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離開前的一天未連并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于是直接導致了他回來之後的追悔莫及,也讓他無比深刻地意識到——未謙不僅僅是自己要虐待穢種,同時也看不得別人對穢種好。

這段時間未連越來越過界,未謙不是沒有看到,只是警局的兩個小年輕惹事不斷,一時沒空分心去管。

但現在那倆小年輕輪崗了,暫時不在他面前晃,他便有了時間糾正長期以來的放縱,好好讓這愈發具有為人意識的穢種看清現狀。

其他人家的穢種他沒權利插手,但自家的東西——不要說逃跑或者花錢買戶口了,就算是這樣的念頭,都不該萌生。

未連和阿力在下班之後見面,阿力直接把車開到了他的單位門口,把他載過自己的別墅去。

未連本來的意思是自己先解決晚餐,晚上再随同阿力過去更為妥當。如果蛇國階級區分那麽明顯,那他和阿力的家人共進晚餐就是不成體統的。

阿力說哪有什麽共進晚餐,“我二叔都來好一陣子了,該聚的都聚過了。而且我二叔在狼國待久了,這觀念淡薄,沒事的,我說沒事就沒事。”

雖然忐忑,未連還是坐上了阿力的車。

沒有見面之前聽阿力說了很多次,但真正見了面,未連才相信阿力的誇贊都是真的。

他的二叔一看就不像蛇國人,無論是精神面貌還是那一副挺括的身板。他和另外一個男人都是四、五十歲左右,兩鬓已經發白。阿力和他們打過招呼,一進門,二叔便滅了煙,站起來。

那天的晚餐大概是未連第一次和蛇國高層的人接觸,不過正如阿力所言,高層人也不過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他們不可能和普通人有太大的差異,至少和中層的差異,不似中層與奴隸的差異大。

阿力的二叔叫九萬,帶來的另一個男人叫北風。他們是婚姻關系,在蛇國領的證。

二叔很健談,當然也愛喝酒。飯沒吃就開始喝酒,吃着飯繼續喝酒,吃完飯當然還是喝酒。清空一瓶酒之後,話也比之前更多起來。

他說早就聽聞阿力老把未連挂嘴邊,佳蘭小帥哥,聽過聽過。

未連有點不好意思,說實話要說五官,他是絕對比不上阿力的。他覺着就算自己換上這樣體面的衣服,同樣把頭發梳得油光水滑,也沒法有阿力的氣質。

階層的差異确實是既明顯又隐晦的東西,畢竟家世決定着衣着品味,而衣着則決定了整體顏值。衣服也是有性格的,當未連不具備阿力身上這些衣服的性格時,即便穿上也只會顯得別扭和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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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二叔确實沒有蛇國人普遍的對穢種的輕視,他直截了當地說他知道阿力為什麽讓未連過來,聽說未連是喜歡上了一個穢種——“你想找辦法讓穢種跟你出國,你想給他新生活,是這樣吧?”

上一個話題聊的還是商蓮的第七號地鐵線建成,話題一轉就變成了這個,未連的思維還短路了一瞬,回過神來後,立馬雞啄米似的點頭。

“你想帶他去佳蘭,還是去狼國?”二叔問。

“我能帶他回佳蘭嗎?”未連一怔,扭頭看向阿力,不過阿力沒看他,于是他只能硬着頭皮作答——“我……我不知道,我在自由穢種互助基金會的界面沒看到去佳蘭的可能,我只看到了狼國和其他幾個國家。”

“嗯,佳蘭是難一點,你要自己家沒關系,基本就不可能了。”二叔道,從丈夫那裏摸了根煙點上,又把煙盒抛給未連和阿力,皺起眉頭——“可狼國也不好去啊,你又不是蛇國自由民,就算你是,你……拿得出那麽多錢嗎?”

拿不出,排不上,沒身份,未連趕緊把自己的難處和二叔開誠布公地坦白。

這就是他來找二叔的緣由所在,他也希望這一次見面能給他第三條路——除了打消念頭和被互助基金會拒絕兩條死路之外。

聽罷未連的敘述,二叔輕輕地點點頭。

阿力說,二叔你看有沒有辦法幫他插隊,或者搞個自由民擔保什麽的,錢的話,阿連自己應該能想辦法——說着阿力杵了一下未連。雖然未連也不知道去哪湊錢,但還是連忙跟着繼續點頭。

有時各種各樣的證明确實比金錢更麻煩,所以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算不上真正的問題。

“插隊的事情可以暫時放一放,現在是連排號的資格都沒有啊,”二叔笑了,他撇撇嘴,搖搖頭,“你得有自由民擔保的資格才能領號排號,我和你階級差太遠了,沒法為你擔保的,你還是要讓你哥願意擔保或者願意過戶才行,不然誰都動不了他的穢種。”

是,歸根結底,最難動的還是未謙這一塊。

“能強制回收嗎?”阿力左右看看,突然問,“我聽說政府每年會強制回收一些穢種變成公共財産,那——”

“以什麽理由強制回收?強制回收的都是傷害了自由民的穢種,他家那個穢種傷害了自由民嗎?”二叔輕笑,噴出了一口濃煙。

“那……那能提出殘疾保護和重新分配嗎?”阿力又問,“就是如果穢種有傷殘,非主家的自由民向政府提供材料,申請特殊保護福利——”

“那傷殘了嗎?斷手了還是斷腳了?如果你非要做,就讓阿連回家先把穢種打殘,然後提出申請,說是你哥打殘的,阿力和你再幫着做個僞證,之後讓相關部門的人做鑒定,看看傷殘程度夠不夠。”

未連一聽,心口一窒。

但二叔沒等他接話,還是搖搖頭——“說實話,要不是打得就剩一口氣了,他們說不達标就不給達标。畢竟下放下來就是讓民衆分擔福利支出的,你回過頭來還給政府送個殘疾的——這不是給國家增添負擔嗎?”

阿力被堵回來,抓抓頭,又道——“那……還有一個自願者申請呢?阿連那個單位是第三研究所,他們接收自願成為實驗體的穢種。這種申請是高于自由民個體家庭的,國家會尊重穢種變成公共財産的決定。讓那穢種先變成第三研究所的財産,再讓阿連——”

“你也說了,那他就變成第三研究所的所有物了,”二叔的煙味和酒味更濃,撲面而來——“到時候第三研究所放不放人,就要由他們高層來開會決定。你覺得轉過去之後,還有機會把這小穢種贖出來?”

不過話雖如此,二叔還是肯定——“你還是做了不少功課的,看來為了這事,你把相關的條例都讀了一遍。”

未連感到既愧疚又感激,他還真沒想過阿力對這件事會那麽上心。

但努力歸努力,結果卻十分不理想。

餐桌上的氣氛一時沉寂下來,而看似阿力沒有找到更多的法子來幫助未連。

二叔也希望未連能看開點,穢種畢竟是蛇國的財産。蛇國對個人和國家的財産看得高于一切——“法律法規很難有空子讓你們帶走本屬于蛇國的東西。”

二叔說他自己也是,在蛇國開戶存的錢,幾十年過去都流不走多少,更不用說當他成了狼國公民之後,蛇國更是随便找了個理由就把他賬戶監控了,每一筆錢的存入和取出都要層層審查。

“在我們這個階位尚且如此,你要想帶走一個穢種——你還是想辦法從黑市搞把槍,一路越境出去來得保險。”

未連以為這是個調侃,但看着二叔嚴肅的表情,他才明白這是認真的。但這也是不可能的,這距離他太遠了,他甚至想都沒有想過。

本以為這個話題到此就算是終結,而阿力也已經盡心盡力,剩餘的日子就得靠未連自己調整心态了。可過了好一會,一直沒發聲的二叔的丈夫卻開口了。

他捏了捏眉心,突然擡頭看向二叔,道——“要不,讓他試試走特殊貢獻這條路?”

二叔一聽,哈哈大笑,他指着阿連說,這人大概連槍都沒見過,你讓他走特殊貢獻?你還不如先問問他,有沒有喜歡那穢種喜歡得願意去死再說。

未連以為有了一線希望,也不在乎二叔的調侃,趕緊追問,但追問出來的結果卻比上述幾條路更令人失望。

所謂特殊貢獻,是指對蛇國有非凡貢獻的人才。這類人才基本上都是外國人,但他們卻在經濟、政治、軍事、科研上對蛇國起到決定性的促進作用。

這類人可以得到特權,不需要蛇國自由民的身份也可以購買穢種。

如若在蛇國有親屬,通過司法程序判定,此人的綜合評估比蛇國的那名親屬評估分數要高,也可以從其手中将穢種納為己有。

這和夫妻離婚或子女分家打官司差不多,但基本上一旦獲得特殊貢獻的名頭,法院就會直接判定其能夠享有親屬的穢種,并具有與蛇國自由民相同的對穢種的一切處置權。

“那我肯定不符合。”未連心裏有數,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科研人員,根本不可能和上頭那些學者們相提并論。

“嗯,你确實不是上述任何一類人,但你可以成為‘其他類’人才。”二叔道,他沒說完,瞥了一眼阿力。

阿力顯然知情,但他也明白這條路不應該讓未連去走。他知道未連的哥哥曾經去過邊牙,而“其他類”特殊貢獻的人,則是在與邊牙接壤的狼國邊境線上工作的一些人。

“那裏有一所蛇國的研究基地,研究內容我不清楚,但他們确實需要很多人才。你以你的履歷申請調職過去,一旦成功,你就成了對蛇國有特殊貢獻的外國人了。”阿力說,但他馬上補充——“不過這個最好不要,雖然福利很高,但那座城市很亂,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邊牙的人又來進犯。”

雖然阿力沒有明說,但未連還是猜到了——“在那裏做生化武器的研究,是嗎?”

這問題沒人回答他。

氣氛再次陷入沉默,最終還是未連自己打破了沉寂。

确實,他不會走這條路。他連看到自己實驗室裏的穢種都于心不忍,更不用說讓他在第一線參與這樣反人類的科研了。

然姐的姑姑就是最好的例子,縱然幾乎每個科研人員都有些野心,但他并不希望最終落到那名女科學家的下場。

“我知道了,”未連說,勉強地露出一個輕松的表情,幫大家把杯子加滿,“我大概……我大概還沒做好這個準備。”

“這就對了。”二叔道,舉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像你這個年紀喜歡一兩個人很正常,但沒有必要動了感情就背水一戰。等你年紀再大一點你就會知道,有些感情并不值得你付出成這樣。”

後來大家又聊了一些其他的話題,既然看出未連已經有了打消念頭的趨勢,談論的內容也變得敞亮起來。

二叔說,其實那個基金會說白了就是斂財的,他們的老板老蛇,我認識很多年了。無論是搞出高等奴隸購買低等奴隸的方案,還是後來辦這個基金會,不外乎都是把錢盡可能地收到自己荷包裏。

你想想,本來國家給了我們這些穢種,我們要負擔他們一半的費用就算了,最終還給國家更多的錢,把穢種送走——誰得利?

二叔又說,還有基金會那幾艘渡船,你看着像是慈善,管那幾艘船和名額的就是掀起象國大清洗的老将。

你知道象國大清洗吧?自己人殺了一半的自己人。那狼國軍官跑到象國殺人如麻,回到狼國搖身一變,現在成了慈善家了,真是萬事分黑白,萬事又不分黑白。

二叔還說,你從佳蘭來,你受不得蛇國的這些很正常。我一蛇國人我也受不得,所以我得走。

蛇國要廢除這個奴隸制度,首先需要徹底從財政赤字中走出來,然後再領先周邊一大截,之後國外的價值觀滲透多年,最終內部掀起一場革命——你算算,這少說都要幾十年,多則上百年。

這些東西蛇國人都懂,所以不如過好當下,以後的事,留給下一代也無妨。

那天晚上在室內喝了一輪之後,四人又跑到別墅後面的亭子坐着繼續喝。

未連看到不遠處另外一家別墅也亮着燈火,他也看到有些穢種混在其中,但他沒有細看,他不想細看。

那兩天他過得很混沌,本來也想打個電話回家問問情況,但估計打回去了小斌也沒法接,未謙也肯定不會坦白自己打了他沒有,最終又作罷。

阿力也安慰他,說未謙能怎麽樣,你不說他們搞評選嗎,那肯定不能把穢種搞死的,沒事的沒事的,你就安心陪我玩兩天。

未連也不好意思推卻,畢竟一開始就是他有求于人,問完事情了就走,實在太不禮貌。所以他盡心盡力地陪了兩天,等到周日晚上,總算在阿力叫來的司機的護送下,回到了警署小區。

他快步地往小區內走,尋找着自己那一層的燈光。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只要客廳還亮着一盞暖燈,他就覺得心安。

可當他來到自己單元的樓下時,他呆住了。未謙的那一層沒有燈光——這是他來了蛇國一整年,第一次回到家而看不到燈光。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未謙帶小斌出去了,可在他摁亮電梯時又覺着不可能。未謙從來不帶小斌出門,他認為帶着穢種就讓他也散發出一股臭味。何況他看到穢種就來氣,更不可能在出去消遣時讓一個來氣的玩意跟在身邊。

所以未連又想,或許是客廳的燈壞了。但他還沒上到自己的樓層,又否認了這種猜測。

未謙怎麽可能讓燈壞了又不叫小斌去修,即便是晚上十二點,他也必然要小斌搞定了才能睡覺。而即便未謙沒說,小斌發現了也會馬上搞定。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會回來,不是不知道他應該亮着燈等自己回來。

于是等到電梯開了門,未連便迅速地往自己的那一間走。他心裏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烈,以至于他握着鑰匙的手都微微發抖。

大門開了,客廳果然沒有燈光。

不僅如此,沒有留下的飯菜,也沒有一個人。

未謙的房門虛掩着,也同樣一片漆黑。

未連換了鞋子蹑手蹑腳地靠過去,門才開一條縫,濃烈的酒臭味就撲面而來。

他适應着晦暗的光線,好一會才看清地上的酒瓶。未謙喝了很多很多的酒,瓶子都空了,有的還碎了。本以為未謙不過是酒後不留意,躺下時碰倒了一溜的瓶子,可當未連從地上的碎片中看出一點點血跡時,他的心髒瞬間提到了喉嚨口。

他趕緊朝廚房的拐角跑去,甚至忘了把外衣脫掉。

而當他看到小斌的狗窩時,目之所及的一切讓他目瞪口呆。

小斌确實沒出門,他窩在籃子裏。他用髒兮兮的被褥裹着自己,被褥上滿是星星點點的血漬。他在發抖,在哭,在一個勁地打顫,但他很小心,他不敢發出聲音。

未連看到狗窩旁邊的狗盆,狗盆裏竟還有一點點碎玻璃渣。玻璃渣上又是凝固的血漬,以至于未連的五髒六腑都擰了起來。

他愣在原地幾秒,而後趕緊把小斌翻過來。

可當他的手碰到小斌的肩膀時,小斌的反應劇烈得反常。他像觸電一樣把自己縮得更緊,甚至把頭都蒙進了被子裏。

未連叫他,拍他,晃他,他則如受驚的小動物一樣,恨不得從狗窩上鑿出個地洞來,根本不願意轉過身也不願擡起頭。

他吚吚嗚嗚地在叫喚些什麽,未連也聽不清楚。

到了最後,未連不得不一發力,直接把小斌抱出了狗窩。

小斌掙紮得更加劇烈了,他掙脫未連的手掉到地上,又如老鼠一樣往角落跑。他的被子被扯出長長的一條,但又迅速地被他卷起來,再次蒙住腦袋。

未連正想問他發生什麽,卻不留神,瞥見小斌剛剛睡着的褥子。

只見褥子上有一大灘觸目驚心的血跡,其中還混着泥黃色的污穢。

未連的腦袋嗡地炸開,頃刻間仿佛有人用手掐住了自己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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