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一回不是未連主動和未謙談,而是未謙主動進到了未連房裏,門一關,就忍不住摸出煙點上。

他噴出一口煙霧,搖搖頭,無奈地道,阿連,你看着是我在打穢種,看着大家折磨穢種,那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殺人放火的事就是這些穢種做的?你知不知道我在警局,每個月處理的案件中百分之九十的罪犯就是這些穢種操刀的?

“這些人的基因決定了他們的脾性,你信不信,如果你對他示好,他就會得寸進尺,過不了幾天就爬到你頭上?”

未謙噴出一口濃煙,罵道——“吃了粥就想吃飯,吃了飯就想霸占整張桌子——我在警署差不多十年了,有多少穢種因為主家的疏忽,把主家殺了或者關起來,能數得上來的慘絕人寰的事都出自他們的髒手——這些你又知道多少?”

不知道,未連都不知道。未謙的話确實一時間讓未連無言以對,他怔怔地望着未謙,過了好一會,他才跟着摸出一根煙。

兩兄弟沉默下來,一時間卧室裏霧氣缭繞。

“哥——”

“阿連,你來我這裏,我很歡迎,但你不要幹涉我怎麽管教自己的穢種,你明白嗎?”未謙打斷了未連,第一次鄭重地聲明。

未連沒接話,默默地抽着煙。

接連兩次的争吵讓未連和未謙産生了一點點的隔閡,也讓他決定等工作走上正軌,他就自己找房子搬出去。

雖然在蒼鶴城租房貴得可怕,但現在擺在未連面前的确實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眼不見為淨。

看不得就別看,不要同情心泛濫——阿力的規勸回蕩在他的腦海,他也盡可能以此自省。

他害怕了,不僅是怕未謙變本加厲地折磨小斌,更怕自己的每一分善意,最終都化成傷害加到小斌的身上。

那段日子未連和未謙更少說話了,未連也盡量在單位待久一點,回家晚一點。

小斌也依然和他沒有交流,只有每天晚上未連回家時,見着客廳留着一盞燈,桌面擺着為他留的飯菜,來證明小斌還當他存在。

起先幾天小斌還會在客廳等着未連回來,要幫他把飯菜熱一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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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從未連要求其不要出現後,小斌也乖乖地縮在廚房裏,直到聽見未連吃完了,才偷偷地出來把餐具收拾幹淨。

未連給父親打過幾個電話,他沒有說關于小斌的事,只是說一切都好,工作很快上手,給的待遇也不錯。同事交流不多,但都很好相處。

反而是父親先開了口,主動提到了蛇國的穢種。

他說,阿謙應該分有穢種吧,你能适應嗎?

未連說能,反正是哥的東西,又不是我的東西。

父親嘆了一口氣,又道,阿謙應該對穢種很不好吧,有時候你能回避就回避一下,蛇國人的想法是很不一樣的,不要和蛇國的秩序怄氣。

未連說,爸,你以前在蛇國,也有穢種嗎?

父親說沒有,“我家世不是太好,沒達到擁有穢種的層次。而且那時候蛇國沒獨立,擁有穢種的人也不多。但你媽媽有,你媽媽家有兩個。”

未連聽後很驚訝。

這段歷史是未連不知道的,畢竟父親不怎麽談論母親,也絕口不提過去。

他只知道母親原來是蛇國一家有錢人的大小姐,但因為內戰政變,家道中落,後來跟了父親沒多久,又因為情感不和而與之離異。

之後父親就帶着未連去了佳蘭,而母親帶着未謙留下。

當然,母親也從來沒和未連提過穢種。

未連和母親幾乎每年都見一面,但都是母親過佳蘭來,卻從未叫過未連過去。或許母親也在有意地避免讓未連接觸到這種不人道的制度,只是她沒料到,無論如何規避,未連還是來到了蛇國。

“不過那兩個穢種命不長。”父親說。

“打死的?”未連問。

父親沉默了一會,含糊地道——“可能是吧,不清楚。”

未連覺得悲哀。在他印象中母親是一個溫柔且美麗的女人,他永遠也無法把母親和那些虐待穢種的人聯系在一起。

父親又說,如果适應不了就回來吧,蛇國是一個非常排外的地方,就算你融不進去,也很正常。

挂斷父親的電話,未連有一瞬間的動搖。他不得不承認父親是對的,蛇國的排外不是表現在他們對外國人的冷漠和歧視,而是表現在他們自成一派的民風民俗。

不過在未連真正作出打道回府的決定之前,發生了一件事。那件事讓未連一瞬間打消了回程的念頭,反而讓他堅定了留下來的想法。

這想法改變了他之後的人生軌跡,當然,也一并改變了小斌本應被注定的人生。

那是兩個月之後的周六,未連和然姐吃了一餐飯後回到家中。這一天他們剛剛結束了一個學生的課題,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課題做了三個星期,是關于一個血紅素的研究。未連由于不想回家,在實驗室算是廢寝忘食。

然姐雖然略知其中原因,但還是贊嘆未連比一些剛畢業的新人還要努力,她非常喜歡這份勁頭,說什麽也要在結題之後請他吃一頓飯。

然姐也是一個工作至上的人,這幾個月的相處中未連也逐漸了解到,她是只身一人留在蛇國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狼國。

她沒有結婚,也沒有戀人,更不用提有孩子了。

不過這也有一定的原因,她早年便檢測出無法生育,以至于她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

“應該是做什麽實驗的時候受到影響,但具體是什麽,也檢測不出來。”然姐說,不過她并不覺得這是災難,她本身就沒有小家思想,這樣反而讓她心無雜念。

“那也不影響你找對象吧,”未連說,“蛇國人思想那麽開放,不孕不育應該不是什麽大問題。”

“沒時間,”然姐說,“還有那麽多工作沒做完,哪來的時間談戀愛。”

這話說得未連自愧不如。

他都自認為很勤奮了,但還是能擠出時間跟阿力吃吃飯,或者去健身房辦張卡,甚至還去了蒼鶴城的幾個公園轉一轉。

而然姐幾乎沒有任何的私人時間。

或者說,在她完成某個目标之前,她不會給自己留私人時間。

“你聽你哥說過吧,之前的那場恐怖襲擊,我們發現了那種病毒。”然姐喝了點酒,臉上有一點點紅暈。

“沙影病毒,我讀研究生的時候聽導師提到過,”未連點點頭,頓了頓,又問——“但我聽說已經銷聲匿跡了,怎麽,你想查這個?”

“我查了很多年了,這病毒和我有點淵源。”然姐說。

“淵源?”未連訝異。

然姐點頭,解釋——“我姑姑是研發這種病毒的第一批科學家,這算不算淵源?”

未連大驚。一時不知道該說“哇你姑姑好厲害”還是該說“哇你姑姑做了大惡”。

先前說過,沙影病毒曾經一度在北邊的北原國肆虐,這種病毒潛伏期極長,可達到十至十五年。它摧毀人的免疫系統,并迅速導致病毒性出血熱症狀,一度被稱為第二艾滋。

但它比艾滋更可怕,一旦發病,七十二小時之內必然暴斃。

當年它作為某個恐怖組織的生化武器,對個別目标城市進行毀滅式破壞。畢竟這種病毒只要傳播出去,即便攜帶病毒的那個人死了,它的影響也将在某片土地上存在多年。

由于其結構的特殊和傳播途徑的隐秘,事到如今,除了能确定血液定然傳播外,其他的傳播路徑卻難以捉摸。

未謙說過的那一例就是沙影病毒,但從未謙的敘述中也可以看到其不可捉摸的特征——有的警員發病死了,而有的卻安然無恙。

現在然姐卻說她的姑姑是研究這個病毒的一線科學家,這令未連難以置信。

然姐似乎看出了未連的驚詫和恐懼,忍不住笑開——“其實這個病毒之前是有嚴密控制的,在公布研究成果之前,就已經研發了抵抗它的疫苗。”

“沒有疫苗,”這一點未連清楚,“我記得我導師說過,由于能夠研究的樣本很少,所以它——”

“有疫苗,我可以肯定。”然姐堅定地說。

這一天未連得知了一個外國人不曾知曉,蛇國卻人盡皆知的真相。這讓未連興奮得手舞足蹈,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能與傳說中的沙影病毒的研究者靠得那麽近。

但同時他也意識到,然姐獨身并不僅僅是因為她自身無法生育,而是因為對于然姐這種科學研究者來說,具有一個小家庭和揭開一個傳說中的病毒秘密相比,後者實在比前者多了太多的吸引力。

然姐告訴未連,她的姑姑曾經是蛇國和狼國最高軍事研究所的一名成員,那時候大國內亂,戰争不斷,蛇、狼兩國為了抵禦外敵,也為了趁機侵占他國的土地,做了很多化學武器的研究。

沙影只是其中一項,但卻是最成功的一項。

她姑姑率領的科研團隊不僅成功地研發了這種結合艾滋和埃博拉烈性的病毒,還研究出了控制它和摧毀它的方法。

但也就是那一段時間的研究,讓她姑姑認定這種病毒不可問世。

“你知道,生化武器一旦投入使用,很多平民也會受到傷害。何況沙影的危險性那麽大,若是真的發病,得不到有效的救治,則必死無疑。”

然姐的姑姑認為這是極其反人類的,所以決心摧毀它,連同關于它的所有資料一并剿滅。

但很遺憾,戰争期間滲透嚴重。科研組還沒有來得及銷毀它,消息就洩露了出去。

“那個科研組的所有成員全部被控制了,大部分被殺了,我姑姑也一樣,他們抄了她的家,對她嚴刑逼供,讓她交出關于沙影的一切。”

科學家很頑強,什麽都沒有透露。但即便如此,那些恐怖組織還是找到了她的部分研究成果,并将之竊取與掠奪。

“他們只找到了病毒,卻沒有找到疫苗。”然姐說,“但我姑姑從始至終不可與外界聯絡,所以到她死,都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事,不知道自己的研究成果已經被投入使用,也不知道他們只有刀,卻沒有刀鞘。”

等到那名科學家終于從軟禁中被釋放時,下身已經癱瘓。她被狼國保護了起來,直到她在療養院過世。

“現在她已經過世了。”未連說,“那你怎麽——”

“她被狼國保護起來的那幾年,曾經收養過一個孤兒,”然姐說,“從姑姑為數不多的遺物中我找到過她留下的暗示,我相信這個孤兒一定知道些什麽。”

“估計他也死了,”未連道,“能得到這個消息的肯定不止你一個,所以找他的人——”

“對,他十七歲那年死了,檔案上是這麽寫的,”然姐笑了,“因為他被招募進狼國的一支秘密部隊,所以他的檔案只到十七歲為止。”

未連沒接話,他看着然姐自信的樣子,相信她下一句一定是——“但我打聽到他沒死,只是我還不确定他在哪裏。我需要找到他,只要找到他,或許就能揭開沙影的秘密。”

未連聽完,心中翻江倒海。他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他也希望自己能參與這種裏程碑式的研究。但有時候科研就是這樣,一面天堂,一面地獄。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也做到這一步,或許他的選擇也會和那名科學家一樣。即便預知自己的成果被當成武器來殺人,她也無法把關于疫苗的資料和盤托出。

畢竟完全掌握了病毒的一切,不僅代表着能控制和殲滅病毒,也代表着更懂得如何敦促病毒進化。誰又知道下一刻那些掌握資料的人是把它當成救人的良藥,還是殺人更快的刀刃。

“在蛇國,這個話題不是很敏感,但在狼國不能談論,”然姐說,“你也看到了,蛇國對科研是非常尊重的,科學就是科學,和政治無關,和軍事無關。”

“這就是你留在蛇國的理由。”未連替她作結。

然姐搖搖頭又點點頭,道——“大部分吧,還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不過并不重要。”

然姐說,其實蛇國是很好的。你看看周圍的幾個國家,佳蘭人懶惰,不求上進,經濟衰退得厲害,就業率越來越低,人口負增長越來越厲害。過不了幾年定然遭遇大蕭條,國家會不會破産還不一定。

狼國窮兵黩武,都是扛槍打仗的戰士,卻沒有幾個有遠見的将領。犯罪率居高不下,時不時就有人摸出槍來開一發。

熊國則貧瘠得很,土地都種不出糧食。熊國人就只能往象國走,覺着象國能吃口飯。而象國呢,湧入大批外來客,看似國泰民安,實則黑幫橫行。

再遠一點的北原和邊牙,時不時就來幾個恐怖襲擊和人體炸彈,走在街上都得不了安生。

還真只有蛇國能獨樹一幟,軍事走在前列,科技走在前列,經濟繁榮,國力強盛。這不是一個罪行累累的奴隸制度就能掩蓋的功勳,至少活在蛇國的自由民,比周圍幾個國家的公民幸福指數高很多。

未連無法反駁。

未連說,我知道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活法,可你剛來的時候能适應嗎?看着那些人被扒光了戴上項圈跪在地上,看着他們像狗一樣吃殘羹剩飯,看着他們被打得傷痕累累,奄奄一息——“你是如何自欺欺人的,難不成狼國也是如此?”

“所以你就不要看。”然姐說出了和阿力一模一樣的話,“不要把它們當成人,把它們當成社會往上發展必須犧牲的臺階。就像動物室裏的小白鼠和小白兔,它們的屍骨将為科技進步鋪就堅實的橋梁。”

未連想起了實驗室裏的穢種。或許在然姐看來這根本不是人體實驗,因為她已經學會如何戴上蛇國人的濾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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