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調令是在三個月之後下來的,這三個月裏未連要離開的消息也漸漸于第三研究所內散布開來。

本以為大家都會像阿力等人一樣勸他留下,去狼國的邊境這事想想都叫人難受,天高地遠不說,還經常發生騷亂。

可恰恰相反,未連不僅沒有聽到反對與規勸,甚至覺着樓上幾個辦公室的小姑娘們看自己的眼神都變了。

他不得不承認,那眼神裏帶着憧憬。

辰靖說,看不出來啊,原來蛇國是你的跳板。你到底是做什麽研究的,要不私底下跟我透露透露——怎麽,你還不樂意說啊,我又不能搶你的功,你說了,我往後跟緊你的步伐,找個課題方向都好啊。

老午說,你厲害啊,你小子,佳蘭人果然不一樣。我課題積壓好幾個了,年年投,年年不中,這都三年了,也不知道問題出哪。要不你幫我看看标書,我不用改方向,你就跟我說我哪裏還得補充一下,哪個數據更容易入商蓮那幫老家夥的法眼就行。

還有人說,你有實驗室的鑰匙嗎?我怎麽沒在出入庫裏看你領多少材料。你這研究報備了嗎?你不報備,我到時候還得給你補內容。你說吧,你是拿哪一間做的,你做了啥,你數據都放哪了。

未連從中聽出羨慕,嫉妒,崇拜,還有許許多多呼之欲出的野心。也難怪蛇國的發展快得像出膛的子彈一樣,若是在這些崗位的都是有着蛇吞象一般企圖的人,那想不出成績都難。

然姐說,你不要聽這些,他們動不了你。這報告中層幹部看過了,也開過會了。你就過完這幾個月,閉緊你的嘴巴,幹手淨腳,不要節外生枝。

那一份調令夾在一個褐色封皮的本子裏,人事部的那個小姑娘遞給他時,硬是把未連的電話號碼給要了,說後續再有通知,她也方便第一時間跟未連說。

未連推辭不過,何況即便他不給,員工通訊錄裏一查也清清楚楚。他到底還要辦完後續的手續,抹了人事部的面,難說之後會給他在哪裏添麻煩。

可這小姑娘不安分,隔三差五不是約吃飯就是約喝茶,有事沒事發條信息過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就随便發點搞笑視頻,八卦信息。

她看着是要和未連熟絡罷了,但這樣的親熱讓未連一看便知意欲為何。

他不知道狼國的那個基地居然對這裏的人有那麽大的吸引力,在他看來是一片未知的領域,是危險的,隐秘的,生死未蔔的。可蛇國人的急功近利讓他們忘卻一切危險,只想奔着最終的目标去。

小姑娘的電話多了,小斌也有點察覺。

每次未連電話響了他就擡擡頭,可憐巴巴地看小未先生一眼。然後又自顧自地把頭低下,該忙什麽忙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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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始至終沒有提出異議,縱然知道自己害怕的東西正在蔓延,他也沒有鼓起質疑的勇氣。

未連有自知,所以基本上回到旅店了就把手機靜音。

可就算是這樣,他仍然是要找機會給姑娘回複的。于是他便會走出陽臺,一邊抽煙,一邊随便回幾行字或回個簡單的電話。

而每當他做完一切客套轉過頭來,總能對上小斌低下的頭。

他很愧疚,可他仍然相信只要熬過這段日子就會好起來。

但很遺憾,面對人事部的小姑娘時,未連會以面對普通人的戒心與人交往,所以還能清醒地意識到界限在哪裏,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可當他真正去到狼國之後,真正的誘惑才來到面前。

而當他面對着和小斌一樣的、重獲自由與人格的穢種時,他并沒有意識到有的穢種比小斌進化得快多了。他們學會了自由民的詭谲,自然也學會了他們的谄媚、隐瞞和欺騙。

特殊資格填表上交後,接下來便是過戶了。

未連試圖聯系未謙,他不希望到了最後這一步,兩兄弟以對簿公堂收場。

未謙已經幾個月沒有聯系過他了,也沒有将他和小斌逼到絕路上,那未連認為這就是關系緩和的表征,而他也希望能當面感謝或祈求未謙的同意。

但很遺憾,未謙決定公事公辦。

未連在交表之後的第二天、第四天和反饋表下來的第七天,分別給未謙打了無數個電話,而未謙只接了一個。

未連說,哥,我求你了,不要讓我走法律程序好嗎?你也沒讓我走法律程序,你也沒讓警察強行帶走小斌,不是嗎?

未謙在電話那頭沉默着。

未連又說,你是我哥啊,難道這一切結束之後,你真的和我一刀兩斷,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嗎?我只有你一個同父同母的哥哥,這絕對不是母親希望看到的結局。

未謙還是沉默着,但只要提到母親,便能聽到他輕輕地抽一口氣。

未連再說,我走了,至少兩三年之內我不會有自由出來見你。我聽說那邊很亂,你去過,你知道,我不确定自己哪一天就會死在騷亂中。單純為了這個,你好好地來見我一面,好不好?

未謙的沉默何其漫長,漫長到未連都以為斷了線。

但最終未謙說話了,他說,阿連,算了。

然後他挂斷了電話。

在法院開庭的那一天,他以公務在身為由申請代理人替他出席。法院的判決毫無懸念,然姐坐在座位上,遠遠地聽着宣判。最終重錘落下,好似敲掉了未連心中的一塊板。

是的,在他離開蛇國之前,沒有再見到未謙的面。未謙心裏有一堵牆,那牆密不透風,上面長滿了青苔,連縫隙都堵得嚴嚴實實。

然姐把最後的材料交給未連的那一天,未連問然姐,他說,我哥會好嗎?我哥……什麽時候會失去你?

他多麽希望然姐是陪在未謙身邊的存在,他永遠都記得阿謙看到然姐位于床邊時,那眼神驟然軟下來的一剎那,他不是完全不恨未謙,正如未謙也不是完全不恨他,可兄弟之間仍然尚存一絲牽連,那牽連讓他希望未謙也能好好的。

然姐不可能回答他。

但未連在從辦公室轉出來時,看到然姐在走廊盡頭的吸煙區吞雲吐霧。他看不見然姐的表情,他只見着然姐的手臂擡起了一剎那,在臉上抹了一瞬,又迅速地放下。

他不能理解蛇國人的感情,也無法權衡事業和愛情處于矛盾時,他們如何甄別輕重利弊。

可他仍然相信然姐是有所動情的,若非如此,她也不會一度告訴未連——“只要他失控了就打給我,多晚都可以,多晚都沒關系。”

位于未謙心中的燈上落了太多的塵埃,未連可以吹掉一部分,然姐可以吹掉一部分,但最終到底會不會亮,到底它的鎢絲有沒有燒斷,已經不由他們說了算。

然姐那麽聰明,她又怎麽可能不明白這個真相。

一切材料準備好後,未連再次去了一趟商蓮。

這一次他依然帶着小斌,而他也在那座雕塑面前深深地鞠了幾個躬。

他不知道這個老蛇是什麽來路,也不在乎蛇國民衆對他褒貶不一的評價,他只知道這人的存在,讓他和小斌有了現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阿力背後有出力疏通,未連的名額排在倒數第三。

他把好消息第一個告知了阿力,本想把這一層點破,但聽着阿力恭喜的話一連串地蹦出來,最終還是收住了聲。

蛇國還是有好人的,至少在未連身邊的好人不少。

臨行前的那一天,阿力開車來送他倆。他說小斌打不了車啊,我這不屈尊降貴來了嗎,“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開車載穢種啊,小家夥你說你多榮幸?”

說着摸摸小斌的腦袋,讓他坐到車的後座。

一路上,阿力仍然話不停。

他說我叔回去了,我跟他聯系一下吧,到時候讓他接應你。他在狼國還是有些人脈的,你住那種外國人的街條件不怎麽好,我讓他給你找個好點的地段。

未連忙說不用不用,這一年多兩年麻煩他們太多了,“何況我還欠着你那麽多錢,我開口,也不好意思吧?”

阿力也不勉強,他說那你這樣也好,外國人多的地方也容易讓你适應環境。那裏佳蘭人不少,但還是那句話——“注意安全,越靠近邊牙就越危險,晚上別亂跑。”

未連來蛇國兩年,兩年裏阿力始終沒機會帶他到處玩玩。這是阿力一個愧疚的一個點,而他也覺得等未連和小斌有了狼國的身份後,或許在蛇國更容易暢行無阻。

“你說這制度真的是……自己國家的人不能暢行無阻,反而輪到外國人暢行無阻。”阿力說着,打着方向盤。

他們開過繁華的街道,茂密的鋼鐵叢林,一路往遠郊去,往機場去。

他們需要先搭乘專機到達角星邊界,再從邊界坐船過狼國。

未連想起在商蓮遇到的那個男人和他帶着的穢種,他從始至終不知道他倆的名字,所以也無法在名單中确定他們到底有沒有入圍。

小斌是第一次坐飛機,和坐高鐵時一樣,十分不安分。

而這一次因為搭乘專機的也有其他入選的穢種,以至于他的不安分更不受控制。一會站起來,一會又要吃泡面,一會往窗口外看去,看着一片白茫,興奮與喜悅寫滿了臉上。

等到降落到角星再搭乘轉車過碼頭時,小斌安靜了。車廂裏的大部分穢種也安靜了,乖乖地坐在自己主家旁邊,望着窗外的景色一點一點向後退去。

未連抓住小斌的手放在膝蓋上,小斌順勢靠在未連的肩頭。

途中他問了很多次,直到登上輪船他還在問,他說我們離開蛇國了嗎?還有多遠,還有多久才離開蛇國?

每一次未連都說快了,馬上就離開了,你看這景色開始變了,溫度也開始冷了,再過一會就能看到新的大陸。

問到最後,小斌睡着了。未連把小斌留在房間裏,自己出到了甲板。

此刻天色已經全部黑下來了,天上有一點點的星光。

海風很大,吹得兩耳嗡嗡直響。海面寬廣,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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