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話分兩頭說。

未連在象國受點小傷,但大體還算把事情辦成,而一老一少留守蒼鶴的這幾天,事情進展得卻并不順利。

雖然未連父親對蛇國熟悉,可說到底,他是在窩藏一個穢種。他按照未連的交代沒有與未謙聯系,一日三餐也是自己下樓打包上來,以防小斌抛頭露面被人發現。

小斌很聽話,讓他吃就吃,讓他睡就睡。

期間雖然不敢主動和老人說話,但只要自己發問,小斌便有問必答。

未連的父親看得出小斌和自己小兒子之間非同尋常的感情,那眼神就像自己當初追随着主家的大小姐一樣。這不僅僅是信任和依賴能帶來的牽挂,還有一份無論是在蛇國還是佳蘭都無法為人所接受的東西。

其實他并不介意這一點,畢竟未連現在要做的,比同性交往要危險得多。如若他真的克服重重困難帶走這個小東西,或許也在一定程度上也證明了這份感情的堅定和執着。

老人盡可能謹小慎微,無論有怎樣的揣測,他都想等到未連回來後再一問究竟。

但他不動作,不意味着未謙不會動作。

未謙仍然帶隊進行搜捕了。

他依然在一定程度上向然姐妥協,沒有立即上報,把事情鬧大,但整個轄區都是未謙在管,他随時可以調動手下的警員挨家挨戶地搜查,直到将小斌揪出來為止。

他是在未連離開的第三天下午找到這家小旅館的。

他本來沒上樓,而是待在樓底抽煙,只有手下那兩個原先總不安分的小年輕上去查看。

這倆小年輕或許辦其他事不行,但憑借他們對穢種的仇恨程度,他相信在這問題上他們定能全力以赴。

事實正如他所料,這倆小年輕就像突然打了雞血一樣,一聽到有穢種落跑,當天竟主動加班了兩個多小時,就為着多搜一家旅館。

第二天早上也破天荒地早到,未謙還正在換警服,他們就已經穿戴完畢,枕戈待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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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劇烈敲門聲時,老人馬上意識到事情不對。他讓小斌藏到床底下,又拉過幾個破箱子把床底堵住。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到貓眼邊看向外頭——一看到倆小年輕的警服,他的心也懸起大半。

但不開門是不行的,若是被硬闖了進來,自己反倒更解釋不清。

他只能慶幸未謙沒有來,沒人認得他的臉,所以他仍然可以僞裝成一個留宿的外國人,三兩句打發完事。

可他低估了這倆小年輕的行動力,他們熱血沸騰,就像執行一項神聖的使命一樣。老人剛把門打開一條縫,他們便猛地一撞,徹底地将門推開。

其中一人掏出證件在老人面前晃了晃,另一人則長驅直入,直接走到了小房間的中央。

未連父親趕忙裝傻地問怎麽回事,你們要幹什麽。

兩人也沒馬上搭理他,直到環視了一圈旅店房間的環境後,又掏出另一本蓋着紅章的證件,道——“我們要搜一下房子,你也順便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證明。”

“為什麽要搜?”盡管搜尋資格已經擺在老人面前,老人仍然刺探着問了一下。

“穢種叛逃,”其中一人毫不避諱,瞥了一眼老人的證件,笑了——“你是外國人啊,你們這類人最有可能私藏穢種了,你不會也一樣吧?”

不一樣,當然不一樣,老人趕緊為自己辯解。

但說歸說,搜還是一樣都不落地搜。

他們走進浴室,拉開浴簾,又繞回卧房,翻找衣櫃。

接着推開陽臺門,又在外頭掃視了一圈,還看了一下水管的走向,确定穢種不能馬上從水管爬下去逃跑。

小斌躲在床底,看着三雙腳來來去去,近一點時心跳就劇烈一點,遠一點時緊張就舒緩一點。

他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甚至都不敢大聲呼吸。他總覺着外面的人能聽到他咚咚咚的心跳,即便不能,也一定能聞到他的臭味。

他聽着老人和兩名警員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而後一雙皮鞋率先停在了床邊。

小斌的心髒抵在了喉嚨口。

透過舊箱子之間的縫隙看去,可以看到其中一只腳的鞋尖正對着床底。他知道那個人已經注意到了床底的位置,只消他一彎腰,一發力,自己就會暴露無遺。

老人說,你們要不要喝茶,我給你們倒點茶吧。

兩人說不用,不渴。

老人又說,這蒼鶴老這樣嗎?我剛來不曉得,你們還吓了我一跳。

兩人說偶爾吧,穢種叛逃是大事,得重視。

老人再說,要不要坐會,看你們滿頭大汗的,這挺辛苦的吧。

兩人不耐煩地道,不用不用,你配合了快點完事是最好的。

老人正在分散着兩人的注意力,于是那鞋尖轉了轉,變成側對,再變成背對。

小斌緊張得後背全部濕透了,眼眶也發熱發脹。他好害怕,怕得頭腦一片空白。

他把眼睛閉了起來,試圖進入聽天由命的狀态。可聽着那毫無章法的閑聊,他又忍不住把眼睛睜開。他要看着對方什麽時候動搖,要确定這兩人到底會不會把他帶向死路。

那鞋子走開了,兩名年輕人低聲交談幾句,越走越遠。

而正當小斌和老人都松了一口氣,以為他們就這樣結束搜查時,他們竟又雙雙地走回床邊。緊接着,其中一人道出了那句致命的話——“把箱子移了吧,看看床底。”

小斌的眼前一片混沌。

他看着四只鞋尖對着他,看着最外層的箱子左右移動,看着灰塵随着帶起的風飛揚,再看着光線越來越亮,又越來越暗。

他們俯下身了,當他們把箱子都移開後,膝蓋壓在了地面。

他們扶着床沿,貓下身子,低下腦袋。

他們與自己對視的一剎那會是什麽表情?是驚訝,是喜悅,是憤怒,還是幸災樂禍?

小斌不知道。

他想哭,可他一點都哭不出。

他似乎已經看到警服的領口,看到領口上的紋章,看到脖子上的汗珠,再看到——

不,他什麽都沒看到,因為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門口的方向傳來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聲線。那人說——“你們倆搞什麽那麽久,你他媽一層樓花那麽長時間,查完一棟樓,牲口早他媽跑遠了!”

兩名年輕人立馬站起來解釋,可小斌卻感覺整個房間的空氣都凝固了。

面見大兒子的一刻,老人說不出是什麽感受。或許真是老天不讓小斌走,小斌便終成不了第二個自己。

未謙靜靜地望着父親,沒有當着兩個小夥子的面多說半個字,最後擺擺手,道了句“我認識他”便讓兩個小警察出去。

兩人有點奇怪,不過也沒多問。拿過未謙遞的煙,離開之後還帶上門。

搜尋已經結束了。

父親在這個敏感的時期出現在這裏,沒有知會自己,也看似不願意走漏風聲,那只有唯一的一個原因。

未謙笑了,他笑着搖搖頭,坐在一張沙發上。

老人也沒有解釋,跟着一起坐了下來。

他們就這樣沉默着,過了好一會,未謙才開口。他指了指床底,道——“在裏面是吧?阿連呢,阿連跑哪去了?”

“放他們一馬吧。”老人輕輕地嘆氣,組織了一下語言,勸道——“阿連是真心喜歡這小東西,我不要求你做什麽犧牲,但我知道阿連已經在努力了,到時候你的好處應該一樣都少不了。”

“我的好處?”未謙噴出一個鼻音,好笑地看着父親——“我的弟弟從我身邊搶走穢種,你覺得我能得到什麽好處?”

“錢。”老人說。

其實他也很不願意作出這個回答,可多年來和未謙的接觸已經讓他明白,動之以情并沒有意義,所以只能曉之以理,“即便他争取到這名穢種的支配權,他也必須支付你一筆損失費。這些錢我相信他少不了你,我也相信——”

“有一個喜歡上穢種的弟弟,這大概是多少錢都抹不平的羞恥。”未謙沒聽完,當即打斷了他。

老人沉默下來,過了片刻,放緩聲調,問——“那你告訴我,阿連要怎麽做,你才願意放他一馬?或者說……我要怎麽做,才能補償你?”

未謙冷笑一聲,沒有回答。

老人長長地嘆息,用力地掐了掐眉心。

“你在蒼鶴長大,又去邊牙受過苦,這都是我對不起你的地方,也造成了你無法理解穢種和自由民之間的感情。但……”老人頓了頓,又糾結了一陣,才把話說完——“如果你母親還在的話,我相信她也會支持阿連把小斌帶走。”

“不要說她,她是不會的。”未謙回應,“她曾是蛇國財團的大小姐,你不要用這種話去羞辱她。”

“她會,”老人堅定地道,“我和她生下了你們兩個,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話一出,未謙勃然大怒。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指着老人吼道——“我警告過你,不要再說你和她,你這個穢種,你不配和她相提并論,我也和你毫無關系!”

老人面對大兒子的怒火,也咬牙站了起來,他直視着未謙的目光,堅定地道——“你就是我的骨肉,這一點無論你如何否認,你也不可能改變!如果你認為我是穢種,那你的體內也流着穢種的血,你的弟弟也流着穢種的血,你的母親就是愛上穢種的人,為什麽你能接受你的母親,卻不能接受你弟弟也——”

未謙聽不得這些,他受不得任何人提醒他關于血緣的真相。他在蛇國那麽多年,每一次經受提醒,都仿佛在告訴他自己低人一等。

他受不了,他恨之入骨,所以他揚手打翻了擺着茶具的小木桌,怒不可遏,咬牙切齒。

“你不要說我接受這一半血緣,如果可以,讓我把身體裏的一半血換掉,我也在所不辭!”未謙的臉變得猙獰,額頭上青筋暴起——“你知道你做得最錯的是什麽嗎?你做得最錯的,就是你生而卑賤!就是你本該是個牲口,卻自以為是地玷污了一個蛇國自由民的子宮和陰道!”

老人也被這話徹底地激怒了,他擡手就給了未謙一記耳光。

可惜,未謙等這樣的決裂太久了。父親所有的隐忍都如讓他一拳砸在棉花上,他的怒火出不來,他的狠話放不出。

但這一巴掌把一切都結束了。

因為這樣,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槍拔出來,指着這個早就應該湮沒在失蹤名單上的生命。抹消他人生中最大的污點,清洗他身體裏最不幹淨的基因。

“你已經死了,”未謙說,“你這個穢種,已經偷生太久了。”

老人可以接受未謙開槍。

如果死在一個終歸不認自己的兒子手上,那是他的罪有應得。他抛棄了未謙,抛棄了妻子,他軟弱得不敢留下,以至于他們的人生和家庭分裂成兩半。

可他真的抛棄了嗎?可他真的能不抛棄嗎?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想,如果當初他把未謙也帶在自己的身邊會怎麽樣。

未謙會否變得和未連一般善良,會否不曾觊觎狼國那可憐巴巴的自由與平等,會否能躲過邊牙的戰亂與被俘的命運,會否也有朝一日折返蛇國,看到家鄉的現狀,如未連一般義憤填膺,如蚍蜉撼樹般硬是要為某一名穢種拼盡力量。

但萬事沒有如果。

當初對佳蘭的恐懼和對前途的迷茫鎮住了這一對年輕的夫妻,他們也不知道到底留在蛇國有希望,還是前往佳蘭有生機。人在命運面前何其渺小,以至于敬畏與惶恐會讓他們毫不猶豫地認了這樣的結果。

上一輩的錯誤不該由下一輩來償還,可偏偏他們的命運就是延續的。一代走到一代,此間相互影響滲透,讓人無法掙脫,無法劃清界線。

老人不說話了,他确實偷生已久。在他身為穢種的時候既沒有保護好自己的父母,也沒能保全自己兩個兒子,他又如何能有自信,此刻保護好那一個連尊嚴都沒樹立起來的小斌。

但他仍然想錯了。

因為待在床底的小斌在這一刻所想到的并不是被這個耄耋老人保護,而是一下子從床底爬出來,帶着滿身的污穢和塵埃,擋在老人和槍口之間。

他的眼眶又紅又腫,眼球上布滿了血絲。可他卻直勾勾地盯着未謙,他說——“我、我在這裏,我、我跟你回去。你不要……不要殺他。”

老人怔住了,未謙也怔住了。

老人并非小斌的主家,小斌也沒有保護他的義務。

可小斌再一次選擇了。他曾選擇過一次,現在再選擇一次。

選擇反抗未謙,而跟未連走。選擇犧牲自己,換下小未先生父親的性命。

老人拉開小斌,但小斌一動不動。他閉上眼睛,直面那口冰冷的槍管。

未謙打開了保險栓,金屬碰撞時發出輕微的聲響。

小斌自己也覺得奇怪,原本躲在床底時怕得說不出話,可當他真正跑出來,直面生與死的抉擇時,他竟沒有恐懼。

他的鮮血在血管裏快速地沖撞着,好似第一次體會到活着的真實。原來做一個有選擇權的人是那麽美好的事情,原來可以連死都不怕。唉,早知如此,他真不該跪在地上這麽多年。

未謙的槍口貼在他的腦門上,秒針的每一次跳動似乎都在提醒他扣下扳機。

但最終,他沒有扣下。

他說不清理由,好像心裏有一個閘門突然打開。那閘門是母親說父親的故事,是父親說弟弟的故事,是然姐說狼國的故事,是戰友說邊牙的故事。

他可以殺了穢種,再殺了父親。他維護着蛇國的一切,然後讓另一個未謙成長起來。

之後未謙再變成未謙,穢種再變成穢種。

他嫉妒了,那一刻,未謙竟有一點點嫉妒阿連。

小斌聽見了腳步,聽見了摔門的聲音,聽見臨行前“這玩意到底出不了蛇國”的警告,還聽見萬籁俱寂,一切好似夢一般消散。

他的雙臂仍然張開着,擋在老人的面前。

直到老人摁住他的手臂,讓他像洩了氣一樣陷回沙發裏。

“我是不是做錯了?”本能地,小斌又不安地朝老人發問。

可這次他似乎并不需要老人的答案,他搖搖頭,又把這個問題抛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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