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未連希望父親能罵醒他。無論是對他的沖動行事,還是對他與一個穢種産生了感情。他需要一份助力,無論那助力把他往前推還是往回拉。

在周圍所有的聲音都不支持他時,他都可以選擇不信,而一旦父親也選擇與他們為伍,未連知道,他将會徹底地動搖甚至被說服。

這也是他那麽久以來都沒有對父親道出真相的緣由所在,他害怕被勸服。因為他放棄了,就證明最後能幫助小斌的人也消失了。

他分不清楚他是否真的能幫助小斌,分不清楚這一張船票傾盡自己的所有之後,小斌是否真的能像正常人一樣活着,分不清楚阿力所說的那句“即便你給他們機會站起來,他們也會選擇跪下”到底會不會實現。

他每天面對實驗室的動物,從來沒有想過動物有朝一日開口說話會是什麽情況。可開口說話了就不是畜生嗎?他不知道。那些說着人話的穢種已經喪失了對尊嚴的認知,他根本沒有信心将之重建起來。

何況,指不定這一分可能早就在他們還是孩童時,甚至還在娘胎時,就已經被抹消了。基因一代一代過濾,一代一代篩選,他們的骨子裏全是關于奴性的定義,而僅憑未連一個人,又如何能改變基因的表達。

他所期望的以及幻想的,或許都是徒勞。

電話接通了,父親的聲音從另一頭穿過來。未連很久沒有吭聲,直到父親也靜靜地拿着電話與他對峙幾分鐘後,未連才真正開口。

他說了很多,很沒有章法。從他看見小斌的第一天起,到小斌和自己親近,再到教小斌識字,又回頭補充着小斌被未謙毆打折磨,一度重傷得送進了醫院。

他說起來就停不下來,他太需要一個人傾聽了。這些感情怄在他的心裏發酵,要再不拿出來,或許就得腐爛發臭。

他說我也奇怪,我怎麽會喜歡上他。可是爸爸,你知道嗎,當他看着我的時候,當他朝我靠近的時候,當他在我眼前吧嗒吧嗒地掉眼淚,抓着我的手腕不願意讓我走的時候——我無法形容那是什麽感覺,我滿腦子就是保護他,帶他走。

這話聽着那麽可笑——我自己都覺得可笑,可我仍然想和他在一起,唉……我想和他在一起啊,我該怎麽辦才好。

說到最後,未連自己也紅了眼眶。他捂着發脹發熱的眼睛哽咽,不得不又深深地抽了一口氣,緩一緩,才繼續接上。

他說可是他是穢種啊,你對穢種還有印象嗎?他們像畜生一樣吃飯,像畜生一樣睡覺,你拿根鞭子甩在他們身上,他們也只會趴在地上嗚嗚咽咽。他們生活在文明社會,卻不知道火車,不知道飛機。他們不識字也不可看報,他們就是高牆裏面的異類。

爸爸,我喜歡上了這樣的異類,我如何能讓他變成人。

我如何,能讓他像人一樣站起來,如何能讓他自己走,如何能知道他也是在喜歡我,還是習慣性地順服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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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連說完,久久地沉默了。

父親在那一頭也沒有多話,就是跟着唉聲嘆氣。

過了好一會,父親才說,你冷靜一下吧,你現在不冷靜,不冷靜的時候就不要做決定。

說完便把電話挂了,讓未連一個人沉溺在安靜的露臺上。

或許這個時候連父親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未連踩在了一個漩渦裏,他正在一步一步往下陷。

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捏着手機沒過十分鐘,父親又把他的電話打響了。

而這一次未連意識到,剛剛需要冷靜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父親本身。

父親把那個藏了一輩子的秘密告訴了未連,也第一次在電話裏落了眼淚。

他說,“阿連,你說你不知道穢種能不能變成人,那你看看,我算是正常的人嗎?”

未連剛想說你是自由民,而且現在是佳蘭人,你當然是人,可話還沒出口,便明白父親到底在說什麽。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握着手機怔住了。

父親長長地嘆息,肯定了未連的想法——“我原來就是穢種啊,我是你媽媽家的穢種。”

未連握着電話發呆,半晌才想起問一句——“那……那媽媽家的兩個穢種……”

“嗯,你媽媽家的兩個穢種,原先就是我的父母,也就是你的爺爺和奶奶。”父親淡淡地說。這不是一段容易出口的話,尤其對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而言,他把這個記憶隐藏了将近一輩子,或許也曾經幻想過将它帶進棺材裏。

可誰知道世事弄人,命運仍然讓他親自揭開了瘡疤。

或許對這個年邁的男人來說,他真的想不明白,他一輩子都在試圖逃離奴隸制度,一輩子都在讓跟着自己的小兒子也遠離這種制度,可兜兜轉轉,未連仍然選擇回到蛇國,而趕巧不巧,竟同樣對一個穢種産生了感情。

“你知道蛇國的通婚處罰吧?”父親問,“只要和不同階層的人通婚,後代就歸屬于較低的那一方的親屬。”

之前說過,未連的母親來自于一個富商家庭。那曾經是一個十分顯赫的家族,屬于蛇國四大財團之一。

未連的祖父、祖母是在十八歲時被這個家族收購的,之後的婚配也是這個家族指定的。

上流社會的人總是想展露自己不一樣的慈悲,所以為他們舉行了簡易的婚禮,也同意讓他們的孩子誕生下來。

這一切看起來是把穢種當成人一樣對待,也彰顯了這個家族對穢種的寬厚與仁義,但實際上所有的安排都不以穢種個人的意志為考慮條件,無論是結合還是受孕,無論是婚禮還是産子。

父親和母親幾乎是同一時間降臨到那個家庭的。他們自小一起長大,甚至是吃着同一個奶媽——也就是未連祖母的奶水長大。

父親長到十七歲時,父母死了,他的父母是因為想把孩子送走而死的。祖父母知道穢種的孩子必然是穢種,所以想讓未連的父親走。

那時候蛇國到處都在開礦,他們也想把孩子送去當礦工。雖然危險,但至少能從穢種變成工人。

這就是洗白身份的開端。

但未連母親的家庭并不同意,他們認為穢種既然認了主家,那生是主家的人,死就是主家的鬼。

祖父母極力情願,卻依然無功而返。最終他們決定讓孩子逃跑,跑到礦場,說自己是孤兒,讓他們收留下來,讓他們願意給他活幹。

未連的父親就這麽跑了,跑的那一夜祖父母也被發現了。他倆攔着那些追出來的人,硬是讓孩子不要回頭。

留在未連父親記憶中的最後的印象,就是他的父母被一棒子打跪下了,他們的身旁圍着無數的拿着棍棒的仆從,而仆從之間,有一雙不停地流着淚水的眼睛。

那一雙眼睛就是未連母親的,她和未連的父親有感情,但她更希望對方能跑出去,跑出去了,或許人生就不一樣了。

于是那一夜父親玩命地跑,他不知道跑了多遠,跑得鞋子掉了,人也暈了。醒了就繼續跑,直到跑到礦場,跑進工棚。

從那之後,父親再也沒有回過那棟老宅。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定然在懲罰中被活活打死,可如果他回去了,他會讓父母的犧牲白費。

他在礦場安頓了下來,五六年間,從一個礦場又轉移到另一個礦場,再從礦場變到造紙廠,從造紙廠又換到紅燈區做侍應生。

大概在他二十五歲的時候,蛇國發生了政變,他才遲遲地從報刊中得知,那個家族被打散了。

由于曾經的主家站錯了邊,被新上臺的政權抄了家。他們所有的家眷都被遣散,從上流社會一落千丈,雖不至于變成奴隸,但也成了中層裏墊底的一群。

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重新與母親相遇的。父親找到了未連的母親,也就是當年的大小姐,當時她正在一家服裝廠幹活,幾年的風雨讓她變得憔悴而落魄。

但他們仍然相愛了。

那段日子是他倆最美好的時光,他們是平等的,自由的,他們都處在中層裏,所以也期望着日子能重新開始,越過越好。過去的事情沒有辦法更改,但至少他們還可以譜寫未來。

可惜世事難料,這樣的太平日子不過十個年頭,上層社會再一次風雲變幻。有時候上面吹過一陣微風,到了中層和底層就是驚濤駭浪。

奴隸制度被重新重視了起來,政府又一次重翻舊賬,把所有人再次劃為三六九等。而這一回由于科技技術更為發達,讓檢查和篩選更加徹底。沒有人能躲過盤查,那盤查幾乎要把祖墳都掀起來。

未連的母親再次回到了高位上,而不用說,未連的父親也将再一次面臨着被貶為穢種的困境。

也就是在這樣的危難時刻,母親讓父親帶孩子走。走去鄰國,哪裏都好,但就是不可以留在這裏。否則生下來的孩子會因父親的身份同樣貶為穢種,若真如此,後果則不堪設想。

好就好在兩人并沒有真正領過結婚證,關系也并不入檔,最終合計之後,父親帶上小兒子前往佳蘭,母親則帶着大兒子留在蛇國。

母親将謊稱喪夫,未謙則可自然地跟随自己的血統和身份。小兒子随同父親離開,也不再受奴隸制度的剝削和殘害。

他們本想等到事态平穩後,再考慮是去佳蘭彙合還是讓父子倆一同回到蛇國,豈料這一別又是七八年。

七八年來,父親帶着未連在佳蘭打拼,而母親也為了避嫌,從始至終不能也不敢尋找丈夫和小兒子。

等到他們都已經放棄了重聚的希望後,在未謙成年的那一年,才又再次取得了聯系。

可那時,他們已經有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他們知道已經回不了頭了,便認了這個命。

畢竟誰也不能決定自己生在什麽時代,生在亂世,只能各安天命。

未連聽罷,震驚不已,他問——“阿謙知道這些嗎?”

“知道,你媽媽應該告訴過他,所以他曾經也痛恨過這種制度,可是……”父親沒說完,又是一聲嘆息。

未連替父親說完——“可是直到他去狼國當兵回來。”

是的,自從未謙在狼國遭遇了那一切後,他再也無法以原來的目光看待穢種了,更不願意接受自己的生父就是穢種的事實。

所以每一次和未連争吵,他所說的都是“我還把你當兄弟”,所以每一次父親過去探視,他都無比地抗拒和回避,所以每一次提到母親時他的表情就會緩和下來,而提到父親——他卻變得冰冷,僵硬,甚至輕蔑。

他的人生分裂成了兩半,一半是他仍然為穢種的命運而憤憤不平,為奴隸制度拆散了他的家而耿耿于懷,但另一半是他對穢種深深的偏見,為穢種給他造成的傷害而懷恨在心。

這樣的分裂讓他扭曲而易怒,或許很多時候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莫名竄起的怒火就已經讓他對小斌拳腳相加。

“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沒有走我的路,卻走了你媽媽的路。”父親苦惱地說,“這大概都是命吧,蛇國欠穢種的,而我欠你母親的,即便過了幾十年,也沒法真正地逃開。”

未連想說話,可他張開嘴,卻發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過父親不需要他說,父親知道——“如果你想救那個穢種,蛇國肯定會讓你付出慘痛的代價。這個代價我說不好,你得自己估量。”

“有時候為了做一件正确的事,我們需要做很多錯誤的事作為犧牲。你說,這到頭來正确的事還正确嗎?”

未連答不出來。

父親為了讓孩子不變成穢種,狠心拆散了家庭。為了不讓孩子追根溯源,又瞞着未連那麽多年。為了保證他能遠離蛇國的是非,以至于盡可能不談及,不讨論,蒙住孩子的眼睛不讓他看,滿心以為這樣就能讓他一輩子美好平安。

可當未連把調動通知書擺在父親面前的那一天,父親才終于明白——本以為牢牢掌控着命運的走向,實際上命運仍然按着它自有的軌跡發展。

未連理解了調動前兩個月裏父親的沉默和悲傷,理解了那一根一根煙背後的迷茫與焦灼,那份複雜的情感就和自己現在的一樣,不知道這麽做對不對,甚至不知道什麽是對的。

拯救小斌,未連就得成為特殊貢獻的一員。給小斌予新生,未連自己則要搭上後半生。

挂斷電話後,未連把最後一根煙抽完。

他擡頭看向被照亮的天空,不遠處協會的探照燈仍然有規律地一晃一晃。

他還能看到那地标一樣的雕塑,雕塑的槍口始終靜靜地指着蒼穹。

未連多麽希望此刻那雕像能活起來,真的開上幾槍。

一槍,讓他清醒。一槍,讓他堅定。一槍,讓他不認錯。一槍,讓他錯了也堅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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