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力和未連是在周末見面的。阿力讓他到中央公園旁的咖啡廳找個位置,他收拾好了就去。
未連到達市中心後沒多久就見到了那家巨大的咖啡廳,他四下看看,沒見着什麽居民樓,也不知道阿力會從哪個方向來。
咖啡廳的不遠處有一處巴洛克建築群,聽未謙說,那是上層人聚居的地方。
蛇國社會階層鮮明,它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論是餐廳、健身房、咖啡屋,還是住所、學校和超市,每個社會階層都有專屬于他們的公共設施,高層不可下低層,低層也不可越界往上。
蛇國分為三層,上層,中層和下層。
下層已經說過,基本上都是奴隸或即将變成奴隸的貧民組成。這些貧民若茍延殘喘地不出賣自己自由人的身份,則全部住在市郊。市郊有很多由集裝箱改造的房子,他們一家一家就蝸在裏面。打個地鋪,或者放幾張架床。
他們從事着最底層的工作,收入低微,基本吃不飽飯,大體上算是奴隸群體的後備軍,就看他們什麽時候撐不住,到相關部門遞上自己的戶口小本,将紅本換成灰本,再領取幾袋金幣和幾袋米。
從此之後,身體就不再屬于自己,而屬于國家或國家分配的主家。同時也不再有身份自由出國,甚至出自己的城市或省份都需要主家或國家開證明擔保。
中層則是人數最多的,他們集中住在城市,大部分職業都向中層開放。有教師,文員,工人,等等。
他們具有一定的資産,可以到達溫飽水平,可以自由穿行在城市大部分街道裏,也可以自主地購買保險,或自由出入蛇國。這些人基本上受過良好的教育,有一個較為穩定的職業,社會保障充足——就像阿力說的那樣,從出生到死,都能享受國家的福利。
未謙就屬于這一層,也是這一層中比較高的階位。所以他可以擔保與自己有血緣的弟弟過來,并在弟弟于蛇國工作滿五年之後,再次作為弟弟的擔保人,讓未連向蛇國申請入籍。
而還有一群高等人,也就是所謂的上流社會的人,處在蛇國金字塔的尖端。這類人一般有大財團背景或軍事背景,是富商或政客、管理者、藝術家,等等。
每一座蛇國的城市都有四處巴洛克建築群,這些建築群用巨大的圍欄圈起來,只在門口留一個保安亭。所有人進入都需要有內部住戶的帶領,如若硬闖,保安有權利掏槍将其擊斃。
這些人不會與中層人用同一間超市或同一所餐館,更不會去同一座公園或進入同一所學校。在巴洛克建築的頂上有直升飛機,上面停着面向各個單元服務的小區專機,為居民的出入提供專屬的捷徑。
而加之蛇國的奴隸制度作祟,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基本上一出生就自動進入某一階層,不同階級通婚的情況非常少,也就鮮少存在階級的融合,甚至将貧富差距越拉越大。
蛇國所有的政策都在阻礙着不同階層人的接觸,它高度集權,也導致整個國家像一臺機器一樣,每一個零件都穩穩地固定在專屬于它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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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臺機器高效地運轉着,如削尖了腦袋的子彈一般向前沖。
阿力說在他們國家是沒有賊的,因為奴隸要偷了東西或者被懷疑偷了東西,即便被當街打死,法律也管不了。
而中層的人想偷,就得往上偷,可往上——他們進都進不去那些門,怎麽偷?
所以蛇國可以做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當然,若是阿力不說,未連也絕對不會猜到阿力是住在那些建築群裏的高層。畢竟阿力太平易了,平易得讓人根本無法把他和森嚴的城堡聯系在一起。
阿力曾表示——“等你去了蛇國,你一眼就能看出某個行人位于什麽階層。”
這話說得對,比如此刻未連透過玻璃窗,看着一個渾身赤裸、戴着項圈,四肢還趴在地上的人形犬時,他絕對不會把它誤認為蛇國的自由民。
“人形犬調教,現在很時興這個。”阿力的聲音把未連的注意力拉回來。
阿力變了不少,還在學校時他的頭發總是亂蓬蓬的,穿着一件運動衛衣,抱着書或抱着籃球,一副陽光少年的模樣。
此刻他的頭發卻梳得油光水滑,熨帖的淡藍色襯衫還散發着一點點香水味。他的眉毛好似也打理過,未連甚至想摸一摸他的臉,看看是不是還擦了東西,怎麽那麽幹淨,幹淨得像雜志封面上的人像。
“你也玩?”未連招手讓服務員過來,但服務員不用過來,她認識阿力,只消與阿力對視一眼再笑一笑,她就知道阿力要點什麽。
“不玩,這些是中層玩的,我們要玩了,會被朋友看不起。”阿力說着把外套放在一旁,從兜裏掏出一盒煙,朝未連揚揚下巴,“怎麽樣,這段日子适應嗎?”
不适應,未連很不适應。包括剛剛阿力的那句人形犬的評論,都讓他沒一處舒服的。
“我沒想過蛇國是這樣。”未連坦白,敲敲玻璃窗,“外頭那些叫穢種吧?我家也有一個。我哥雖然不、不……”未連想說不“調教”,但那個詞半天都出不了口,幹脆略過——“我哥天天打他,你們怎麽天天打穢種。”
“是啊,外國人都不理解,我和你說過的,你不親眼看到,就體會不了,”阿力聳聳肩,但還是不忘糾正——“中層才有穢種,我們沒有的,我們想打也打不到。”
中層是承受生存壓力很大的一個階層,他們需要支付極高的稅額,還需要應付蛇國激烈的崗位競争。
縱然蛇國有十分完善的自由民公共保障,從出生的奶粉錢到去世的喪葬費,國家都有補貼,但前提是中層滿足其“中層”的條件,也就是長期支付與收入不挂鈎的高額稅金。
有時候一個中産階級要想保證自己退休之後的所有福利,從入職的第一天起就要拼命地賺錢來繳納稅金。
“所以你哥壓力肯定很大,在蛇國是沒人能随随便便辭職的,否則斷了三個月不交稅,之前的稅金就全白交了。他打一打穢種,正常。”阿力說。
未連重新把頭轉向窗外,此刻人形犬被拴在一根電線杆上,他的主家進入了旁邊的雜貨鋪。那條狗不停地把臉往地上埋,似乎受不了路人朝他投來的目光。
未連正想說如果有人過去摸了他會怎麽樣時,就有一個自己也帶着一個穢種的中年男人走過去。
他俯下身喊了兩句,那條狗卻沒有擡頭。他又用手拍拍對方的腦袋,想把他叫起來。
男人的另一邊手拿着一塊面包,像是要給人形犬吃。
未連回想起自己之前塞給小斌剩飯剩菜的事,小斌也是萬般推辭,之後又風卷殘雲,一瞬間吃了幹淨,就怕被未謙發現,又被一頓毒打。
未連好歹看着他吃完,才安心地出了門,不然他不敢想象自己一整天不回家,而未謙又不願意給他留殘羹冷炙是什麽結果。
小斌永遠都吃不飽,永遠都在幹最累的活,永遠都在挨打,永遠都遍體鱗傷。
未連即便有心,也真幫不了他太多。
但此刻男人手裏的面包很小,未連心說這一小塊面包也就兩口的功夫,趕緊擡頭趕緊吃,估計主家也發現不了。
何況那男人看似不像壞人,或許他和未連一樣,真想賞他口飽飯。
豈料那條狗始終不擡頭,過了一會,那中年男人卻做了個驚人的舉動——他發覺逗弄不起來了,便朝着人形犬的屁股踹了一腳。
那一腳極其兇狠,锃亮的皮鞋在陽光下一閃,人形犬便嗚咽一聲,往前一趴。
未連驚訝得合不攏嘴。
但那人形犬卻仍然沒有擡頭,他捂着赤裸的下體掙紮了片刻,又慢慢地恢複趴跪的姿勢,一如既往地等着主家出來。
而那男人也罵罵咧咧幾句,把面包收回紙包裏,帶着自己那面無表情的穢種揚長而去。
“不舒服就別看,”阿力伸手,把未連的目光遮住,再将他的臉扳正回來,“這不關你事,不要同情心泛濫。”
“我這叫同情心泛濫?”未連有些不滿地重複了一遍。
阿力看着他頓了頓,而後認真地點點頭,肯定地回答——“這就是同情心泛濫。”
未連無言以對,憤憤地喝了兩口咖啡。
阿力也揉了揉眉心,緩下聲調說,蛇國的奴隸制度已經執行很多年了,以前還是蛇省的時候,明面上不允許有奴隸制度存在,但實際上這些人該是什麽階層就是什麽階層。
“到了獨立之後,我們的律法就保護并鞏固着奴隸制度。你也學過自然選擇,穢種被一代一代洗腦和愚化,或許他們的智力确實比自由民低下。到了現在,即便給他們自由民的權力,他們大概也只會跪下。”
阿力說得有一定的道理,蛇國的奴隸制度少說也有上百年了。上百年的選擇下來,已經将穢種和其他自由民分成兩類人。
這種區分不僅僅在社會階層上,還有他們的神經發育上。
但未連仍然難以接受。
“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周圍人的想法?”未連問。
阿力沒有馬上回答,他定定看着未連一會,反問——“有區別嗎?”
未連答不上來。有時候大環境是很要命的,少數服從多數也是必須的。
“我怕我哥會打死他。”未連不與阿力争辯,話鋒一轉,切入重點。蛇國是怎麽樣他管不了那麽寬,但小斌卻是他最擔心的事。
他沒法把前因後果再向阿力說一遍,但阿力能夠明白未連的糾結。畢竟阿力自小在這片土地長大,他更懂得穢種大體的結果是如何。
結果就是——“如果你哥是要評選某個名頭,先進單位或者先進員工,抑或是想增光履歷,那評選之前你家穢種不會死。”
“評選之後呢?”未連問,未謙确實對他說過評選的事。
“之後就看你哥的想法了,穢種要不由單位統一召回,作為公用,要不——”阿力沒說完,喝了口咖啡。
“說出來,說出來我早做準備。”未連道。
“他可以打死他,”阿力仍然選了個保守的說法,“當然,也有可能不打死,如果你哥想要長期的住房公積金及其他補貼的增額,那留他一條命也未嘗不可。”
未連苦笑。是,一個穢種的價值不過是為自由民增加一個優秀名頭或者增補住房公積金,這就是一條人命的代價,也是蛇國衡量人命的手法。
那場對話進行得并不愉快,原因在于未連并不能很好地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
阿力說他應該搬出去,搬出去便能眼不見為淨,将一切都歸結于——“關你屁事和關我屁事,對不對?”
對,又不對。
與阿力見完面回到家中後,未連又看到未謙在毆打小斌。
小斌就像一只老鼠一樣,抱着頭到處竄。
好就好在這一次未連沒聞到酒味,意味着未謙的打應該也不會狠到要命。
到現在為止,未連也和小斌一樣能聞着酒味就知道打到什麽程度。
但這一次仍然有點不同,因為正當未連往自己的房間走時,未謙把一個罐頭丢到地上,再狠狠地踹了小斌幾腳,罵道——“你他媽怎麽不把殼子也吃完?你會偷,那你就把殼子也給我吃幹淨!”
未連回過頭來,只見那是自己給小斌的罐頭,空罐頭不知怎麽的又給未謙從垃圾桶翻出來,現在連殼子也被踩扁了。
他趕緊上前攔住未謙,指着地上的空罐頭道——“你別打,這是我給他的,我見他餓了,昨晚從冰箱拿過去的。”
未謙一聽,愣了一下。
而小斌依然縮在沙發旁瑟瑟發抖,他的嘴已經被打傷了,嘴角和鼻子還有一點點血漬。先前的傷沒好,新傷又疊加上去。
“你給的?”未謙稍微冷靜了一點,狐疑地看向未連。
“我給的。”未連堅定地說。
未謙又好氣又好笑,他說你給他幹什麽,你是不是還幫他上了藥?他手上那些碘酒是你擦的?
未連說是,“你把他打成這樣,要打死了怎麽辦?感染了怎麽辦?”
未謙更是哭笑不得,他說你瞎操什麽心,這是我的穢種,又不是你的。
“你知不知道你上一次差點把他打傻了?”沒忍住,未連還是怼了一句。
還好未謙沒喝酒,所以未謙被這一句話制住了,他閉了嘴,僅僅噴出一個不解氣的鼻音。
但無論怎樣,好歹讓未謙暫時止住了施暴。他再罵罵咧咧兩句,最終把空罐頭往沙發底一踹,讓小斌自己收拾幹淨。
小斌吸了吸鼻子,在沙發邊趴下。他把手伸到沙發底下去摸空罐,摸了半天,弄出一手的灰。
他忽然明白為什麽小斌知道自己不會害他,卻仍然不敢接受自己的好意。因為自由民的好意是不能接受的,否則便是變相的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