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是小斌先發現未謙的異樣的,他跑進未謙的房間,然後再跑進未連的房間。

他緊張得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直接拽着未連的胳膊,不停地說不好了、不好了。未連眼睛都沒睜開,就随着他一同跑到未謙身邊一探究竟。

未謙已經從床上滾下來了,他身體輕微地抽搐着,嘴裏不知道嘟囔着什麽。

未連試着去扶他,但只要一碰他,未謙的動作就更劇烈。

未連也就是在這天晚上,聽到了父親曾告訴過他的那句話——我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

未謙嘶吼着,聲音在喉管裏翻攪。

未連試着讓他清醒過來,他睜了眼卻回不了神。

未連又努力地控制住他胡亂踢踹的手腳,他則怒目圓睜,眼神空洞。他嘴裏的念叨一會激烈一會平緩,最後變成口齒不清,含在嘴唇裏吚吚嗚嗚不知道說些什麽。

未謙休克了,雖然睜着眼睛,但已經進入半休克的狀态。他的身上散發着濃烈的酒氣,床頭還擺着兩只空瓶,大概在他入睡前又喝了不少酒,以至于現在更難從休克的狀态中回過神來。

不得已,最後未連只能抱緊了他。他用力地箍住哥哥的軀幹,任由未謙拼命掙紮。

過了好一會,未謙的力道漸漸減緩,變成若有似無的痙攣。

這時未連才騰出手,讓小斌把他的手機拿來。

未連打給了然姐。

然姐聽到消息,半個小時後便火急火燎地來到了未謙家中。

那時未謙已經在小斌和未連的搬動下躺回了床上,而他表情平靜,已經沒了先前的猙獰與兇狠,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然姐來到床邊摸了一下他的額頭,又抓了一下他的手。她的表情很複雜,但在房內時依然什麽都沒多說,簡要地問了未謙先前的症狀後,又點點頭,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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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一同在房間裏靜默着,直到确定未謙徹底穩定後,然姐率先出到客廳,摸出一根煙點上。

未連也跟了出來,他讓小斌去燒點熱水,再在廚房裏候着,而後把未謙的房門關上,在然姐的對面落座。

“你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是吧?”未連問。

這是未連第一次看到未謙發病的模樣,但他馬上意識到為什麽好強的母親當初會無助到打電話給遠在佳蘭的父親。

然姐沒答,也沒與未連對視。

她彈了彈煙灰,又朝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

“我是他弟弟,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未連又說。

他拿過然姐的煙,也點了一根。

他到現在都不知道兩人是如何認識的,而今晚然姐的表現再一次提醒他——他們的關系确實不一般,無論是否有男女之間的情愫,然姐必然比他們這些親屬知道更多的秘密。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也沒什麽資格說,”然姐道,她輕輕地嘆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要是阿謙醒來,他肯定不會同意我把這些事情告訴你。”

“那我就沒法幫他,”未連道,“不知道病因,就無法治療。”

“他拒絕治療,”然姐回答,“如果一個病人不配合的話,那醫生做再多都是徒勞。”

“不,醫生可以強制治療,”未連皺起眉頭,盯着然姐的眼睛——“你看實驗室裏的穢種,我相信沒有一個是自願配合的,但我們不也能強制‘治療’他們嗎?”

未連說這話并不是為了羞辱然姐,他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麽困擾了未謙那麽多年。

撬開一個人的嘴是需要一點點刺激的,而他相信實驗室裏所作的那些不人道的事,可以作為刺激然姐的材料。

豈料然姐聽完這話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她一瞬不瞬地與未連對視着,警告——“小心你的措辭,阿連,若不是實驗室裏的那些穢種,你哥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未連成功地挑釁了然姐,然而然姐說出的事卻讓他難以接受。

這也是他第一次重新審視第三研究所裏所作的一切,也重新審視了穢種的問題。

然姐告訴未連,她和未謙很早之前就認識了,只是不在蛇國,而在狼國。

那時候未謙還在當兵,有一段日子駐紮在她居住的城市。她的城市靠近西北部,要過鄰國的邊牙去也就是乘車七八個小時的事。

那座城市經常見得到大兵,但見到未謙這種新兵還是第一回,更不用說還是來自于蛇國的新兵。

新兵能放風的時間很少,而一旦得了出營的機會,自然最大程度地與本地姑娘接觸。

然姐也就是那個時候被未謙邀請喝了兩杯酒,吃過幾次飯。

她說未謙不是現在這樣,“他和你很像,很陽光,很善良。我問過他蛇國穢種的問題,他也曾一度表現出你臉上的那種同情和憐憫。”

未謙說其實蛇國的奴隸制度是很不合理的,畢竟沒有人應該一出生就被判定成牲口,遭遇非人的待遇。

未謙也是因為想看看其他國家的情況才選擇當兵,蛇國人不喜歡往外走,他身邊能告訴他國外情況的人也不多。

年輕人總對外界産生好奇,而當他聽說當兵就能去狼國時,義無反顧地選了這條路,即便不能在狼國留下,也能換一身精神的軍裝或警服,回頭保護自己的家鄉。

未連想起過去的哥哥,沒錯,哥哥确實就是一個這樣的人。護犢,熱血,陽光,正義。他身上有一種未連自小就崇拜的光彩,讓未連相信只要未謙在身邊,自己就是受保護的,就是安全的。

所以當他親眼看到未謙毆打小斌,看着未謙毫無來由地對另一個人施暴,毫無底線地崇尚着蛇國這種變态的制度時,他覺得未謙身上的光芒消失了。

他變得和其他的蛇國人一樣,冷漠,輕佻,不痛不癢,玩世不恭。

他曾經十分好奇,到底是未謙的自甘堕落,還是蛇國的教育實在太入木三分,以至于可以讓一個人蛻變得那麽徹底,蛻變成他完全不認識的模樣。

然姐告訴他——“是的,如果你也和他一樣被蛇國派到邊牙,再被邊牙的人俘獲,那或許你會變得比未謙更殘忍。”

這是一個蛇國政府從未向民衆公布的計劃,而這項計劃已經執行了很多年。

蛇狼共融,這是獅國分裂之後蛇國的發展方向。

幾十年下來,蛇國一直在幫助狼國經濟的發展,對內搞建設,對外增軍備。

狼國也一直幫助蛇國訓練着兵員,為他們平定着邊界的騷亂,甚至願意接納一部分穢種,讓他們用高額的金錢換取狼國的長期居住證以及做“人”的資格。

所以蛇國人是不需要親自去打仗的,他們可以專心致志地維穩,一心一意地搞好國內的治安,把蛇國建設成一個安全系數極高的天堂。

蛇國政府一直倡導的是和平建國,只要他人不進犯自己,他們絕對不會發起不義的戰争。

說到底,九年的分裂戰争都把民衆打怕了,他們确實需要政府給一個保證,讓民衆相信未來一片光明。

但實際上卻并非如此——“蛇國人一直在發動侵略戰争,他們從分裂戰争開始之前,就在和狼國一起行動,試圖把邊牙吞下。”

未連聽罷,想了想,搖頭反駁——“我是知道蛇狼有派兵援助邊牙鎮壓內亂的,但那是因為邊牙政府主動申請援助,畢竟邊牙內部有太多的恐怖組織,所以才會協同他們的政府——”

“不,蛇狼兩國的聯合部隊,才是真正的恐怖組織,”然姐說——“他們過去,就是要把目之所及的一切屠平。”

未謙所在的,就是這麽一支需要對邊牙進行侵略戰争的部隊。

為什麽是新兵?基于三個原因。

第一,是因為新兵好控制。

他們都是剛剛成年的熱血青年,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和保家衛國的熱血,但卻缺乏對政治的敏感和對戰争的認知。

他們就是一群容易塗上油彩的白紙,而只要經過了适當的引導,便能呈現出統治者希望的圖案,為任何一場被政客渲染成正義模樣的戰争潑灑熱血。

征召入伍後,這些年輕人會在狼國境內進行為期兩年的訓練。

第一年是基礎培訓,格鬥,槍械,交通工具的掌握、通訊設備的使用,電碼的書寫和翻譯,諸如此類等等,和所有正常的兵員一樣,進行統一的學習和訓練。

第二年則是意志栽培,所謂意志栽培,便是在思想上作出馴化,不停地對他們灌輸邊牙人的罪行,讓他們意識到邊牙人的兇殘與歹毒,并認定邊牙人對蛇國做了許多慘絕人寰的惡行,認定他們低賤且死有餘辜。只有清掃幹淨,世界才會更加美好。

“比如組建穢種軍團,讓穢種作為人肉炸彈來對蛇國進行恐怖襲擊。比如抓蛇國人進行人體實驗,研發細菌或化學武器,實現他們摧毀蛇國的野心。再比如一直滋擾着蛇國和狼國的邊境,對邊境的居民濫殺無辜,一寸一寸将蛇狼兩國的土地據為己有。”

然姐說,“我不知道具體說了什麽,我沒有加入過部隊,但未謙和我說過一些,我家人也和我說過一些,大體上就是燃起這些兵員對邊牙人的仇恨。”

白天教官讓他們歇斯底裏地訓練,将體能耗盡,一邊折磨着這些年輕人的肉體,一邊用語言軟性卻無孔不入地灌輸着憤怒和仇恨。

晚上兵員就會被集中起來,精疲力竭地坐在放映室裏,不是聽一些軍官做動員宣講,就是看一些記錄邊牙人罪行的錄像。

在邊界的生活與世隔絕,當這樣的思想反反複複地刺激和洗腦,一年之後,幾乎每一個兵員都會對邊牙人抱以莫可名狀的仇恨,他們随時準備操起刀或槍把見到的邊牙人趕盡殺絕。

第二,則是新兵的傷亡,更容易蒙混過關,給民衆交代。

進入邊牙的侵略部隊是一支敢死隊,縱然受過兩年的訓練,但一旦投入一線,實際上死傷還是很多的。

這三年兵役沒有機會讓他們回家,基本上都待在狼國的土地上。蛇國人都知道狼國的環境惡劣,夏季很熱,冬季酷寒,基礎建設又十分落後,沒有熱水或沒有暖氣是家常便飯。

所以,年輕人要在那裏染了病或犧牲了,也算是為國捐軀。

“這是真實的,畢竟有的軍營确實沒有熱水,食物也非常糟糕,醫療水平也不怎麽跟得上。蛇國人不如狼國人扛得住嚴寒,染上肺炎的人很多,得不到及時的救助再惡化,确實會讓不少人喪命。”

但當然,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罷了,而傷亡人數中的另一部分,實際上則是在邊牙戰死的。

邊牙已經被戰火摧殘得人人自危,多年的侵略讓邊牙人對狼蛇兩國極度恐懼,所以一旦進入邊牙,能不能回來就看自己的運氣夠不夠好了。

畢竟很多時候身邊路過一個女人,她都可能掀起裙子,拉響雷管。

而除此之外,派這些新兵過去還有第三點原因——那就是他們還沒來得及在蛇國軍隊內部形成自己的關系網。

何況,真正派進邊牙的蛇國兵員并不多,而去了的基本上都回不來,那即便回來了想申訴,也形不成有效的組織或團隊,身邊都是服了兵役卻從未去過邊牙的退伍兵,自己孤立無援,抗議的聲音傳不出去,也就不會給蛇國內部帶來混亂。

未謙在部隊熬了兩年之後,和蛇國的戰友分離,打散重組,編入狼國的一支小隊中。

他就是在這樣的局勢下,懵懵懂懂地進入了邊牙。

未謙殺了很多人。

一開始他确實只會對那些看起來像武裝分子的青壯年扣下扳機,但當他看着邊牙的女人和孩子甚至老人都會掏出機槍或手雷時,他和同伴一樣,改變了自己的行為模式。

無差別屠殺,這是在邊牙的蛇狼兵員統一的認知。畢竟如果你不動手,對方也會動手。

邊牙的語言和蛇狼兩國不通,有時候根本不可能區分他們到底是士兵還是平民,加之,“平民也是恨我們的,他們恨得拿把菜刀都能撲上來拼命,你要猶豫一下,你就得死在那裏。”

未謙很痛苦,但痛苦之後便是麻木,麻木後是冷漠,只祈禱着這段日子快些結束,把他們召回的命令能早一天下來。

未謙在召回令下來的前一周被俘虜了。

那天晚上他們都知道召回在即,自己盡可能躲避就好,大部分人都不想再多發幾枚子彈幹掉那些看似毫無戰鬥力的女人和孩子,所以蜷縮在營地的範圍內,熬着時間。

但那場突襲還是降臨了。

未謙所在的那座樓直接被炸毀,與他同一間房的三名狼國士兵當場死亡。

未謙還有意識,但因為巨大的爆破讓他兩耳嗡鳴。他的胳膊被一塊石板壓住,動彈不得。他聽不見邊牙人上來掃蕩的聲音,而當他快要從石板下掙紮出來時,他被人摁住,直接戴上了頭罩。

再醒來時,他已經位于一個基地中。

他被固定在一張椅子上,手腳捆得嚴實。頭罩摘掉之前他已經被狠狠地毆打過,而當頭罩去掉,眼睛适應光線并看清周圍人的模樣時,他驚呆了。

把他捕獲的并不是邊牙人,而是一群穢種。邊牙人和蛇狼兩國人的模樣不同,所以他能十分肯定,拿着各種武器的家夥們到底來自于哪裏。

這是一個逃到邊牙的穢種團隊,他們飽含着對蛇國人深深的仇恨,再加上邊牙人的教化,很快就成為邊牙的雜牌軍。

與未謙一同被抓的還有很多人,那個基地就是一個巨大的監牢,專門用來拷打折磨這些蛇國的士兵,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你覺得實驗室的穢種實驗很可怕,那我可以告訴你,這些穢種就是從邊牙運回來的。”然姐冷冷地說,“他們在我們的人身上做實驗,我們不過以牙還牙。”

未謙在那裏遭受了可怕的一周,那一周他無數次地想要求死,可他死不了。

從始至終他身上的枷鎖都未曾解下,即便他想用頭撞上牆壁,也根本做不到。

“在部隊營救他的那一天,他差點被廢了。”然姐說,“我敢打賭,如果你看到那個場景,你不會再對穢種産生一絲半毫的憐憫。”

未謙一絲不挂地被捆在椅子上,頭上還戴着電擊的頭盔。他幾乎失去了神智,被戰友解下來并帶走後的三天裏,他都沒法清醒過來。

邊牙給未謙帶來了創傷,不僅僅是肉體上的,還有心靈上的。

他永遠沒有辦法說清楚他具體遭遇了哪些刑罰,因為一旦他想開口,最終出口的都是嘆氣。

他不停地發噩夢,不停地說着夢話,他在夢裏一遍一遍遭遇着別人的罪,自己的罪,直到有一天他發現酒精能讓他稍微緩解一下那份無法逃脫的痛苦。

“我來到蛇國後打聽到他,也見到了他。我曾經慶幸他還活着,但那段日子我又巴不得他已經死了,”然姐說,而後又飛快地笑了一下——“當然,活着還是好些,你看過了這些年,他的症狀已經好很多了,說明活着還是有希望的。”

有希望嗎?

未連什麽希望都沒聽到。

然姐所說的一切讓未連震驚,悲傷,痛苦,憤恨。

他忽然明白未謙為什麽對穢種那麽惡劣,也忽然明白為何自己一旦提到狼國的兵役,未謙就三緘其口。

未謙心中有愧,那愧疚是對邊牙平民的濫殺無辜,是摧毀平房炸毀醫院的忏悔,是無差別式毀滅的自責和痛不欲生,可他心中也有恨。

那恨是他在牢房裏受到的酷刑,是他眼睜睜目睹戰友的血肉被一片一片削開的殘酷,是針頭将病毒和細菌注入到蛇狼人肉體中,一點一點任由它潰爛腐敗的滅絕人性,還是一幅滿是血跡的畫。

畫上有蛇,有狼,還有用士兵的血狠狠地劃了無數道,再用通用語寫出的一個鮮血淋漓的“亡”。

“所以你應該明白,為什麽我一定要追查到我姑姑研制的病毒的所有材料。畢竟無論是它被拿來對付蛇狼兩國,還是拿來對付邊牙,都是不應該發生的。”

然姐最終道,“我也希望你能理解一下你哥哥,他也曾和你一樣厭惡蛇國的奴隸制度,可行至今日,更大的仇恨讓他恨穢種與邊牙更甚。”

然姐還想說些什麽,房間裏突然傳出了一聲未謙的呼喊,他終于醒了過來,于是便叫小斌給他拿點水來,當然酒也可以。

然姐從座位上站起,比小斌更快地走進了卧室。

未連也跟了進去。

未謙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發過病,見着然姐也在,表情還有點窘迫。

他對然姐說不好意思,“阿連大概沒适應我這情況,讓你白跑一趟。”

然姐坐下抓住他的手指,說沒事,“我陪你吧,明天我和阿連一起走就好。”

未連問了未謙兩句,确定未謙真的沒事後,把時間和空間讓給兩人,帶着小斌一塊出了卧室。

他讓小斌回去睡吧,他自己抽兩根煙也睡了。

但小斌沒走,他臉上的表情很沮喪,過了好一會,他湊到未連的身邊坐下。

未連想問他怎麽回事,他卻抓了一下未連的袖口,自行開了口。

他說,對不起未先生,我……我聽到你們說話了。

未連說嗯,不要緊,反正你大概不能把主家的事情說出去,對吧?

小斌點點頭,手指在未連的袖口捏了一會,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未連讓他擡起頭來,小斌糾結片刻,用手抹了一下眼睛。

他說,未先生,你會不會讨厭我?

未連問,我怎麽讨厭你?

他說,因為穢、穢種……傷、傷害了我的主家。

未連還沒回答,小斌一下子就哭開了。他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整個身子又發起抖。

未連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小斌,最終也只能握着小斌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未連不覺得小斌是壞人,不認為一部分穢種所做的惡事應該讓所有穢種來承受後果。可他也不認為未謙就是罪人,哪怕他曾經殺過人,犯過錯。

說到底,這就是一個病态的世界,活在這個世界裏,又如何能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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