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未連是在一周後回來的,回來時腳上還纏着繃帶。父親一看就知道出事了,但未連硬是說自己滑倒的,不是人傷,沒人傷他。

父親說有個姑娘來過幾次電話,讓你一到蒼鶴就給她回電話過去。

未連知道是然姐,繞出陽臺便和然姐通上了話。

然而然姐什麽都不讓他在電話裏講,叫他晚上就在賓館等着,她一下班就過去。

挂斷電話再看小斌,小斌終于能一下子撲到他身上。這一撲還讓未連小腿一軟,差點跌了一跤。

這是好事,證明小斌體重增加了,這一周被父親照顧得很好。

父親說沒有,他照顧我還差不多。說着把未謙來搜的事講了一遍,一下子抽掉了半盒煙。

“這小家夥比我有希望,至少在我那個年代,我絕對沒有擋槍口的覺悟。”老人說着,夾着煙指指抱着飯盒狼吞虎咽的穢種。

未連聽到這樣的評價很高興,但也為着未謙的态度擔憂。

未謙氣極之時居然敢拿槍指着父親,這是未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同時他也有一點點埋怨然姐,明明知道他冒那麽大危險去象國拿資料,這頭也沒能勸住未謙。

不過回頭一琢磨,未連也理解然姐的苦衷。畢竟這事要和未謙坦白了,估計他連飛機都上不了,在機場就被警察攔下。

小斌吃飽了又跑到未連身邊坐着,一會抓抓他的袖口,一會摸摸他的手指,好似在确定未連是不是真回來了,确定這不是自己的錯覺。

父親說,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但我能幫你的就那麽多,“我不會在這裏久留,你最好也換個地方。否則阿謙要有什麽想不明白再沖來,估摸着就不是再擋一擋能化解的了。”

未連明白。等到然姐來了之後,父親竟真的起身告辭。

未連覺着在蛇國生活的人總有守口如瓶的習慣,好似多說一個字都會讓他們身陷險境,以至于處處自保,步步為營。即便是父親和自己,不逼到這份上也不會多向未連透露一點點過去。

反觀然姐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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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未連的資料十分欣喜,可當未連問她準備怎麽做,要把哪一部分交上去,自己又該留下什麽時,然姐的表情再次變得警惕起來。

未連并不觊觎這一份資料,如果他真想将之納為己有,那他完全可以拿到之後如犬牙所言那般坐地起價。

可當他把這問題閑聊般随口道出時,然姐只是簡單地回應——“一個月之內我會給你答複,其他的事情你不用管。”

不僅如此,然姐甚至沒有久留,收好資料就要作別。

未連攔住了她,看着然姐這副立即劃清界線的樣子,他心裏頭并不舒服。

他與然姐對視了一會,才開口問道——“我原本以為你留在蒼鶴的一部分原因是為了我哥,哪怕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現在我覺得……你似乎并沒有這份考慮。”

出乎預料,然姐竟坦誠地說——“有,我确實想留在蛇國陪他。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而和你哥比起來,這事情顯然比你哥重要得多。”

“也比小斌的安全重要得多。”未連堵了回去,“你知道我離開的這段日子,阿謙帶人來搜過嗎?”

然姐沉默了片刻,點點頭,“我知道,但你們現在安然無恙,不是嗎?”

未連無話可答。

這就是蛇國人做人辦事的方式。你有價值的時候,我們可以一物換一物。你沒有價值的時候,就可暫時放在一邊,日後再做考慮。

看着然姐冷漠決然的背影,未連突然覺着他應該聽那倆老兵的提點。可這想法僅在他腦海裏盤旋一瞬,又煙消雲散了。

說到底如果他真做得到像蛇國人一樣,他也絕對不會為着一個小小的穢種殚精竭慮。

未連不止一次感慨自己命中貴人多,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把事情辦到這份上。

阿力說佳蘭人命好啊,你看我們周邊幾個國家,佳蘭人聰明又喜歡曲線救國,這種人是能順着水流走的。

我們周邊幾個國家都沒把佳蘭當成打擊目标,為什麽——“因為只要我們強大了,你們自然就來投誠。所以你們國家本土上沒戰争,也算是個好的附屬品。”

未連雖然聽得懂阿力的道理,但還是覺着怪怪的。正如他和那兩個老兵接觸時,犬牙噴出鼻音奚落的那一句“佳蘭人”。原來佳蘭人在其他國家眼裏是這樣的形象,真是讓未連自豪也不是,自卑也不是。

這一個月的時間裏,未連過得并不太平。

他按照父親所說的帶小斌換了家旅館,沒回去找未謙,未謙也沒找上門。他不确定這算不算未謙的默認,但當他一次下班回來時見着小斌口鼻流血,被痛毆了一頓時,他明白即便是默認,也必須洩憤。

于是未連又換地方。

蒼鶴能接納穢種一起住的旅館并不多,一個月裏算是給未連住遍了。

到了後來小斌都發聲了,他拉着未連的手說,小未先生,我們不換了,不要折騰了,“我挨打沒有什麽關系,他們不把我帶走就可以了。”

這話聽得未連心疼,他更緊地把小斌抱在懷裏,也更急切地催促然姐把檔案交上去。

然姐告訴未連,檔案即便交上去了也不可能馬上有結果,你就靜觀其變,現在沒人來收他的命,你定時去銀行把預約金交了就完事。

未連還想說點什麽,但然姐卻為了避嫌,把話題打住。

這一個月來即便在上班時間,然姐都盡可能不與未連見面。以前打了照面還點點頭,現在甚至一見着他的臉,扭頭就走。

未連很不安,他越來越擔心然姐翻臉不認人。如果真是如此,他這回可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可當這個月月末時,然姐給他送來了定心丸。那是一張資料表,履歷的一欄已經填好了。然姐讓他在上面簽字,之後再走一遍程序就可申請調令。

未連細細地把資料表看了一輪,關于沙影病毒的資料提供寫得非常隐晦,僅僅用“在病毒領域取得傑出貢獻”來概括。

未連說,這能成嗎?這沒有年份,沒有項目,什麽都沒有,我如何證明這就是沙影病毒的貢獻?

然姐說,你簽字,簽字就行。

未連從始至終只是一枚棋子,身為棋子是不需要知道全盤走向的。他好好地待在位置上就行,然後等一個“特”字,等一塊鮮紅的公章。

在第二個月的月初,未連再次來到了那間畫室。

畫室裏的畫作又多了好幾份,風格各異,部位全面。那些潰爛的方式讓他震驚不已,可當他推開窗戶,遠遠地看着焚化樓冒出的黑煙時,他又覺着在第三研究所裏,什麽慘狀都是可能發生的。

他親眼見過兩次把死亡的穢種拖進焚化樓的畫面。他們疊在推車上,像已經沒了氣的死豬。全身一絲不挂,傷痕累累,推車面上蓋着一塊塑料布,發青發黑的肉體若隐若現。

工人則全副武裝,裝貨,推車,卸貨。

然後濃煙冒起,所有罪行化為灰燼。

這是屠殺。可這又是法律允許的屠殺。這是生命,可又是一文不值的生命。

屋外的銀杏随着風飄蕩着,夕陽穿過枝丫射進畫室。它被窗廊分隔成一條一條,丙烯顏料的味道與秋日幹燥漸冷的風混在一起。

未連拿起一張像負片一樣的陰影圖打量,他此刻已能清晰地推測其出自老午之手。老午總喜歡這種寫意的東西,卻活生生地把自家的穢種折騰死了。

這消息是前天辰靖告訴他的,說的時候臉上還挂滿了幸災樂禍的表情。畢竟擁有穢種便意味着高人一階,而老午把穢種折騰死了,現在就又和大家一個檔次了。

未連問,怎麽死的?你怎麽知道?

辰靖說,我看着的,我怎麽不知道。

未連一驚,趕緊追問。

辰靖說,不是他老婆過生日嘛,把大夥叫去了。打骰子一人來一次,結果骰子沒打幾下,幹着幹着就沒氣了。

未連說,什麽來一次,來什麽一次?

辰靖說,每次叫你來你都不來,每人各貼一編號,打四次骰子,打到誰,誰就在裏頭開一發。

辰靖又說,本來都給他和他老婆玩得只剩半口氣了,下面松得進去都沒感覺。不過也好,最後打那一發不是我,到頭來還是老午自己上。

沒動幾下,穢種就泥一樣軟着。踢兩腳,不動,踹一腳,整個人翻地上。

“沒氣了。”辰靖聳肩,“不知道要不要賠錢。”

說完又把話題岔到別處去,好似這不過是家裏養的一只小倉鼠一命嗚呼,連埋都不需要埋,直接丢垃圾桶完事。

晚上未連摟着小斌,用力得讓小斌窒息咳嗽。小斌問他怎麽了,他也說不出來。後半夜左右睡不着,小斌便摸着他的腰,摸着摸着,摸到了裏頭去。

未連抓住小斌的手,說到了狼國我和你做,我要留到狼國才行,我要給自己一個念想。

小斌把腦袋鑽他懷裏,他猶豫半天,才把自己的擔憂說出口。他說其實我有點害怕,小未先生說狼國是自由的,我不屬于任何人,我既不需要服侍你,也不需要和你綁定。

小斌的手放在未連腰上,揪了揪,擡起頭,“那如果你不要我了,我是不是就要自己找地方去了?”

“我不會不要你。”未連說,“我做那麽多就是為了換我們能在一起的機會,我豈會得到了還放棄。倒是你,你見到外面的世界,就有更多的選項了,你若是真喜歡上別人、跟別人跑了,那也不一定。”

未連說這話是為了安慰小斌,可小斌卻搖搖頭,道——“如果我在蛇國,你是我的主家,那無論是誰都無法拆散我們。可如果去了狼國,就沒有規矩把我們綁在一起,分開就變得很容易了,不是嗎?”

未連訝異。

這一點自己竟然從來沒有想過。

确如小斌所言,如果他和小斌的關系是主家和奴隸,那律法、輿論、階級,所有的社會條件都會讓他們不可分離。可當他們擁有絕對的自由時,所有的束縛便不複存在。

唯一能讓他們與彼此作伴的只有感情,而感情卻那麽脆弱,那麽不可捉摸。

小斌确實在成長,他成長的速度超乎未連的想象。他或許還不能清晰地說出人和畜生的區別,可本屬于人性中的負面的力量也随同積極的東西一并覺醒。

未連說,你不要怕,你若是真想離開我,我不會怪你,“感情的事情沒有虧欠,若是到了狼國,我們的感情已經沒有了,我接受你的選擇。”

“不要接受,”小斌深深地嘆息,“我不希望小未先生接受。”

小斌的頭垂了下去,用力地壓在未連的胸口上。

原來燈亮之際,所見之物并非全是美麗。

它照亮了美好的東西,也讓令人恐懼的存在一覽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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