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一天未連整個人都是迷糊的。他把小斌抱起來,二話不說就要送去醫院。小斌掙紮,嗚咽,哭泣,叫喊。
可他敵不過未連,正如他也敵不過未謙。
小斌的身子滾燙且惡臭,出租車過了三輛,一看到未連手裏抱着個穢種,車都不停又唰啦一聲駛遠。
未連焦慮不已,最終幹脆跑到馬路中間,直接攔住了一輛出租。那出租司機也沒轍,好說歹說半天,他也只能勉強答應讓小斌躺後備箱。未連當然不肯,但司機直接把車門反鎖,就開着窗戶一條縫,說你不願意,那我也不拉客了,咱倆今晚就這麽耗着。
未連無奈,最終也只好暫時把小斌擱後備箱裏,一路聽着司機抱怨,好歹熬到了醫院。
到醫院時未連連忙把毯子從小斌身上去掉,才感覺到他發燙得比之前更加厲害。高燒和恐懼讓小斌神智全無,而他的身上到處都是血跡,到處都是污穢,嘴邊還挂着一條好大的口子。
未連抱着小斌就往急診室沖,但他還沒走兩步,就被護士和保安一同攔下。
原來普通的醫院和普通的出租車一樣,也是不接收穢種的。保安直接抽出警棍讓未連不要往前,而護士則戴着口罩,眉頭皺出痕來。
她瞥了一眼懷裏的小斌,連連後退,她說你是外國人吧,你不知道穢種要去穢種醫院嗎,你這是哪裏來的物種,你有沒有許可證。
未連左右沒有辦法說通,低頭又見着小斌鮮血淋漓的嘴唇。未謙大概是讓他嚼碎了玻璃吞下去,以至于他的嘴已是血肉模糊。
當然受傷的絕對不僅僅是他的嘴而已,還有其他更隐蔽的地方正在往外流着東西,他必須要馬上得到救助。
未連試圖和護士說明情況,但護士始終不松口。
到了最後還是個稍微年老一些的護士拉過未連,說你現在打車過去,二十分鐘能到的,你和司機說到最近的穢種醫院就好,“我們真沒法幫你,否則其他病人被污染了,我們擔不起這個責任。”
未連既氣憤又無奈,只好抱着小斌第二次在馬路邊上等,最終又是用那種死乞白賴的方法才搭上了車,火急火燎地趕往穢種醫院。
到了穢種醫院,未連立馬後悔了,他根本不想承認眼前這一個燈光晦暗又擠滿了人的地方是醫院。他抱着小斌走進走廊,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便撲面而來。
走廊上布滿了長條椅和加塞的病床,小小的兩層樓滿滿當當全是人。若不是門口外一個閃爍着紅光的“穢種診療”的牌子,他根本不會把這裏和醫院聯系在一起。
Advertisement
那些穢種或坐或卧,身上無一例外全是灰蒙蒙、髒兮兮的破布,破布上沾滿了血漬和嘔吐物,還有一些灑到上面的褐色或藍色的藥水。
未連咬緊牙關,把小斌抱得更緊了。現在小斌不掙紮了,他整個人軟踏踏地縮在未連身上,骨瘦如柴的他抱起來幾乎沒什麽分量。
未連找到了護士,護士随便翻開那一身臭烘烘的毛毯瞥了一眼,便讓未連找個空架床放下,而後指了幾個地方讓未連去辦手續,自己卻見怪不怪地轉身走開。
未連似乎一直在忙碌,一會挂號,一會交費,可小斌就這麽可憐兮兮地縮在架床上,直到未連又一次抓住了一名護士,差點發起火來,小斌才被推進了檢查室。
未連沒有讓他一個人進去,他知道這不合規矩,可他甚至不想承認這裏還有規矩。
他看到那些病號躺在地上或躺在長椅上,看着護士拿過一根棉簽給一個人上了藥又帶着棉簽上的剩藥擦另一個穢種的傷口。他看到醫生護士罵他們,踢他們,讓他們把腿腳收回去一點,呼喝穢種別瞎雞巴哼哼。
他站在走廊的一頭,好似身處屠宰場。
他想起在佳蘭的時候去的屠宰場,那些雞鴨鵝被摔在地上,被刀刃割開脖頸,被滾水淋下再拔取毛發,然後斬下雞爪,斬下鴨腿,斬下鵝頭。
鮮血一碗一碗,擺在散發着濃烈肉腥味的砧板上。屠夫吆喝着,把沒有手套的手在圍裙上擦擦。然後踢一腳,把掏出的內髒往臺子底下踹,再從挂繩上取下一塊肉,丢在臺秤上。
未連再一次劇烈地反胃起來。
他見過那麽多的實驗,為無數的小白鼠和大白兔開膛破肚。他戴着護目鏡看學生對活豬的器官做處理,看着他們拉開皮膚再把它完美地縫上。
他一天一天監察着實驗體的指标,看着病毒和細菌在它們身上死亡或生長,他把心肝脾胃腎分門別類,再衡量這一次實驗的數據,甄別利弊,控制變量。
他在實驗室工作了五六年了,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一次感到胃部不适。可自從他來了蒼鶴城,在酒吧他會吐,在街上他會吐,在單位的門口他會吐,甚至在單位的畫室裏也會吐。
現在他站在醫院的長廊,他恨不得把胃都掏出來。
他追上了往檢查室送的鐵架床,護士再一次攔住了他。
他掏出自己貼在身份證後的工作牌,對那名沒有護士帽、沒有口罩也沒有手套的、只穿着一身白衣的人咬牙切齒地說——“這是第三研究所的穢種,他還沒來得及投入正規的實驗,若是你們出了差錯,我就立馬報警。”
其實未連并不知道這樣的威吓有沒有作用,但似乎第三研究所在蒼鶴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結果便是沒有人再阻攔未連,護士僅僅一愣,馬上加快了把“實驗體”推進診療室的動作。
不僅如此,他們還戴上了口罩,戴上了帽子,穿上了手術服并戴上了兩層塑膠手套——當然了,實驗體是什麽,本身就是病毒的根源。他們不在乎這玩意會不會感染外面的穢種,但他們自己不想被一并牽連。
等到小斌的傷口一點一點被雙氧水清洗,被無影燈照射時,未連才看到,他的傷比自己想象的嚴重太多了。
他的右手幾乎被砸爛了,好似用啤酒瓶底砸的,整個手沒有辦法動彈,只消碰一下,就疼得讓他嗚咽起來。
他的嘴裏還有碎玻璃片,正如未連猜測的那樣,未謙大概是砸碎了瓶子要他往下咽。他的口腔,喉管,牙龈全是血,清洗液進去了幾次,出來時還飄着一層淡淡的粉紅。
他的下身被撕裂了,這是未連最害怕的一點。未連以為他被未謙強暴了,畢竟未謙一開始就表現出強暴他的意圖。
但醫生卻說不是,應該是瓶口塞進去了。沒有精液,但有酒精。
小斌就像小動物一樣被八只手擺弄着,染血的紗布一塊一塊丢到桶裏。把傷口的爛肉清理并做消毒後,未連試圖站到手術床邊,但他僅僅站了一小會,便推門出了檢查室。
他看不了,他好難受。就像那手術鉗撕扯的不是小斌的身體,而是自己的心髒一樣。
他好恨,恨得眼睛都看不清東西。他害怕小斌就這麽死了,尤其在最後的一輪清理時,小斌已經沒有辦法發出很精神的叫喊,只能若有似無地發出一點點喘息時,未連真的很害怕他就這樣一命嗚呼。
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在醫院門口的花圃邊坐下來。
那一刻他恨的不是未謙,而是自己。他後悔為什麽要把小斌一個人丢在家裏,後悔為什麽吃了飯沒有及時趕回來,後悔沒有聽出臨行前未謙那挑釁式的聲明。
甚至後悔沒有多打一個電話給然姐,求求她,拜托她——能不能不要讓未謙傷害小斌,就兩天,兩天就行。
未連确實在被蛇國同化。從一開始覺得整個體制的不合理,到後來接受不合理而只想保護小斌,可到了現在他連小斌也保護不了——他不敢深想,他害怕正是因為自己與小斌的靠近,才讓未謙進一步對小斌施暴。
未謙對穢種恨之入骨,他或許不會真正和自己撕破臉皮,但那份壓抑與仇恨會轉嫁到小斌身上宣洩——正如他在邊牙時積攢的仇恨,在警局積攢的怨氣,在鬧事的穢種裏積攢的憤怒,全部都會轉嫁到小斌身上。
小斌不會反抗,小斌是未謙的東西,小斌只要不死,弄成多殘都由未謙說了算,所以未連是什麽态度,不重要。
或者說,未謙正是要用這種方式叫未連明白——他喜歡的是哥哥的一條狗,這多麽滑稽,多麽可笑。
小斌在醫院待了兩天一夜,這兩天小斌沒有離開過醫院,未連也沒有。
或許是未謙醒來後看到小斌和未連都不在,大體也知道發生了什麽,竟一個電話都沒打給未連。
當然這是好事,因為這也讓他們的矛盾持續到小斌出院時才真正爆發。
未連和未謙打了一架,準确地說,是未謙先動手揍了未連。他已經變了,徹底變了。他不再是未連認識的那個哥哥,當他因酒精而變得亢奮時,未連能從那一雙眼睛裏看到一個陌生的靈魂。
帶小斌出院回到家時,未謙還沒有回來,所以未連有時間把小斌的狗窩收拾幹淨,給他換了一張床單,又把因失禁而弄髒的褥子直接丢掉。他告訴小斌,等會無論客廳發生什麽都不要出來,無論未謙喊你什麽,你都聽不到。
小斌沒法說話,嘴巴裏的傷讓他口齒不清。可他仍然表達出了惶恐,他用完好的一邊手抓着未連的袖口,用力地搖頭。
未連說你聽話,你就聽我一次,我一定要帶你走,無論如何,我都要帶你走。
如果說先前阿力和二叔動搖了未連,那未謙的所作所為又把未連推回了原地,不僅如此,還讓他更為堅定。
倘若未連沒有認識小斌,沒有這将近一年來的交集,沒有和某個特定的穢種說話并朝夕相伴,那當未連路過蛇國或來蛇國探親時,他也會為這裏的奴隸制度感到深深的悲傷。
但那僅僅是悲傷,抑或是再多一點點的憐憫,這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情緒,過不了多久,便又煙消雲散。
可偏偏命運給了他另外一條路,沒有讓這一切水過鴨背地如街景般路過他的人生,而是真真切切地劃了一筆。
他認識小斌,熟悉小斌,讓小斌對他建起信任和依賴,讓他對這樣一個特別又低賤的牲口産生了情愫。
未連相信這是命運的安排,而如果他就此抽離,他知道,往後的很多年他都忘不掉小斌的眼神。
他會懦弱得不敢向未謙打探這小家夥的消息,會害怕得甚至不敢看蛇國的新聞,會忐忑不安卻又逼着自己忘記,然後他會做夢,夢裏的一切會折磨着他,和回憶中的愧疚一并,令他寝食難安。
他不想這樣。
佳蘭的民風讓他溫和而謙遜,可此刻卻有一股怒火在他心中燃燒。他努力壓制着這團火,即便到了現在他還天真地以為自己能和未謙好好地談一談。
開誠布公,坦誠相見。他會告訴未謙,自己喜歡上了這個穢種,他不知道該怎麽做,也知道那是未謙的東西,所以如果他想要,他願意讓哥哥開價。
無論條件是什麽,他都會努力辦到。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讓他帶走小斌。不管帶走他是不是只有走特殊貢獻的一條路,他都要試一試。
否則,他一定會後悔。
他在客廳裏抽了半包煙,未謙才遲遲回來。後者是喝了酒才回來的,一進門,濃烈的酒氣便伴着冷風一并卷入。
未謙看得出未連有話想說,直接坐在對面的沙發上。
未連也終于得了機會,深吸一口氣,把想說的話如在自己心裏排演時一樣,一字不落地,和盤托出。
他是一口氣說完的,而未謙只是抽煙,沒有反應。直到未連終于停了下來,問哥哥怎麽想時,未謙才輕輕地笑了笑,把煙滅在煙灰缸裏。
而下一秒,未謙突然站了起來,将桌子猛地掀翻,直接揪住未連的衣領,二話不說,便一拳砸在未連的臉上。
“媽了個逼的,”未謙啐了一口唾沫,罵道——“你真叫我惡心。”
很多年後未連再和未謙恢複聯系時,他問未謙,是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會和他打架。
未謙說是啊,你看起來那麽斯文,從小就和打架沒什麽關系。不過打了好,打了好。
未連說,怎麽好了,打了讓我們走到這一步,一鬧就鬧僵個兩三年。我難過,難過得不得了。
未謙說大家都難過,但如果你沒跟我打這幾架,或許我已經忘了原本的我是什麽模樣。
未謙在未連身上看到了自己,很多年前的自己,當兵之前的自己,去邊牙之前的自己。熱血,仗義,為着一點點的不公正不自量力,幼稚得可悲又可笑。
然而未連反抗了,這是未謙已經遺忘很久的東西。他在軍營裏沒有反抗,他去邊牙後也沒有反抗。他仗着勢力殺戮時沒有反抗,他回來服從安置後也沒有反抗。
他順應着大局,和所有人一樣折磨着穢種,為的就是表現得正常。
他害怕不正常,他害怕成為必須糾正的不正常。
而未連在那一刻的他的眼中就是不正常的,未連被他打倒在沙發裏,下一秒未謙還打算說話,未連卻沒給他機會,他直接從沙發裏站起來,毫不猶豫地撲向哥哥。
他們兩個扭打成一團,不相上下的體型和不相上下的面容混在一起。他們甚至連衣服的號碼都是一樣的,連發型都如出一轍。
可他們卻不一樣,他們一個選擇了接受,一個選擇不接受。一個選擇別人,一個選擇自己。
未謙掐住未連的脖頸把他推開,又朝着他的肚子狠踹。但未連不是小斌,這麽幾腳不能讓他怎麽樣。他抱住未謙的腰把他壓回沙發,再把他拖到地上。
他們在地毯上翻滾着,上面似乎還混着前幾天為教訓小斌而弄出的玻璃渣。
未連的眼角被砸破了,鼻子也被砸出了血。未謙的肋骨痛得要命,而他的脖子則被未連反客為主地掐住。
他們踢掉了椅子,踢翻了煙灰缸,扯裂了對方的外衣,又捏緊拳頭再一次揮到兄弟的臉上。他們弄出了很大的動靜,那動靜就像每一天未謙打小斌一樣。
打到桌角,打到沙發底,再揪出來繼續打,打得小斌縮成一團地躲在角落,藏無可藏。
未謙說你他媽佳蘭飯吃軟了,你忘了你是誰,你他媽自取其辱,你活該是個穢種,媽的,你他媽就該是個穢種。
未連說,我是穢種,那你是什麽!
未謙又罵,滾回你的佳蘭去,媽了個逼的,滾你媽逼的,滾回你的佳蘭。
未連說,我是滾,我要帶小斌一起滾。
未謙再罵,操你大爺的,你是什麽東西,小斌是我的牲口,你他媽帶,我他媽打死了讓你帶!
未連說,我不會讓你打死他,阿謙,我不會讓你再打他!
罵完又打,打完再罵。直到兩人都累了,氣喘籲籲地癱在地面上。
然後未謙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運動讓他醉得更厲害。他滿面通紅,臉上還挂着血漬。他抹了一把臉,靠着沙發,直起身子。
未連也坐起來,他沒有坐在地上,盡管渾身都痛,他還是選擇坐在對面的沙發,低頭看着未謙。
未謙也擡頭看着他,笑出一臉的不知所謂。他用力地搓眼,然後又去撿地上的火機和煙。他噴出一口煙,再用力地搓眼。
那一刻,未連的心竟驀地疼痛起來。他忽然覺得他們兩兄弟是不該分開的,如果沒有分開,他們就不會有那麽大的差異。
可他又覺得倘若真的分開,也是不該再見面的。
有的東西變了就是變了,那是缺掉的一塊拼圖,壞掉的一塊磚,走岔的一段路,走過了就走過了,再沒原路回返的可能。
這天晚上,未連讓小斌進到自己的房間裏睡。
小斌不願意睡床,身上的傷口亂七八糟,他怕藥和血沾在到床單和褥子,只願意蜷在床前的一塊地毯上。
未連實在不願意讓他縮在地上,好說歹說半天,他才從地上挪到床對面的沙發上。屋外的光線從窗戶照進來,照着小斌縮成的一小團。
未連靠着床邊抽着煙,等到小斌艱難地轉了幾次身,呼吸漸趨平穩後,才一并睡下。
那天晚上未連想了很多,關于和哥哥的關系,關于特殊貢獻的途徑,關于阿力和二叔的規勸,還有然姐的解釋以及警告。
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雖然嘴上是如此承諾小斌,但他也自知能力有限,他萬不能給小斌一個百分之百的保證。
而如果他努力了卻沒有成功,把小斌留在未謙身邊則是死路一條。未謙遲早有一天會把小斌活活打死,若非如此,也一定讓他人不成人,鬼不成鬼。
未連試圖了解哥哥的憤怒和仇恨,但很遺憾,沒有經歷過就是沒有經歷過,他無法感同身受。他可以冷靜下來看清小斌和那些叛變穢種的不同,可以區分給未謙傷害的到底是什麽東西、什麽對象,但未謙卻做不到。
或者說,未謙寧可自己做不到。因為這樣他就有了宣洩的途徑,讓他有充足的理由,滿足自己的報複欲。
未連下了決心,他一定要去商蓮,而且,一定要帶着小斌一起去。
但很可惜,即便他那麽及時就有了決斷,事情仍然沒給他緩和的餘地。
第二天未連還沒有醒,家裏就來了人。未連一個激靈從床上翻坐起來,讓小斌不要出去,自己則打開卧室的門。
只見未謙帶來了好幾個身着警服的人,他們一看就是未謙的同事。那些人将未連摁住,又将小斌從卧室拉出來,一同讓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未謙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管未連多少次問他怎麽回事,他都默不作聲。
那些警員查看了未連的護照,佳蘭身份證,第三研究所工作牌以後,對其發出了正式的警告——介于之前未連的表現,判定其與小斌産生了超越自由民與穢種之間的情感維系。為保證未連不被蛇國穢種污染和游說,将對兩人進行警告和隔離。
未連一聽,心裏咯噔一下,他猛地擡頭看向其中一名戴着警帽的人,問道——“什麽叫警告和隔離?你們要帶走我,還是要帶走小斌?”
“暫時都不帶走,警告只有一次,”那名警員給他發了一張白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着讓未連頭暈的聲明,底下有一個更加令人眩暈的紅章,還有一塊有待簽名的小空地——“如果這名穢種的所有者再次進行舉報,我們将對這名穢種進行回收。”
“回收?”未連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但下一秒又被摁回沙發坐好。他扭頭狠狠地瞪着未謙,但未謙仍然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甚至不與未連對視。
“是的,為保護您和蛇國自由民的安全,我們将會對此穢種進行進一步的處理和懲戒。”警官點了點桌上的白紙,示意未連簽字。
小斌又發抖了,他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腦袋恨不得能低到地底下。他的眼淚一下子把蓋在膝蓋上的布料弄濕,可他不敢碰未連,他只敢用力地抓着褲子,用力地啜泣着。
“我不簽會怎麽樣?”未連冷下聲線,質問道。
“那說明您受穢種的影響十分嚴重,我們将當即把它帶走。”警官指了指幾乎失了神智的小斌,扭過頭來,與未連對視。
“別擔心,每年受到穢種影響的外國人很多,但最終大部分人都能成功克服過來。我們這麽做也是為了防止您的檔案上有污點罷了。我們希望每一個來蛇國的人都能對蛇國産生良好的印象,所以必須确保您不會被我國的污穢影響。”另一名警官插話,溫和地對未連解釋。
未連簽了,他不得不簽。他知道被回收的穢種将經歷怎樣的遭遇,他到現在都忘不了在酒吧舞臺上看到的一切。
等到警官全部都撤退後,他對仍然一臉淡漠的未謙道——“現在你滿意了。”
未謙沒回答,他指派小斌把他的被子從未連的房間搬出來,再好好地滾回他應睡的狗窩裏。
小斌的身體還沒完全康複,走起路來有點歪斜。好似故意做給未連看似的,未謙便朝着這踉踉跄跄的身影多踹了一腳。
小斌趴在地上,下一秒又趕緊爬起來。他的手背全是被淚水染出的污穢,可他不敢再哭了,因為未謙說了,再哭,再哭我當着你小未先生的面搞死你!
小斌是見過這樣的情況的。他身邊那些和他一起在福利院待過的夥伴,有的缺了舌頭,有的斷了手腳,有的眼睛被蒙上了紗布,而大概只有他仍然持得一份幸運,到今天還基本完整。
未連再也不是他的保護傘了,他從來就沒有保護傘。
他很後悔,他不想承認未連給他帶來了多少希望。那些希望就是他之前從未見過的色彩,是一種他想都不敢想的自由與快樂。
而現在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他想起自己在福利院時,管理員對他們說的那句話——要多感恩,要多慶幸,要知道你們現在得到的,全都來自于自由民的慷慨與慈悲。
小斌仍然是要感恩的,盡管他的鼻腔痛得難受,他相信自己也終歸能找到慶幸的一點。哪怕此刻他已隐隐預見未來的結局,但即便未連最終會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他也能在未連和他相處的這段時光中一直得到慰藉。
他躲進了廚房裏,隐隐地聽見未謙和未連争吵。那一刻他并不為大未先生與小未先生産生矛盾而牽連自己感到害怕,相反,他覺得很幸福。
從他記事開始,似乎就沒有人為他争吵過。他的父母也是穢種,所以他們也有穢種的自知。他們告訴小斌,不要與自由民争執,不要讓他們不高興,不要去問是非對錯,也不要在被冤枉的時候憤怒或痛苦。
因為他們是穢種,穢種天生就是罪和污穢。自由民給了他們一處生存的空間,那這樣的恩德就足以讓他們記一輩子。
可小斌不明白,為什麽每一次當着自由民的面被父母毆打之後,晚上父母都會抱着他哭。他回想起父母的眼神,那樣的目光和未連的目光重疊在一起。
小斌到現在也沒有明白那是什麽樣的感情,他只知道這樣的感情已超過他能承受的極限。果然當得到超越身份的恩待後,穢種都是要受懲罰的。所以他為此付出了代價,他無可抱怨。
他把自己的小狗窩收拾了一下,又忍不住拿起床單聞了聞。
那上面還有未連的味道,一瞬間讓他剛止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奇怪了,明明應該感到幸福的,為什麽胸腔卻攪得難受,讓他頭暈目眩,四肢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