重置。
那一刻他既震撼又恐懼,心情複雜得讓他挪不動步。
房內鋪滿了金色的夕陽,窗前飄着未落盡的樹葉,微風從窗廊鑽進來掀起畫紙的一角,鼻子裏洋溢着油畫和水粉畫顏料的味道,這對他來說就是具有藝術和浪漫氣息的一個角落,可當他擡起頭來,低下頭來,他放眼看去,再垂眼細探,遠遠近近全是各種各樣的人體器官。
有一些甚至還是病變之後的部位,它們或已高度腐爛,或已增生變形。
其中有一幅繪制着葡萄胎,那一個一個肉瘤一樣的玩意被染上了紫色,背景則用深綠色渲染,若不細看,還真以為是一串飽滿的葡萄。
未連大駭,可他又驚訝于這樣一個畸形能用藝術的手法表現出來,以至于一旦他幻想出将之裝裱上框的模樣,似乎也不得不肯定,它能挂在書房或其他地方的牆上作為裝飾品。
正當他被巨大的震撼席卷神智時,身後辰靖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辰靖打開了燈,歡快地喊了句——“阿連你在這裏啊,學生找你半天了,他們下班回家了,我替你先簽了字。”
未連回過頭,見着一身白大褂的辰靖。
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臉上是什麽表情,可一定十足猙獰和驚詫,以至于辰靖也一愣,嘟嘟囔囔道了句“你吓了我一跳”。
辰靖說,怎麽的,你也要個畫板啊,周一我幫你去領吧,現在倉庫的人下班了,這裏畫板都是專人專用的,你不能亂用。
“這都是什麽人畫的?”未連問。
“同事啊,或者學生啊,都有,”辰靖一邊說,一邊走近未連,指了指先前未連看着的葡萄胎,道——“這是上一批學生畫的,人走了畫沒拿走,老午見着好看,就留下了琢磨。”
“那這些呢?”未連轉過身,指着牆上重重疊疊釘着的畫作。
“最上面的那幾個,心髒,肝髒,還有腎,然姐畫的。”那是幾幅比較真實的畫作,算是最像教科書裏的插圖。
“左邊這幾個潑墨渲染的,老午搞的。”那是一些十分特別的水墨畫,它沒有描摹出具體的器官,只有一些人影,像是X光照射後的負片。
“這幾個油畫的,七樓的幾個小姑娘畫的,畫得像小朋友的筆觸,哈哈。”
那幾幅色彩最重,也最為稚嫩,七樓是職能部門,指不定也是上班閑了,偷偷跑下來搞一幅打發時間。
辰靖還在介紹着,這些是六樓的同事弄的,這些是五樓那群逼崽子,每次顏料用最多,畫得最垃圾,浪費,下次跟倉庫說一聲,媽的太浪費了,不給他們領材料了。
這些又是二樓那些新人搞的,這他媽真是抽象,我都看不出這是哪個部位,你說這是哪裏,你看得出嗎?……
辰靖介紹了一會,突然對未連說——“不過你不能亂畫,這裏只能畫和我們實驗相關的,你要畫一棵樹一朵花什麽的,領導下來要看到了,得批評你不務正業。”
辰靖告訴未連,放松可以,但即便放松,也要和工作有關。蛇國重視我們這些人,所以這些設備一應俱全,可若是讓上頭覺着我們在浪費他們的錢,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即便是娛樂和放松,也只能畫畫人體,畫畫老鼠,畫畫兔子,畫畫那些畸形的或正常的器官,一切都以工作為重,一切都不能完全脫離本職。
“你們是照着什麽畫的?”未連問。
雖然話是這麽問,他的心裏卻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辰靖證實了他的猜想——“那些實驗品吧,你還指望我們這些死腦筋能有多少想象力。”
是的,看到什麽就畫什麽。看到了敗壞的肢體,就畫下敗壞的肢體。看到人,就畫下人。
這畫裏記載的不僅僅是實驗的經過,還是一個又一個殘缺不全的穢種。
未連覺得精疲力竭,就這麽一小會的參觀,他的大腦卻難承負荷。
他沒有現場觀看穢種的實驗,但似乎命運就是要讓他目睹一般,即便換了一種方式,他也沒能逃過。
回到家中後他狠狠地睡,睡前還給自己灌了兩杯酒。他要睡得忘記那些畫作的內容,僅僅記住自己以後再也不會沒事瞎逛的教訓。
醒來時小斌已經做好了午餐,但午餐又已經涼了。他要給未連去熱一熱,未連拒絕了。
未連沒有胃口,他讓小斌給他泡杯咖啡,坐在沙發上醒神。
小斌便把餐桌上的東西都收拾了,把那些沒動過的菜又整齊地包好,一樣一樣地放進冰箱。
未連知道小斌在看他,時不時就偷瞄一眼,端盤子走進去瞄一下,拿了保鮮袋出來又瞄一下。
最後未連忍不住了,他扭頭看向小斌,道——“怎麽了,你有話對我說嗎?”
小斌趕緊搖頭,說沒有沒有,我錯了。
未連笑了,“你錯什麽了,我又不是不給你看。”
未連說着讓小斌別收拾了,過來陪他坐一會。
小斌猶猶豫豫半天,最終在圍裙上擦擦手,乖乖地坐在未連的對面。
未連給他抛去一包煙,道——“你偷看我那麽久了,陪我聊會吧,這回算是你給我的報酬。”
小斌的臉一下子紅了,他不好意思地又搓搓手,用力地點點頭。
“現在說吧,為什麽老看我。”未連笑道。
其實他發現不止一兩回了,似乎自從給小斌蓋了毛毯之後,小斌時不時就偷瞄自己。有時候未謙回房早,小斌也會從廚房出來,乖乖地坐在旁邊等未連吃完。
未連覺着他有事要拜托自己,可能是一點剩飯剩菜,也可能是一件衣服。他身上的那件真的已經不成穿了,即便好好地套在身上,領子也松松垮垮地露出一大截,露出一些駭人的青紫傷痕。
但小斌出口的話卻出乎未連的意料,他竟小聲地道了句——“因為小未先生好看。”
未連差點沒把嘴裏的半口咖啡噴出來。
他連連咳嗽,小斌又趕緊給他拿紙,問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對不起對不起,他錯了,他不會說了。
未連咳了好一會,才深吸幾口氣緩下來。小斌沒錯,只是這話在小斌聽來或許沒什麽,對未連來說就很要緊了。
小斌長得眉清目秀,就是自己喜歡的模樣,若是這場對話發生在佳蘭,未連一定認為是某種暗示,并直截了當地把暗示內容點明。
但他明白小斌絕對不是這麽想的,或許穢種不能對主人撒謊,所以想什麽就說什麽,來不得轉彎抹角。
其實未連猜測的是對的,小斌只是如實地回答了問題而已。未連好看,這是未連來到這個家裏第一天時,小斌就有的想法。
未連和未謙并不像,或者說模樣相似,但脾氣卻不同。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只要未連在,心裏懸着的石頭就能降下大半,或許是因為未連不會無端端打罵他,又或許是未連身上不會成天散發酒味。
酒味意味着危險,每一次未謙喝了酒,打小斌就打得特別狠。
小斌在未謙身邊有半年了,現在只要聞到未謙身上酒精的濃淡,他大概就能猜出今晚會有多少傷。
未連不咳嗽了,他擡眼看小斌,也叫小斌擡起頭,其實小斌真的不太敢對視,只要一對上未連那雙眼睛,他的心髒就跳得亂七八糟。
未連說,你怎麽那麽怕我?
小斌搖頭,他小聲地說他不是怕,他就是緊張。
“緊張什麽?”未連問,小斌的眉毛很濃,目光無措地左右掃視。
“不知道……”小斌差不多要把圍裙搓出孔來了。
未連拍拍自己旁邊的位置,讓小斌坐過來。小斌繼續搓着圍裙,牙關咬得咯咯直響。
未連無奈,苦惱地搓搓眉心,“我一不打你,二不罵你,你怕我怕成這樣,我都不知道怎麽和你相處了。”
小斌一聽,更是慌得厲害,連忙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來,一下子跑到未連身邊坐下。那一刻未連身上的味道湧進他的鼻腔裏,讓他暈暈乎乎地想不清楚事情。
未連只穿了一件睡袍,身上散發着好聞的洗衣液的香。
那香氣小斌很熟悉,畢竟洗衣液都是他從超市買回來的,睡袍還是他親手曬的疊的,可似乎穿在未連身上後就有一種魔力,讓他整個人都不清醒。
未連說,是不是阿謙告訴你我是什麽樣的人了,如果是,你不要擔心——“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雖然我喜歡同性,但我絕對不會亂來。如果你感到不自在,你就直跟我說,我以後會注意。”
未連的話說得很誠懇,他既沒碰小斌的手也沒拍他的肩膀,雖然讓小斌坐過來,但只是為了更好地看到小斌的表情。
小斌哪裏還有什麽表情,他的耳朵嗡嗡直響,脖頸更是紅得和喝醉了一樣。他啄米似的點着頭,點了半天,他才聽明白未連在說什麽。
未連也為難,怕是自己的舉動更讓小斌誤會,幹脆作罷。他還是和小斌保持距離的好,或許之前保持得不夠遠,那他再遠一點便是。
可當他站起來還沒邁步,就感覺袖口被扯了一下。
他扭頭看仍然坐着的小斌,小斌也擡頭看他。看了一眼,又把頭低下。手指捏了捏袖口,又放開來。
他說了一句令未連震驚的話,而這句話——是的,未連即便想聽不懂,恐怕也不行了。
小斌說——“不、不是的,小未先生,我、我沒覺得被騷擾。”
小斌用力地吞咽唾沫,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我……我很喜歡小未先生,是、是很喜歡小未先生。”
小斌倉皇地扭了一下頭,用空着的那邊手搓了搓臉,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對、對不起,我要是說錯了,不、不要打我。”
小斌說完把手松開了,又回頭擰他那件皺巴巴、髒兮兮的圍裙。
未連心頭一熱,忍不住笑開,他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小斌抓抓頭發,唔了一聲,沒答出話。
未連摸摸他腦袋,再稍稍發力,讓他揚起脖子看着自己,重複了一遍問題——“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小東西,這話會讓我誤會你的。”
說完未連拍拍小斌的臉,收回了手。
未連确實有一剎那的誤解,不過他很快就勸服自己,在那雙澄澈得一眼就能見底的眸子裏,一定沒有他所理解的那層意思。
穢種能知道什麽是喜歡嗎?大概不能。畢竟他們連自己是“人”都不知道,更談不上擁有專屬于人的那種微妙的情感了。
小斌仍然愣愣地坐在原位,等到未連真正把房門關上,他才左右看看,再默默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但事情的變化超出了未連的想象,第二天晚上睡前,在未連洗完澡後,小斌又悄悄地從廚房跑出來,輕輕地扣響了未連的房門。
小斌焦慮地站在房門口,未連趕緊讓他進來。關門前他瞥了一眼未謙的房間,還好,房門關得好好的,看似未謙已經睡熟。
這兩天周末未謙和朋友出去聚會到很晚,基本上回來就蒙頭大睡,沒怎麽打罵小斌,也沒什麽活讓小斌幹。
但小斌卻很焦慮,似乎兩天都沒睡好,黑眼圈還有點重。前一天對話之後,小斌并沒有表現出什麽異樣,以至于未連一下子慌了神,以為是小斌出門買菜時遇到了什麽事。
小斌搖頭,他站在床邊不落座。
未連問,“是不是肚子餓了,或者冷了睡不着?”
小斌還是搖頭。
小斌不怎麽吃東西,這一點未連也注意到了,他本來是想把今晚的剩飯菜給小斌的,但小斌手腳太麻利,自己剛倒了杯酒,轉頭小斌就收拾好了桌面。
見着小斌慌慌張張又語無倫次的樣子,未連忍不住站起身來,這一次他拍了拍小斌的肩膀,又摁着他的肩膀讓他鎮定一點。
但小斌鎮定不了,他的身子抖得厲害,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小未先生,我……我想問問您,我是不是違反了規定?”
“違反了什麽規定?”未連自我反省了一遍,他确定這兩天自己都沒給小斌蓋毯子。
小斌卻還是發抖,他抖得額頭都出汗了。
未連不得不拉着他,硬是讓他在窗邊坐下。小斌的手卻又開始攪那件幾乎沒有彈性的衣服,攪成一團一團再慢慢放開。
“你先說,你說了我才知道你違反沒有。”未連寬慰他。但實際上他也不知道什麽規定不規定,他連那條被處死的規定還是自己問小斌的。
小斌天人交戰了好久,終于開口了,他說得斷斷續續,但好歹連成了句子——“我……我是不是不能喜歡主家?我……我說了喜歡小未先生,這、這是不是違規了?”
未連愣了,他剛想接話,小斌又說——“如果違反了規定,我、我以後一定不會再犯了,請您寬恕我,不、不要計較我,我一定不會再犯了,我……”
小斌說不清楚了,他發抖得太厲害,以至于每一個字音都抖出波浪。
這就是困擾了小斌兩天兩夜的問題,也是未連一句随口的回應給小斌造成的影響。
或許連未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回答的每一個字對穢種有多大的影響力,可小斌卻翻來覆去地琢磨,直到琢磨出最可怕的結果。
未連心頭一熱,把小斌摟住。他拍着小斌的後背,不住地安撫。
現在他知道了,小斌根本不能理解什麽是騷擾,什麽是避嫌,他的腦子裏根本不存在主家對他的傷害,只有他是否犯錯、是否違規的種種。
小斌依然在他的懷裏發抖着,僵着身體。
未連說你沒犯錯,你喜歡我怎麽犯錯了呢,“你不要瞎想,你對我不用有那麽多顧慮。”
小斌的眼睛布滿血絲,他似乎還是不能确定,于是再追問了一遍——“我真、真的沒有違規嗎?”
“沒有,真沒有,”未連說,“你說我好看,那你喜歡就是了。我也很喜歡你啊,你也好看。”
小斌似乎因這句話而受了巨大的安慰,他感激地點着頭,又把頭輕輕地靠在未連的肩膀。
未連抓住他的手臂讓他抱了一下自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如果這一切發生在佳蘭,或許就是一個浪漫的故事。可偏偏這事發生在蛇國的蒼鶴,而未連不知道正是因為他的默許,他将給小斌帶來無以複加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