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從佳蘭的寒鷺飛到蛇國的蒼鶴要三個半小時,未連的父親坐第二天一早的航班過來。雖然拜托父親讓未連心生愧疚,父親也一味地追問到底是什麽原因才讓未連必須離開蛇國幾天,但電話裏未連什麽都說不清楚,直到面見父親。

未連沒有辦法帶着小斌去機場迎接,等待的過程中未連把所有事情捋了一遍。

他決定第二天安頓好一切後就動身,蒼鶴有直飛象國的飛機,他會搭乘九點多的那一架,一落地就往然姐給他的果園地址走。

雖然然姐說他的身份并不引人注意,但未連還是有點心虛,他很怕被人跟蹤,如果蛇國真的有人盯上他,那把他在象國幹掉肯定比在蛇國幹掉來得容易。

他掏出然姐給他的幾張草稿紙又看了一遍,上面是搜尋然姐姑姑遺物時留下來的玩意。稿紙上有幾處用鉛筆摩擦過的、空白的區域存在筆記不同的字,還有一副歪歪扭扭的畫。

按照然姐的說法,遺物裏除了姑姑的筆跡外,只有這一個字跡出現得最多,她推斷應該和那個領養的孩子有關。

等到未連順利來到果園,把這樣的東西交出去,或許能讓對方想起點什麽。

“如果這根本不是那孩子畫的呢?”未連不安,“如果……如果他依然不信呢?”

然姐又掏出一本皺巴巴的小筆記塞給未連,這是她姑姑的飲食記錄。

常年從事有害研究的她到了晚年便被各種病痛折磨,必須劃定飲食,并用大量的藥物配合治療,而這本日記裏有每一餐甚至每一次服藥的詳盡記錄。

“如果她雙腿不便,這些事情定然是交給那孩子去辦。這些貼身遺物是她火化前狼國軍方交給我們親屬的,沒有親屬的身份,也根本拿不到。”

“但你說了很多人都會去搜羅她的住所。”未連還是不放心,他還從未冒過生命危險去幹一件事。

佳蘭人命貴,自小就知道生命重于一切。以至于他們國家的人極度厭戰,有時候仗還沒打過來,見着勢頭不對,政府便馬上投降,挂上其他國家的國旗以示歡迎。

所以即便明白事情是必須做的,可無論然姐說什麽,都不能成為他的定心丸。

何況這個問題然姐無法回答,她搖搖頭,讓未連碰運氣。

最後,然姐給了他一件衣服,那衣服是一件球服,已經發黃、發皺得要緊。它的款式一看就是男裝,而且還是十四五歲的小男孩穿的尺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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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樣不用然姐解釋,未連也能看懂。

他把三樣東西塞進公文包,想想不對,若是公文包被搶走,那他就一樣信物都沒有了,于是又一件一件掏出來。最終把記錄本藏在外衣內袋,把稿紙藏在鞋底,再把衣服疊好塞進包裏。

這樣若是搶走了其中一樣,他依然有完成任務的可能。

“如果他真的相信了我,那你又如何确定他會把資料帶在身邊?”未連最後問。

“對于這些特種士兵或雇傭兵來說,他們的居所是不定的。有時候離開了一個地方,一輩子都不會再回返。他們倆在象國待了那麽久,這東西那麽重要,即便原來沒有放在身邊,現在也一定早就取過來了。”然姐說,“當然,很多事情我也只能推測,到時候……還得看你自己随機應變。”

未連聽罷,點點頭。

把幾樣東西又檢查了一遍後,心裏石頭懸着的感覺更明顯了。

這樣的擔憂也同樣寫在了他的臉上,以至于開門後父親一見着他的面,便忍不住苦笑道,你不在你媽媽身邊長大,但你現在的表情,真是和她當年讓我離開蛇國時一模一樣。

未連沒有忘記小然的叮囑,他只大致地告訴父親自己需要一份文件,而那文件能讓他和小斌離開蛇國。

“離開之後,你還有機會回佳蘭嗎?”父親尖銳地問。

未連咬了咬牙,如實回答——“我……我不知道,但我會努力。”

父親笑了一下,不予評價。

他轉頭看着瞪着驚恐的眼睛四下掃蕩的穢種,眉頭卻不由得越皺越緊。有很多記憶從他腦海深處浮現了出來,他不得不用一根又一根的煙壓制下去。

未連說,爸爸,對不起,我已經不知道還能拜托誰了。

父親拍拍身邊的椅子讓未連坐下,收回了放在小斌身上的目光。

其實對他來說,他也很矛盾。他很欣慰小兒子和大兒子不一樣,但又很擔心這份不一樣會為未連帶來災禍。

他回憶起當年妻子與自己分離時的決絕,那決絕把眼淚和哽咽全壓了回去。

她死死地瞪着自己,而他也在火車上望着她。他從來沒有想過那一輛火車會将家庭徹底拆散,但後來的很多年裏,只消他回憶起妻子眼神的決絕,總隐隐覺着對方早就猜到了一切。

他多麽希望和她不是在蛇國相遇,多麽希望兩人都不是蛇國人。他孤獨地帶着年幼的未連來到佳蘭的頭幾年,沒有一天晚上不因為憤恨這個世界對他的不公而落淚。

他不是一個堅強的人,甚至還沒有妻子堅強。至少妻子能把所有的傷痛忍回去,而他卻會望着熟睡的未連淚流滿面。

他是希望有一個人能出來改變蛇國的制度的,至少他希望聽到更多蛇國人帶走穢種的新聞報道,那對他這個曾經是穢種的人來說是一種心靈上的安慰,也是一種遠在未來的燈火。

可他卻不希望那個人是自己的兒子。

正因為了解蛇國,才害怕蛇國。正因為知道蛇國的固若金湯,才能猜到未連這一行動所要付出的代價。

但當他看到未連俯身過去,摸着小斌的頭,指着自己說不要怕,這是我的父親,他會照顧你,會保護你。又不停地捋着小穢種的後背,不停地撫摸穢種的面龐,不住地把聲調放緩再放緩,把語氣放輕再放輕,只求讓小穢種建立信任的種種時,父親沒有再追問未連究竟要做什麽。

這是兒子自己的選擇,正如和他結合,是妻子當年的選擇。

如果沒有妻子這樣的人存在,父親也不會是今天的父親。更不會有未謙,也不會有與母親如出一轍的未連。

等到小斌終于願意站起來,低着頭來到父親面前問好時,老人突然覺得鼻腔有點難受。

他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在父母的帶領下摁在主家面前。他給主家下跪,磕頭,說主家好,主家早安,主家有什麽需要。

他們是多麽卑微和虔誠,可就算是這樣,他也看着父母被主家一棒子打趴下。看着那些棍棒和拳腳落在父母已不再利索的身軀上,聽着他們不停地道歉,不停地承認那些莫須有的罪名。

他無數次地想撲到父母的身上,可他的父親只會喝止他——站遠一點!不要污染了主家!

于是他便無措地跪在一旁,一邊哭,一邊袖手旁觀。

直到有一天他玩命地往前跑,直到父母的模樣在眼淚中糊成一團。

他深吸了一口氣,朝小斌伸了手。

小斌猶豫了一會,看看未連,又看看面前的老人,而後慢慢地也把手伸出來,放在老人皺巴巴的掌心裏。

縱然已經交代父親千萬不要把自己的住所告訴阿謙,也向父親一再保證自己不出一周就能回來,但臨走的時候未連還是一萬個不放心。

他抱着小斌,久久不松手。

小斌也把腦袋蹭在他的衣服上,但這回忍住了沒掉眼淚。

他們是在小旅館告別的,而木門關上,未連還站了很久,才邁步往樓梯走去。

他不能帶手機,不能帶任何能夠定位他的電子設備。這也就意味着這一周他将失去與小斌的所有聯系,同時也能确保一旦他在象國出事,別人不會順藤摸瓜地找上然姐。

他很想問父親,如果他回不來,父親打算怎麽處理小斌,可話到嘴邊又沒出口。有的事情還是不要做壞打算的好,至少他不希望把這份不安再加諸到父親和小斌身上。

旅途比他想象中的順利,坐在飛機上時還有點不真實的感覺。他一路往象國飛,再穿過層層雲彩,看到象國的道路和房屋猶如火柴盒一樣規整地布在大地上。

飛機降落時是中午,他簡要地在飛機場吃了點東西,便馬不停蹄地往果園趕。

象國的環境和佳蘭很象,飲食也差不多。唯一的區別是口音,提醒未連正身處異國他鄉。

蛇國由于緯度高,氣候寒冷,在蛇國登機時還需要穿着一件外衣,來到象國就完全不用了。前往果園的途中,也不知是緊張還是真的溫度高,未連的後背甚至出了一層細細的汗。

這一天陽光明媚,天空藍得不可思議。蛇國由于工業發達,很少得見那麽明媚的晴天。而象國卻像童話書裏的用色一樣,植物綠得發亮,蒼穹則澄澈得仿佛能激起浪花。

更不用說當他來到果園的邊上,看着那些橘子才只是小小青青的一個個果子,看着那一棵棵果樹錯落有致地站在圍欄裏,看着小木屋前有幾簇太陽花茂盛得你推我搡,未連甚至無法将之與自己即将面臨的危險聯系在一起。

這裏的空氣都是甜的,泥土的腥和植物的腥混在一起,讓人根本不想離開。

怪不得象國外來人口多,這樣的國家和蛇國大相徑庭,甚至比佳蘭略勝一籌。他聽聞象國黑幫橫行,但如果能以此來換這樣的居住環境,相信如果有得選擇,他也在所不辭。

栅欄沒有上鎖,旁邊停着兩輛摩托車和一架拖拉機,還有幾個籮筐疊着。

未連喊了幾聲沒見着有人,便往裏頭走。他朝着那個被太陽花圍着的小木屋進發,直到看到木屋前的兩棵樹上挂着一張吊床。

吊床上有一個男人,他的嘴半張着,口水流得滿臉都是。鼾聲震天,睡得和豬一樣。

如果單這麽看,未連絕對不相信這就是所謂的特種士兵或雇傭兵。這和然姐說的一點不沾邊,至少他完全沒感覺到對方的警惕和機敏。

他就這麽堂而皇之走過來了,靠近了,如果他真有一把槍,指不定扣動扳機了那人還連眼睛都沒睜開。

但細看之後未連還是把心懸了起來,那男人光着膀子,穿着一條牛仔褲,裸露的皮膚又黑又多疤。陽光透過葉間照在他的身上,反射着一點點汗漬。

這些傷疤一看就是被利器所傷,雖然年代久遠,但增生卻沒有消退。

未連咽了口唾沫,稍微喊了一聲,想把男人叫醒。

可惜他沒有成功,男人的鼾聲比他說話的聲音還大。

于是他又提高了聲調,再喊了一聲。

但男人還是沒醒,甚至連翻都沒翻一下身。

不得已,未連只能走近吊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試圖推推男人汗涔涔的肩膀。

可他的手還沒碰到那黝黑的皮膚,不知什麽時候身後已經站了個人,那人一下子用布捂住他的嘴巴。

布上有醚類的藥物,未連還來不及掙紮,就感覺渾身綿軟,視線模糊。

最後停留在他眼眶裏的是吊床上的男人睜開了眼睛,他坐了起來,和控制住未連的那人罵了幾句髒話,便将越來越脫力的未連往小屋裏拽。

未連心說完了。

這交談都還沒開始,好像任務就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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