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事實證明也确實如此,小斌當成牲口一樣活了很多年,并不是說改變就能改變的。

當天晚上未連就知道了,并且愈發深刻地認識到他和小斌不能——至少現在還不能——真正地相戀。

晚飯過後,未連和小斌在商蓮的街道上走了一會,如預料之中的那樣,也看到了商蓮城的巴洛克建築群。只不過這裏的比蒼鶴的更高,更大,更宏偉,大門上的雕塑也更繁複。

門口的警衛設立也和蒼鶴不同,蒼鶴只有一個小小的保安亭,而這裏則是有兩名持防暴槍的警衛站崗。

他們如塑像一般伫立在緊閉的大門前,警徽上的蛇國标志借着路燈閃閃發光。即便處在鬧市之中,他們也給人一種逼仄而肅殺的壓迫感。

未連帶小斌繞遠,又在靠近協會的附近租住了一間賓館。與他一同辦理手續的還有另外一對主家和穢種,那個穢種和小斌很像,白白淨淨,瘦瘦弱弱,但他顯然比小斌大膽,主家在辦理手續時,他還好奇地趴在案臺上看主家寫字。

他的主家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等到辦完手續後,他與未連的目光對視了一瞬,而後點點頭,帶着自己的穢種先上了樓。

未連因這樣的眼神而大受鼓舞,被小斌在餐廳局促而畏縮的舉動弄出來的焦慮瞬間消散了大半。人到底是群居動物,找到同類的歸屬感能迅速地讓人恢複鬥志。

等到未連帶小斌進到房間,并讓小斌自行沖涼,而他出去吸煙區抽根煙時,又碰到了那個男人。

男人也看到了未連,他朝未連揚了一下手,未連便朝他走去。

男人向未連借了個火,又找了張椅子坐下。吸煙區在走廊盡頭的一個陽臺,從這裏能看得到商蓮繁華的街景,和即便下班了也依舊打着探照燈的互助協會。

男人問未連,“你是從哪裏來的,你看着不像蛇國人。”

未連聽罷心裏咯噔一下,心說這不會是釣魚執法吧,刺探他是不是外國人,然後随時把小斌從他身邊抓走。

豈料那男人見着未連發愣,率先笑開,他擺擺手,道——“你別緊張,我不是警察,我就看你挺年輕的,蛇國那麽年輕就有穢種的人不多。”

未連沒有接話,他認為還是謹慎些好。既然已經到了協會門口,第二天就能問個明白了,要在這會出了岔子就不好辦了,到時候非但幫不了小斌,反而還把小斌丢了。

那男人似乎真的沒有惡意,确定未連不想透露後,也把目光投向陽臺外,慢慢地抽着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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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蓮是沒有黑夜的,繁華的探照燈和繁密的街道霓虹将天空打得灰白,即便已經過了十二點,也絲毫感受不到城市的睡意。

未連靜靜地望着那些漂亮的燈光,過了片刻,将話題岔開,問那個男人——“你是本地人?這裏一年四季都這麽熱鬧嗎?”

“是啊,蛇國本來就是大性都,要睡着了還怎麽做生意,”男人笑開,把一根煙的最後兩口抽完,又掏出一根點上,頓了頓,道——“不是本地的,我從角星過來的。”

未連一聽,有些詫異。他知道角星在哪,角星是蛇國左上方的一個小城,它緊貼狼國而建,聽說和狼國早就沒有了邊界線。

“那你還需要辦手續?我是說……你應該也是等着自由穢種互助會的名額吧?既然你都在狼國邊上了,那直接——”

“哪那麽容易,蛇國自由民是可以随便過境,但穢種不行啊,我穢種沒登記又沒上手續,到了狼國連個正式身份都沒有,到時候被抓了還不是給送回來。”男人道,說着又瞥了未連一眼,“你看,你說與不說都一樣,是不是蛇國人一眼就看得出來。”

未連尴尬,他不好意思地聳聳肩膀。

“不過像你們這些外地人是要警惕點,蛇國所有的規矩保護的都是蛇國人,你們來了,沒人保護你們。”男人又說,輕輕皺起眉頭,噴出一口濃煙,“我帶我這穢種來三次了,第三次要再排不上號,估計我也就懶得排了。”

這話一出,未連來了興趣。說到底他在商蓮人生地不熟,回頭問然姐或阿力似乎也沒人真正了解這個協會的流程。

于是未連趕緊追問——“怎麽說呢,是人太多還是怎麽的?”

“不是人太多,是評估不過。剛開始推行這個制度的時候,狼國人口打得差不多了,所以急需人口填充,就一味地讓蛇國的奴隸過去。那時候大概三五十萬吧,一個長期居住證就拿下了,也不管擔保人是普通工薪階層還是上流人士,只要你出這個價,基本都能通過。”

但近幾年情況卻越來越不好了。

狼國的土地本來就不算富饒,一開始是要大量人口去做戰後複蘇,做公共建設。現在基建弄得七七八八了,一大堆奴隸成了多餘的勞動力——“狼國沒有奴隸制度啊,在那裏工作五年,就變成他們的公民了。蛇國的福利支出确實少了不少,但全攤狼國頭上了,你說狼國政府能樂意嗎?”

肯定不樂意。所以這幾年非但一張證明漲到上百萬,還得評估擔保人的資質。自由民是什麽身份,什麽階層,有什麽人脈——“能插隊的都插隊了,不能插隊的,到最後也未必拿得出那麽多錢。我上兩次就是被插隊了,名額一滿,明年再排。排到去年的時候,一下子要我一百二十萬——算了,在蛇國殺一個人都不需要一百二十萬去洗罪,我又何苦花這錢買一張證。”

男人說得是,有善心的前提是自己先要脫離困境。自己的日子過好了,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所以慈善都是有錢人做的,窮人即便有再多的愛心,也沒有多餘的財富讓他們行出善舉。

未連問,“你的穢種當初向政府買時,花了多少錢?”

男人搖頭,“我的穢種不是買的,是撿的,沒花錢。”

角星的環境和蛇國大部分地方不太一樣,因為靠近狼國邊界,蛇國政府不怎麽願意管。很多單位養不起公共奴隸了,就把他們往邊界丢。人丢了,檔案上直接記錄死了,火化了,那既減輕了殺穢種的心理愧疚,又甩脫了經濟負擔。

“我們那裏有很多無主奴隸,大多是殘疾的,一般用殘了又不忍心殺,那就丢到自己看不着的地方讓他們自己死或者別人殺,眼不見為淨。”男人撇了撇嘴,又從未連煙盒裏掏出一根煙。

男人的穢種便是在他家門口翻垃圾堆找東西吃時,被他發現的。

那時候男人也是動了恻隐,時不時就把剩飯菜弄出去,放在門口讓那小穢種來吃。一來二去,也就熟了。每天早上和晚上各放一餐,穢種吃完了又把盤子好好地疊在門口。

“我沒家庭,照顧那小家夥就像照顧條流浪狗,回家也有點惦念。”男人說。

後來有一天那小家夥突然不來了,男人下班回去,早上放的東西還在,晚上也不見拿走。等了一天,竟還有點擔心。那時候又是大冬天,男人就跑出去找。

沒找兩條街道,就在個巷子裏看到這小家夥被打個半死。

“挺可憐的,”男人說,“血啊衣服啊,亂成一團,要不仔細看還真以為是一具屍體,小小的蜷縮成一團,和大只一點的狗差不多體型。”

不知道誰打的,也不知道被丢在那裏多久。男人過去檢查,發現還有一點氣,最終不忍心,又把他弄回家了。

之後這小穢種就留在了男人家裏,幫忙搞搞衛生,做做飯菜,和男人一住就住了七八年。

本以為這樣的日子就這麽過下去,誰知還是出了問題。

男人的小穢種沒證件,沒登記表,政府的人真要下來檢查,肯定得把他沒收。

這小年輕沒缺胳膊斷腿,模樣也還過得去——“要回收了,我也知道得做什麽用途,我不舍得啊。拖了幾年,到底還是覺得把他送走最安全。”

“送走?”未連問——“辦了證,不是你和他一起去狼國嗎?”

男人聽罷,哈哈大笑——“你想得美了,幾十萬買的是你穢種的船票,你要自己想過狼國,還得再掏一次錢。你以為蛇家不榨幹人最後一滴油水啊,能讓穢種好好過去就了不起了。就這樣,還多少人排不上號。”

未連詫異不已。

男人見狀,也收起了笑容,小心地道——“你不會真以為你也能和穢種一起走吧?你還是個外國人,你從你自己的國家申請去狼國,說不定還能容易些。”

男人的一席話讓未連合不上嘴。

他确實以為自己是能和小斌一起走的,畢竟如果是他擔保小斌過去,那他就成了小斌的主家。他怎麽可能不和主家在一起,否則他一個人在狼國,如何養活自己?

“狼國有工廠啊,那些穢種過去,就是進工廠幹活,”男人答道,并安慰——“已經很了不起了,至少在工廠住集體宿舍,說到底也是個工人階層,這就比奴隸好多了,比穢種好多了。”

可這安慰不了未連。

未連思索片刻,又問道——“那特殊貢獻擔保呢?我是說……我如果申請去狼國工作,我就可以——”

“特殊貢獻?”男人噴出一口煙,反問——“你想走特殊貢獻?你知不知道一旦以特殊貢獻過去了,你就再也回不來了?你在你自己的國家沒家人了?”

未連怔住了。

是啊,他怎麽就沒有想過。特殊貢獻去的是靠近邊牙的軍事基地,他所接觸的一切都将是軍事機密。他不可能再自由地離開那片土地,更不可能回到蛇國,甚至回到佳蘭。

“特殊貢獻就是騙你們這些外國人去搞的,”男人又接連噴出幾口煙,再次打量了未連一遍,刺探道——“如果我沒猜錯,你是佳蘭人。佳蘭來的人都像你這樣,心是善良的,腦子卻是簡單的。佳蘭就是為我們蛇國和狼國貢獻研究人員,像你這種除了研究,萬事不通的科研人員。”

未連無話可說。

此刻他被煙熏得頭痛,腦子一片混亂。

他很想打電話給然姐,還想打電話給阿力,更想打個電話回去給自己的父親——他忽然意識到擺在他面前的從來就只有兩條路,一條是為了救小斌而搭上自己,一條是為了自己,任由小斌自生自滅。

蛇國真是一個固若金湯的國家,一手持槍,一手握書。他們用硬武器對抗着強敵,用軟知識保護着財産。

哪怕只是做出一點點小小的反抗,蛇國也會用盡所有的手段,軟硬兼施,将看似行得通的路全部堵上。

未連忽然覺得,或許阿力、二叔以及二叔的伴侶甚至是然姐、未謙的勸阻,都是在明知結果的情況下讓未連自行碰壁。蛇國的教化讓他們自覺不自覺地都在維護着本國的利益,以至于無論是實話還是謊言,都洗腦式地讓未連知難而退。

包括眼前的男人。

未連覺得周圍真的很暗,暗到點亮再多的燈,也什麽都看不着。

回到房間時,小斌已經洗好了,還幫未連弄好了被窩,泡好了熱咖啡。自己則在地上鋪了個毯子,搞成像在家時的一個小窩。

見着未連回來,小斌懸着的心就放下了,一下子從窩裏站起來,又去把咖啡端給未連。

未連喝了幾口,苦澀味瞬間将他全身填滿。小斌則又縮回窩裏,遙遙地和未連對望。

未連說,你就這麽發呆啊,不知道打開電視看一下。

小斌搖頭,他說我不能看電視。

未連說,那看書啊,說着又拉開抽屜,從裏面找出了一本說明書丢給小斌。

小斌則撿起書,乖乖地縮在小窩裏。未連真的無法想象如何讓這樣的一個小東西獨自在狼國生活,小斌還根本沒有養成獨立自主的觀念,他的存在是依附于主家的,當沒有主家的時候,他便無事可做。

未連把咖啡放下,醞釀了一會,對小斌開口——“如果我順利地把你送往狼國,你能在那裏做個工人嗎?”

小斌擡起頭來,茫然地問——“是做什麽樣的工人?買菜做飯,還是清洗公共廁所,或修建草坪?”

“都不是,應該是那種工廠的流水線工人,”未連說,“讓你住集體宿舍,在大食堂一起吃飯,一起幹活,可能對體力的消耗會比現在大,而且一切都得重頭學。”

小斌說好呀,“我願意學,我學得很快,小未先生叫我做什麽都可以。”

聽到這話,未連心裏擰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稍稍吸了口氣,道——“在狼國沒有主家,我想把你送走,就是想讓你和自由民一樣活着,讓你不用受歧視,不用成天被打。”

這話一出,小斌更高興了,他說好呀好呀,我願意,我當然願意——嚎了兩句,臉上的表情又僵硬了一瞬,壓低聲音緊張地問——“可、可我真的可以做自由民嗎?我……我真的可以不被打嗎?”

“當然,”未連說,“只要你順利拿到狼國的身份,你就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人。可以去餐館吃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飯菜,可以随便和什麽人交談,也可以識字,看報,讀新聞,去電影院,去劇場,你可以做我現在做的一切——而只要有人傷你性命,就是觸犯了法律。”

小斌似乎并不能很好地理解,但他也能感覺出這将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于是他像小雞啄米一樣點起頭,馬上從窩裏爬出來,要給小未先生磕頭。

而未連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但你不可以再這樣做。你在狼國沒有主家了,你不用向任何人下跪。”

小斌似懂非懂,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知道了,我不會向您之外的任何人下跪和磕頭。”

“不,”未連咬了咬牙,把最關鍵的一點道出——“你也不用再向我或未謙下跪了,我們都不會随你去狼國,你要自己留在狼國,自己在那裏開啓新的生活。”

小斌愣住了,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未連。

未連以為他沒聽明白,正想進一步說明時,小斌突然像觸電一樣,一下子把胳膊從未連的手掌裏抽出來,緊接着迅速摟住了未連的小腿。

他竟哇地一聲哭出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

未連趕緊要他起來,但這回他死活不起了,他拼盡全力地抱住未連的腿,哭嚎着——“我……我做錯了什麽嗎,為、為什麽小未先生還、還是要把我丢掉哇!……”

這話讓未連又難過又生氣,他一把拉起小斌,捏着他的下巴問道——你想不想活?

小斌抽抽噎噎,點着頭說想。

未連又問——“你想不想喜歡我?”

小斌口齒不清,但他點頭點得更用力了,他說想啊,想的,好想。

未連再問——“你想不想不要受虐待,不要被打,不要被性侵,不要每天擔驚受怕,不知道主家什麽時候會打斷你的腿,什麽時候又挖掉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頭!”

小斌哭得更厲害了,他說想、想,想啊……我想。

未連說,想,就要走——“離開蛇國,才有可能得到我說的一切。離開這裏,好好地去狼國。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但我會想辦法過去找你。只有你在那邊活下去了,我才能再一次見到你,你知不知道?”

現在小斌不點頭了,他搖頭,他劇烈地搖頭,搖得涕泗橫流。他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分開走,他不能離開未連,一分一秒都不可以。如果非得要在自由和未連之間做出選擇,那他不要自由了,他只要未連。

只有和未連在一起他才能感受到自由的重要性,不然無論讓他怎麽死,他都不在乎。

他喜歡未連,他比他自己想象的更喜歡。那喜歡是不顧後果地跟着未連跑出來,也是當未連說要分道揚镳時,那似乎從胸口挖出一塊肉的疼痛。

他好難過,他到現在仍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他會反省,會改,會變成未連喜歡的樣子,他會盡一切的努力,精疲力竭也會夠到對方的那條線。

可未連卻告訴他——不行,“我要走的,你不走,我就是要走的,到時候我們連再見的機會都沒有了。”

未連放開了小斌,扭過頭去不再看他。小斌确實要自己想東西,如果他連思考和選擇都不會,那即便給了他一個做人的機會,他也不懂如何珍惜。

未連站起身來,自行到沖涼房洗了個澡冷靜冷靜。出來仍見小斌縮在地上,呈現一副支離破碎的模樣。

他心痛得無以複加,可他又能怎麽辦。他走到陽臺抽了根煙,又把陽臺的門關起來。

如果小斌真的沒有勇氣離開,那未連知道,他的威脅不是在吓唬小斌,而是他真的會做到。他會走的,他無法看着小斌一次又一次乖順地走進未謙的卧房,無法忍受小斌被打得抱頭鼠竄,皮開肉綻,無法無與倫比地想要保護這個人,卻眼睜睜地看着他被拆得越來越散,眼裏的光越來越暗淡。

未連也是自私的,他萬沒有為了留在彼此身邊而犧牲自己所有感受的覺悟。他和小斌的不同也在于此——未連從小就以一個人的形式而存在,但小斌卻始終只是一頭牲口。

小斌嗚嗚地捂着臉哭,哭着哭着又爬回窩裏繼續哭,蜷縮成一團,就像被拔光了刺的刺猬。

未連拉上了簾子,把小斌的聲音和模樣全部隔絕。

他掏出手機想和阿力聊兩句,結果卻翻到了父親的號碼。他的手指停住了,鬼使神差地,他摁了通話鍵。

也就是這一通電話,讓未連發現了一個藏了二十多年的真相。那真相何其殘酷,讓他一時間忘了自己來商蓮的目的,忘了來蛇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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