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到蒼鶴的那一天,未連下車時給然姐打了個電話,本希望然姐和他一起回去,這樣也好讓哥哥不要當場發難,豈料然姐卻道——“我就在你家,你回來吧。”

未連一愣,然姐卻又再壓低聲音補充——“等會無論你哥怎麽做,都不要和他對抗。如果你想穢種活過今晚,你最好先得受着,我們再從長計議。”

未連一聽,急了,“什麽叫得受着?他要經受什麽?”

“你哥不可能一點憤怒都沒有的,但如果你真的希望有機會帶小斌走,你得先忍過當下。”然姐的聲音壓得更低,似乎是在躲着未謙說話。

未連不想,這話簡直與當頭棒喝差不多。他心說你前一個電話才和我說得好好的,我替你做事,你幫我走動,這怎麽才過了一晚上,你連讓我幫什麽都沒說就反悔了。

“我已經忍了一年了,”未連咬牙切齒地道——“你不知道阿謙會做到什麽地步,我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他被阿謙折磨,原來不行,現在更是不行!”

“那你等着阿謙帶人把小斌回收吧,”然姐冷冷地回敬,聽得電話那頭的未連暫時沒了聲,然姐又嘆了一口氣,道——“聽我的,先過了今晚。讓阿謙先洩洩憤,不把矛盾激化,你就能多留點辦事的時間,多點成功的機會。”

未連還想說什麽,然姐卻最後警告一句——“別說我打算幫你,如果讓未謙知道了,那誰都沒法再幫你。”

說完,然姐挂斷了電話。而未連帶着小斌坐着出租車一路忐忑,最終回到了警署小區。

未謙已經在家等着了,開門進屋時,然姐果然也坐在客廳裏。

未謙的臉色很不好看,客廳的空氣也很糟糕。見着弟弟回來,未謙冷笑一聲,道——“我還以為你大膽得敢帶着他私奔,那你真是載入蒼鶴城史冊了,我也托你的福,一起入史冊了。”

然姐沒有說話,只是悶頭抽煙。

小斌聽從未連的吩咐,緊緊地縮在未連身後。未連用一只手抓住他,讓他不要給阿謙鞠躬,也不要聽阿謙吩咐。

未謙的眼神很尖銳,看得未連都有些心虛,但他還是咬着牙對哥哥說——“你不要折騰他,是我強行把他帶走的。”

“當然是你,我的穢種不可能有這樣的想法,”未謙笑了,他把搭在茶幾上的腿放下,站起來,指着躲在弟弟身後的小家夥道——“過來。”

小斌渾身一顫,揪緊未連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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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連也猛地看向然姐,即便到了這一刻他仍然希望然姐能做點什麽,但正如在電話裏的态度那樣,然姐只是擡頭瞪了未連一眼,好似再次警告他別和哥哥置氣。

小斌沒有動,以至于未謙重申了一遍自己的命令——“我讓你過來,你是聽不到,還是想反抗主家?”

小斌動了,雖然抖得厲害,但他還是試着松開未連的手指。

他往前挪了半步,未連卻一把抓緊他,又将他拉回自己的身後。

未連不打算妥協,畢竟現在妥協就意味着把小斌送入虎口。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決定徹底向哥哥攤牌——“然姐沒有和你說嗎,我要将這個穢種——”

“阿連,”未連還沒說完,然姐就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跟着未謙一起站起來,三兩步上前抓住未連的胳膊,道——“你回避吧,我和你出去抽根煙。”

說着然姐用力地掐住未連的胳膊,将他和小斌的手扯開。

小斌一旦失去了屏障,立馬噗通一聲跪下。

他無助地看向未連,但然姐抓着未連的兩邊手,硬是不讓他靠近。

于是小斌又抓住未連的褲腿,眼睛漲得通紅。

然姐的手勁也很大,她用力地擰着未連的手腕,始終不給他碰小斌。她說你不要和你哥吵,你這個外國人,你知不知道你會犯法的,你跟我出來,你現在就跟我出來!

未連的心髒都要被撕開了,可另一邊然姐的态度又斬釘截鐵,她的警告再一次回蕩在未連的耳邊,讓未連很害怕一旦自己真的插手,結果就真如然姐所言。

未謙倒是自然,完全不理會弟弟的痛苦,拍拍手,對穢種說——“過來。”

“你要對他做什麽?”不甘心,未連還是從牙縫裏蹦出質問。

未謙沒回答他,他就這樣低頭睥睨着小斌。直到然姐也俯下身把穢種的手扯開,不允許他再抱着未連的腿。

小斌做不到,他真的做不到。他整個人都要崩潰了,如果未連在他的身邊,他可以做到不顧一切,什麽都不去想,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給對方處置。可當未連要從他的身邊躲開,所有現實的殘酷就像開閘洩洪一樣朝他湧來。

他會萬劫不複,死無全屍。

可是未連仍然出去了,他在另一個自由民的推搡下出了那個大門。那是一扇天堂之門,出去了就能見光,而在門的這邊,卻是燒着烈火的地獄。

小斌哭不出來,他怔怔地望着未連離開的方向,腦子一片混亂。

他的身後被冷汗濕透了,渾身卻冷得發抖。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明明前一天小未先生還說會保護他、會帶他走,可為什麽現在就把他丢下,就又一次不要他了。

他好難受,這份難受是極其陌生的。在他見到小未先生之前,他一直都覺得被自由民擁有或抛棄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畢竟他們就是一個活物件,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棄。

他不會感覺到如此撕心裂肺的痛苦與怨恨,唯一存在于穢種心中的情緒便是對自己犯錯的愧疚,以至于下一次他們會更謹慎和乖巧,努力不讓第二任主家抛棄他們。

但未連改變了一些東西。

他不僅僅害怕,他還生氣,難過,痛苦,失望。那些穢種本來不該自發擁有的情緒以及不該觊觎的希望不知何時,在小斌的心中生長蔓延。

那東西讓小斌的情感不純粹了,他不再願意接受天賜給他們的主家,也不再希望侍奉所有法律規定的主宰他的主家。

他對主家有了選擇和偏好,有了喜愛的和厭惡的。

他知道這就是罪,因為有了喜惡,便不可全心全意。

他希望侍奉未連,可他抗拒着未謙。那份抗拒從最開始的害怕變成了如今的仇恨,從仇恨又變成了具象化的鐵鏈。

如今他聽到鐵鏈的聲音了,那聲音從被煙酒熏得沙啞的喉嚨裏發出來,低沉刺耳,讓他無能為力又恨之入骨。

當下那鐵鏈又一次摩擦,告訴他——“爬過來。”

小斌的手指摳進了地毯裏,但他還是默默地轉身,一點一點用膝蓋摩擦着地毯,爬到未謙的腳邊。他的胸腔被一種奇異的感覺灼燒着,讓他周身的皮膚都和眼眶一樣迅速發紅發燙。

未謙說,你想跑啊。

小斌的耳朵突然嗡響起來,未謙的話似乎開啓了那一個從來不敢觸碰的潘多拉匣子。他沒有回答,更用力地抓住手中的地毯毛屑。

未謙掐着他的下巴,逼着他擡起頭,又問了一次——“我說,你是不是想跑?”

那份嗡響更劇烈了,小斌就這樣怔怔地望着未謙的眼睛,下巴因被捏擰而疼痛不已。他不知道,他可以說想嗎,他不該逃跑,可他又不能說謊。

他回答不出來,這個問題在他的大腦裏形成相互矛盾的電路,電花噼啪,沒有一盞燈能亮起。

未謙似乎覺得他這個反應很有趣,咧嘴笑開,再問——“你知道跑的結果是什麽嗎?”

知道,這個問題小斌可以答得出來。像他這種住家穢種,跑了就會被送進懲戒所,一番懲罰過後,随便丢給哪個酒吧或實驗室作為公用。

他會被極盡所能地折磨,那份折磨不僅僅是踹兩腳和扇兩耳光那麽簡單,也不僅僅是被一個人強暴那麽容易熬過去。

他會被折磨得體無完膚,最終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他會被丢到街上,再被統一拖上卡車。他将在焚化爐中變成一抔灰燼,而後灑在垃圾場随便哪個角落。

這就是他逃跑的結果。

死刑,卻比死刑更殘酷。

他知道的,他不僅僅現在知道,其實在和小未先生上車的那一天他就知道。只是他強逼着自己不去想,不去清醒。因為他似乎有了更重要的東西,那東西是他從未擁有,卻又深埋于人類心中的本能。

穢種無論如何奴化,也改變不了他們是人的事實。

他們生長在這個社會,生活在這個社會。他們和自由民有着一樣的容貌和身體,有着一樣的大腦和一樣的基因,那些能夠在動物身上成功的實驗最終也要在穢種身上做最後的測試,他們的所有髒器都為主家所有,這其中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們是相同的物種。

小未先生說,你要坐在桌子上吃飯。

小未先生說,你怎麽可以不識字。

小未先生說,我這樣會不會騷擾你,會不會讓你覺得我侵犯了你。

小未先生還說,你是人,你怎麽不是人,你給我們洗衣,做飯,甚至為我們獻出肉體,來讨我們開心,要污染早污染了,哪裏來的隔離。

是的,如果他本來就和自由民一樣,為什麽他不可以選擇喜歡一個人,不喜歡另一個人。如果本來兩者就沒有差別,為什麽自由民能恨一個穢種,而穢種卻不能恨一個自由民。

如果他不能對主家說謊,如果他們天生就是奴隸,那為什麽他現在想說的話卻與奴隸的天性相悖,為什麽他會膽大包天,對未謙說——“想……我想和小未先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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