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然有着同樣感受的不止小斌一個人,未連也同樣渾身戰栗。

未謙說,你是還要跟我吵一架是嗎,還是打一架舒服。

未連說,“我從來不想這樣,我也沒想過我們會鬧成這樣。”

未謙說,你想,你一直都想鬧成這樣。從你過來的第一天起,你看小斌的眼神就讓我有所猜測——“過了那麽多年,孬種還是孬種,那老家夥把你帶走是對的,只有佳蘭那逼地方适合你。”

未連咬牙切齒,“我多麽希望能陪你走過你在狼國和邊牙的歲月,那我就能看清楚,你到底是如何一步一步變成今天的模樣。”

“不,你不能,”未謙笑,現在未連真的很讨厭看到未謙的笑,那笑容似乎就是施暴的前兆——“你沒有自己被那群牲口劫走,你沒有坐在刑凳上戴上電擊帽,你沒有被脫掉褲子,看他們用刀在你的下體比劃,你也沒有眼睜睜地目睹你的戰友被削成肉片,你知道嗎?他們還活着,他們活着張嘴嗚咽,卻發不出聲音。

“你可憐那個畜生,我不反對。但我恨那些畜生,你沒法幹涉。阿連,我仍然把你當成弟弟,但你卻沒有把我當成哥哥。

“你知道把我當成哥哥應該怎麽做嗎?我不希求你和我一樣痛恨這些牲口,但你不要和我作對。我确實和你想的不一樣,如果你再越界下去,我也不會再把你當成兄弟。”

未連聽罷,周身冰涼,他看着未謙漠然又平靜的樣子,輕輕地道——“我喜歡他。”

但未謙卻撇撇嘴,好笑地反問——“所以,關我什麽事嗎?”

“母親一個人帶着我謀生的時候,你不在,我去參軍的時候,你也不在。我受到虐待與拷打,染上酒瘾的時候,你還是不在。”未謙從衣帽架上取下外衣,披在肩上,“當然我不怪你,但即便母親的葬禮,你也不能到場。”

未謙搖搖頭,“阿連,你沒有資格評價我,你自己放棄了做我弟弟的身份,你不要指望我能以你的感受為第一優待。”

未連啞然。他想說這一切都不是他想的,可他說不出口。他不認為未謙不懂自己要解釋什麽,只是未謙選擇了全盤否認。

是的,未謙已經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每當他面對穢種時,他的大腦沒有辦法再接收其他的情緒。他沒有結婚,沒有伴侶,他或許喜歡着然姐,但這份喜歡和熊燃的恨相比,真的太不值一提。

未謙是病态的,他的病态讓他變得可憎且不通人性。他有着無比傷痛的過去,可這不能成為他變身為施暴者的論據。

未連終于看清了未謙的病因,那是對那麽多年孤單和痛苦的耿耿于懷,是對邊牙和狼國的深惡痛絕,是對政府偷偷把他們騙去邊牙的無力無奈,是他走岔了回不了頭,卻不願意承認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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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謙沒有把未連當成弟弟,他需要的只是一個陪伴。未連過來,他滿口答應。未連離開,他也無所謂。未連痛苦,他選擇聽不着,看不見。

而當未連與他發生了沖突,他便再也無法維持着過去在電話和書信中,溫和寬厚的兄長模樣。他已經不是兄長很久了,所以即便傷害未連的情感,他也無動于衷。

未謙拿起衣服開門出去了,而未連一個人在客廳站了很久。

他終于明白為什麽父親在未謙酗酒最嚴重的時候來過,回去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因為未謙已經不把他們當做親人,自然也不會對父親吐露任何真實的情感。

那是未連最痛苦的一段日子,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原點。

未謙依然對小斌連打帶罵,只不過現在他偶爾會把小斌召進房裏。喝醉的時候,發脾氣的時候,小斌畏畏縮縮地走進卧室,門一關,便把房子隔成了兩個世界。

他從始至終不知道房內發生了什麽,他不敢問,也不想問。他害怕得到的答案會讓他再一次失控,所以寧可選擇一無所知。

未連有時候聽得到慘叫,有時候聽不到。

一開始他會坐在客廳等,後來他不坐了,他出門,去街上,去實驗室,去公園裏,去那一片從房間看得到的湖泊邊。

湖水清澈見底,兩岸綠柳成蔭。蛇國人長得也比佳蘭人更精致,若是沒有穢種在側旁,獨獨只有自由民走在這樣的街道上,還真讓蒼鶴像天堂一樣美好。

可未連知道,這都是假象。

光鮮是因為把污穢藏到了看不見的地方,高貴是因為腳踩着累累骸骨。正如他能享受在湖邊的每一分每一秒,但扭頭便是那些高不見頂的公寓。公寓裏藏污納垢,滿是穢種的鮮血和不該出現的污漬。

人怎麽能活得如此分裂,社會怎麽能被剖成兩半。在佳蘭無法想象的一切,如今在蛇國都實現了。那麽真切,那麽完善。蛇國真的是一個神奇的地方,神奇到從上自下,都将錯誤的事辦得井井有條,讓人想反駁都不懂從何說起。

讓每一分享受,都摻雜着一絲莫可名狀的煎熬。

等到未連從湖邊回來的時候,小斌常常已躲回了廚房。

未連想和小斌說話,小斌卻不敢。未連看向小斌,小斌卻始終不與他對視。

小斌自覺地遠離着未連,為的是能讓彼此繼續留在同一屋檐下。

未連再一次廢寝忘食地紮入實驗室。他戴着眼鏡,穿着防護服,他會從早上一直忙到深夜,直到防護服內大汗淋漓,甚至讓他喘不過氣。

然姐看出了他狀态的問題,但不用問她也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說,受不了就走吧。不管是回佳蘭,還是搬出去。

未連聽進去了,所以他也在找房子。對小斌來說能待在一個家裏就是幸福,而對未連來說卻是淩遲。他無法忍受那所公寓的空氣,那比在防護服內更讓人窒息。

父親給過幾個電話給他,他沒有把發生在蒼鶴的種種告訴父親,但父親仍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異樣,然而還是那句話——受不了就走吧,很正常,很多人都受不了。

未連會走的,或者說他認為自己走得掉。這一個月來仍然牽連着他和小斌的,就是一盞亮在客廳的燈。燈光溫暖,遠遠地懸在樓層的窗戶上。

燈光下是一桌的飯菜,還有一盤削好的水果。

那是小斌唯一能為未連做的,也是唯一能證明他還惦念着小未先生的征兆。可他再也不敢于未連開門的一刻興奮地跑出來,不敢對未連笑,也不敢興致勃勃地坐在未連身邊,跟着他一起吃。

未連抽屜裏的識字書再也沒有動過,或許小斌比未連更清楚,如果這個被發現了,那即便他真的被回收也無法抵過罪過。

他會因知識而死去,會因睜開了眼睛,而被徹底弄瞎。

統治并馴服着穢種的是無知的力量,這力量何其可怕,即便将光放在眼前,也得裝作什麽都看不見。

未連是在兩個月後正式将搬走的消息告訴小斌的。

那一天他提前回到了家中,小斌也剛買了菜回來。他對未連的突然回返很訝異,但他仍然不敢和未連交談。

未連走到廚房裏,他便從廚房跑出去。未連追到洗手間,他則又像泥鳅一樣地鑽走。

小斌比之前更瘦了,接連幾個月的折磨讓他不堪負重。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每次他扛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回來,未連都擔心他會突然栽倒。

未連試着抓住他,但他卻像瘋了一樣擰着手臂。

直到未連忍不住了,對他吼了一聲——“要是我今天再不和你說,以後你要聽都沒機會!”

聽完這話,小斌愣住了,他猛地擡頭看向未連,一瞬間眼裏溢滿了不解與震驚。

可他又迅速回過神來,馬上把頭低下。他仍然在掙紮着,想從未連的手中掙開。可力道沒有那麽猛了,于是未連把他扯過,将他抱在懷裏。

未連說,我得走了,我要搬出去了。

小斌沒有動作,兩邊手揪着自己的褲子邊側。

未連又說,我可能不會再來看你了,我哥也不會允許的。離開之後你自己多小心點,我不會在蛇國待太久,我可能會回佳蘭。

小斌的身子抽動了一瞬,但他仍然忍住沒發出聲音。

未連用力地捋了捋他的後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眼眶有點痛,他已經在心裏把這份告別說了很多遍,可真正出口仍尤為艱難。

他再說,我喜歡你,很喜歡。但我到底是個外國人,我幫不了你。

“對不起。”未連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收緊雙臂。

小斌始終沒有反應,但他的身子又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未連再抱了一會後,松開雙手。

就在這時,小斌像突然睡醒一樣抱緊了未連。

他顫抖得更厲害了,他的下巴狠狠地壓在未連的頸窩,雙手箍緊未連的後背。他抱得歇斯底裏,仿佛用完了全身的力氣,就像恨不得融進未連的身體裏,恨不得把小未先生也一并碾碎。

未連還想安慰他幾句,腦子卻一片空白。

他能說什麽呢,他所有的囑咐都是蒼白且無力的。他離開是為了讓自己不那麽痛苦,而無論他是否繼續留在這裏,他都對小斌的痛苦無能為力。

他到底還是食言了,畢竟即便他的動作再快,即便他申請作為特殊貢獻的人才去狼國,他也快不過未謙報警。

唉,未謙自己就是警察,他随時都能把第二張警告拍在未連的面前。花不到一個小時,就能把小斌從眼前帶走。

如果他再心狠一點,或許還會帶着未連去警局錄個口供,無論他情願與否,都讓他親口把罪名加在小斌的身上。小斌遲早得死,區別在于死得快一點還是死得晚一點,死在一群人手裏還是死在一個人手裏,死前是暴屍街頭還是孤零零地蜷在公寓。

未連不能做更多了,再多,就突破了他所能承受的極限。

但小斌還是觸動了那條神經,或許真的是上輩子欠了小斌的,以至于這輩子無論怎麽掙脫,都無法從小斌的身邊逃開。

小斌松手了,可他松開了胳膊,卻不松開手指。他揪着未連的袖口,把袖口抓成皺巴巴的一團。

他的眼淚一直掉,他想說話來着,可是一張嘴就喘,一喘,眼淚就掉得更厲害。

未連不得已又摸了摸他的頭,而這一次小斌直接抓住了未連的手腕。他仿佛正在承受莫大的刑罰,以至于只能從喉嚨口擠出問話。

他說,求求你了,不要走。

“求求你了。”小斌泣不成聲,“我……我求求你了。”

未連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他再也不可能從這句話給他的情緒裏走出來了。

未連曾經無數次地想過,如果他們是在佳蘭,他認識這樣的一個小年輕,或許他們會很簡單地在一起。他們會受到輿論的限制,會受到家裏的反對,會受到朋友或同事的議論,但最終他們都會克服這一切。

同樣,他們也會慢慢地得到認可和祝福。即便真的不能,法律也不會拆散他倆。他們不要結婚,不要孩子,不要所謂的夫妻的權利,僅僅只是在一起,簡簡單單地在一起——那這就是可以實現的。

他們只是相愛了而已,被對方吸引,為對方沉迷。他們會忘記很多的差異,并在磨合中一點一點把生活的齒輪卡在一起。

或許過了很多年之後,佳蘭也開始接受同性的戀人。那人們也會改變對他倆的看法,或者給他們更多的自由,更多的權力。

可在蛇國卻完全變了模樣。

蛇國是一個多麽開明的地方,同性可以結婚,賣淫可以合法,殺了人可以用相應的金額減刑,甚至一些官位都明碼标價,只要出得起錢,就能得到相應的地位。

可偏偏,他倆卻不能在一起。這已經不是輿論的問題,即便是律法都在明确地界定了人和人的差異,界定了什麽人才能為人,而什麽人終歸只是畜生。

人和畜生不能混為一談,一旦非得要這麽做,只能将人與畜隔離,将畜處刑。

可即便如此,蛇國卻依然無法徹底地剝離穢種的人性。他們依然有喜怒哀樂,依然用他人聽得懂的話語傳遞着思念與依賴,依然有像小斌這樣具有哭泣和歡笑能力的穢種存在,依然讓他不理解什麽是愛,卻已經愛上。

未連親吻了小斌,他兇狠地親吻着,恨不得把小斌就這樣吃幹淨。他多麽希望能有個行李箱把小斌裝進去,裝起來随身帶到任何地方,逃離所謂的天堂,逃離真正的魔窟。

他要把小斌抓在手裏,揣在兜裏,要在安全的地方掏出來,讓他和自己一起吃飯,一起睡在一個被窩。

他要繼續教小斌識字,讓他知道往前的二十幾年他有多無知。他要一點一點把小斌為人的意識建立起來,讓他有朝一日終于認識到——穢種是人,穢種也是人。

在穢種身上研究的病毒可以為人所用,在穢種身上取下的器官可以移植給自由民,在穢種身上運用的療法完完全全可以套用在人身上,穢種的血型、基因構成、器官數量和骨骼排列方式和自由民一模一樣,他們沒有區別。

他們不應該有區別。

而一種人又如何能把另一種人的人權剝奪,人性剝奪,讓他們心甘情願四肢着地,乖乖地做一頭牲口。

小斌的眼淚一直流到兩人相接的唇瓣,他的眼淚也是鹹的,那些液體也是從淚腺中湧出來的。他狠狠地抱着未連,就像抱着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未連錯了,他錯在不該讓小斌感受到美好。一個人沒有見過希望,他就不會渴望希望。可偏偏未連給了他希望,現在卻又要把希望奪走。

小斌害怕黑暗,他現在無與倫比地害怕。他的那盞燈再也照不亮他的世界,因為它将在他的心頭熄滅,随着未連的離開,永遠地熄滅。

他知道他不會再遇到第二個未連了,所以即便不能和對方說話,不能再次坐在未連身邊,他也要讓未連始終待在這個家裏。

至少這樣他還能看到他,還能感知到他,還能提醒自己他曾經受到的溫暖,而這溫暖能支撐他活下去。

可未連現在卻告訴他——不行了,他連最後這一絲憐憫也要收回了。

小斌感受到了浩渺的絕望,這就是得到希望的代價。

當然姐看着站在門口的未連時,她知道事情無論如何避免,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未連的焦慮和緊張,忐忑和不安,以及那一點點的局促和令人懷念的天真,都讓她想起了未謙曾經的模樣。

那時候未謙也是這樣,抓着她的手說我還要見你,我一定要見你。

豆蔻年華的然姐說,你怎麽見我啊,你就是路過的一個大兵,你都不知道我叫什麽。

未謙說那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了,我就記得住你。你相信我,你不信我……你就把名字說了,我回來了就找你。

然姐笑言,你都不一定能回來。

“一定,”未謙用力地抓緊然姐的手指,抓得她的指節微微發痛——“我肯定會回來的,你相信我。”

所以然姐信了,她知道那樣的眼神說明這個人愚蠢且固執,認定了一個目标就不會動搖。

可她還是信錯了,因為當她等了又等,直到她忍不住主動尋找未謙這個人後,最終于蛇國再次相見時,他的眼神已經變了。

她沒有從未謙的身邊離開,因為她也相信有朝一日他還會變回原樣。有的光芒存在于心中就不會消失,她所能做的只有等,等到那束光線重新照出來,從瞳孔中迸射出來。

可令她發笑的是,未謙始終不醒,而今卻在未連的眼中看到了這樣的光。

現在未連也抓着小斌的手,緊緊地抓着,抓得手指泛紅,好似一不留神,小斌就會從他手中溜走。

未連說,拜托你了,讓我帶他去商蓮吧,就去一次,去了之後我就知道該怎麽做。

然姐笑了,她說你去了一次就會去第二次,“你想帶走他,你現在就想徹底地帶走他。”

未連低下頭來,他無法申辯。他幾乎沒有過腦地把小斌從家裏帶出來,而到了車上他才發覺小斌沒有拒絕。小斌抓着他的袖口,一直狠狠地抓着,直到他把小斌的手摘下,握在自己的掌心。

他辜負不了這份信任,他根本舍不得。

“我需要擔保,我不知道……”未連嘆了口氣,艱難地說——“我不知道還可以找誰,我在蒼鶴的朋友不多,另一個朋友不方便聯系,我……我不确定。”

然姐明白,“你知道他們不會替你哥的穢種擔保買車票,只有我有這種可能。”

然姐尖銳地戳穿了未連的搪塞。

未連無話可說了,他只有更用力地捏着小斌的手指,捏得小斌一個勁地往他身後躲。

然姐沒有讓他倆進門,僵持了一會,仍然堅持聲明——“你需要明白,即便我可以讓未謙暫時不報警,但如若你讓小斌發生了任何事,造成了任何對自由民的危害,所有的責任都會算在我一個人頭上。”

“我明白,所以我一定不會——”

“你只有三天的時間,一天去,一天回,一天辦事。我不會為你冒那麽大的風險,我不希望你連累到我的蛇國停留的資格。”

“我不會的,我只是帶他去一趟,我需要親自到自由穢種互助會咨詢一次,而在此之後——”

“在此之後的任何事,都放到以後再說。”然姐打斷了他,把最後的聲明說完。

未連聽罷,鄭重地點點頭。

然姐得到未連的保證後,才總算讓他倆進來。

她說今天沒票了,你住下吧,或者你找個酒店住吧,把小斌留下,畢竟你帶着他沒法開房,明天我再幫你替小斌買票。

小斌一聽,又趕緊往未連的身邊靠一些。

他現在猶如驚弓之鳥,能夠鼓起膽量跟着未連一并從家裏出來已經要了他半條命,他萬不敢在這時候和一個陌生的自由民獨處一室。

未連也很為難,說到底然姐也是個獨身女性,未連不知道蛇國是怎麽樣,但在佳蘭确實是不太方便的。

最終還是然姐打破了僵局,她說你也別糾結了,和小斌一起睡地鋪吧,你今晚好好安撫這小東西的情緒,明天到了車站別給我惹亂子就好。

然姐給了他一盒煙,自己又轉進書房,關上了門。她還要給未謙打電話,否則她不确定未謙是否已經報了警。

這些年來陪伴在未謙身邊,她也感受到未謙對穢種有多仇恨,更了解其一旦被觸到了雷區,很有可能誰的情面都不看。

這是狼國給他帶來的影響,放在狼國是生存下去的法子,放在蛇國就是出亂子的成因。

那天晚上未連根本沒有睡着,他在地鋪上抱着縮成一團的小斌。小斌一個勁地往他身旁鑽,就像一只受驚的刺猬。

未連一遍一遍捋着他的後背,可他仍然渾身冰涼。他的身子虛得産生不了暖氣,躺了一個多小時,手手腳腳還冰得厲害。

未連從來沒想過每一次和小斌同床共枕都會是這樣,他倆根本沒有心思去想令人悸動的東西,充盈在心頭的只有對明天的擔憂。

一塊大大的石頭就懸在他們頭頂,落下來砸不死兩人,也得砸掉一個。

未連說,如果你後悔了,我就送你回去。我到底不是這裏長大的,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把你害得更慘。

小斌的嘴似乎從來沒有康複,他仍然支支吾吾說不清話。所以他幹脆不說了,就是往未連懷裏鑽,又用力地扳住未連的腰,恨不得整個人都趴在未連身上。

未連摟緊了小斌,在他脖頸上親了兩下。

他說那我當你是願意了,我當你是和我一樣不顧一切了。

小斌聽罷便點頭,用力地晃着腦袋,下巴戳着未連的頸窩,喉嚨裏發出“嗯”“嗯”的聲音。

他的眼眶從始至終都是紅的,時不時抹出一點點水漬粘在手背上,又用袖口擦擦幹淨。

小斌的身子漸漸暖了起來,最終竟是在未連的懷抱中睡着了。未連看着小斌微微皺起的眉頭,猜測他連做夢都感到害怕。

對于一個被嚴重洗腦的穢種來說,随同自己跑出來到底需要多大的犧牲,未連或許永遠也不明白。畢竟對未連來說最慘的結果不過是驅逐出境或遣送回國,再嚴重的也不過上了蛇國的黑名單,再也不可來訪。

但對小斌而言,這短短的幾步路和幾個小時,以及明天那簡簡單單的一張火車票,卻要讓他連同性命一并押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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