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船行到第二天早上才靠岸,下了船安檢、核查,然後又馬上轉乘專機,一路往邊境線飛,飛機降落再轉乘大巴。

途中換了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就差沒把馬車也派上了。

等到真正到達邊境時,其實大家都沒什麽精神打量周圍的環境。他們太累了,無論是穢種還是主家,排隊等待登記入住時,大部分人連眼睛都要睜不開。

一路上的食物也越來越糟糕。

蛇國的飛機餐還能下咽,等到了狼國邊境線時的歡迎餐甚至讓未連胃部反酸。不得已,他趕緊買了兩盒餅幹,本想等到招待所裏再充饑的,但一沾到床,就昏睡了過去。

這一睡,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小斌推醒。

迷迷糊糊間小斌不停地叫他,還有敲門聲不知在夢中還是現實裏。

未連掙紮了好一會,懵懵懂懂地起來開門。來的是研究所的工作人員,提醒未連可以辦手續了,從招待所出去,再遷入正式的住宅。

這樣的折騰總共持續了三天三夜,而當未連真正住到一棟分給他的小房子時,他才總算得了機會好好地洗個澡,再把自己已安全到達的消息傳遞給阿力、然姐以及遠在家鄉的父親。

阿力說得對,這裏的環境并不好。

這是一條集中安置未連這類帶着穢種的外來研究員的社區,社區不大,不到一百戶人。或許也是他檔案漂亮,沒有和別人共享一棟公寓,而是在一片低密度住宅處入住,小小的二層建築,和隔壁貼着一個圍欄。

屋內十分簡單,三房兩廳,兩個廁所外加一個廚房。

二樓只刷了膩子,擺了一張書桌和一個書架,看似準備做成工作室。

床單被套都是簡單的招待所的款式,聞起來還有新布料的刺鼻味。

小斌很勤快,趁着未連去洗澡的空當,麻利地找了塊抹布就開始把桌椅板凳擦幹淨,還把被子拿到後方的小院子裏挂起來。

未連出來時小斌已經把幾份辦手續之際領的廣告展開了,上面有一張邊境巫漠城的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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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斌能看懂地圖上的标識,也能馬上确定哪裏有超市,哪裏有菜市場。

他似乎比未連更快地進入狀态,只是在此之前他必須确定——“小未先生,這裏的超市和市場……穢種能進去嗎?”

未連笑了,他說你還沒反應過來啊,這裏是狼國——“沒有階級隔離,你不是穢種,我也不是主家,從今往後,我們就是平等的自由人了。”

小斌捏着地圖若有所思,片刻之後又問——“那我可以識字了,可以看報紙、看電視,可以和小未先生走在一起了,是嗎?”

未連點頭,把浴巾挂在小斌的脖子上,“你可以跟我去任何地方,可以表露任何喜怒哀樂,沒有人可以随便傷害你,如果有——警察和律法會維護你的權益。”

小斌似懂非懂,于是他又問——“那,我可以直視自由民,可以和自由民說話嗎?”

“你就是自由民。”未連認真地盯着小斌的眼睛。

小斌怔怔地與他對視,過了一會,他的眼眶紅了,他用力地搓了一下眼睛。

可不搓還好,一搓,眼淚又溢了出來。他擺手不讓未連來安慰他,就是捂着臉啜泣。

他深深地呼吸着,想把胸腔裏的一團污氣釋放出來。他說不清那一刻的感受,只覺得身體裏的大壩被打開了。而積壓在裏面的洪水竟一時沒反應過來,現在才猛地傾瀉而出。

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這就是實現夢想的感覺。

可真奇怪,他日盼夜盼離開蛇國,朝思暮想成為自由民,而當他真的得到一切時,他竟感覺如此虛幻。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幾下,把手臂都掐出紅痕。

他真的不是在做夢,這痛,竟幸福得他淚流滿面。

然而即便看似一切往美滿的方向發展,但搬過來的當晚,便出了一件預料之外的事。那就是未連認識了一個鄰居,而這個鄰居在不久之後,則成為了小斌和未連之間的一枚定時炸彈。

兩人收拾幹淨之後,徒步到不遠的商業街吃了餐飯,感受了一下巫漠的環境,也呼吸了一下這交雜着狼國和邊牙的空氣。

巫漠确實不太發達,商業街也很短,零零星星幾個買小食的,從街頭就能看到街尾。

與商業街相鄰的有一條賣日用品的路,小超市和小市場都集中在這裏,還有幾家服裝店,櫥窗裏挂着款式單一的套裝。

穿過商業街再搭乘專門的公汽,大約二十分鐘就能到達蛇狼合資的研究所。

那研究所十分宏偉,即便相距甚遠,晚上也能看到其頂上的探照燈把夜空打亮。

而就是這麽一個娛樂設施十分匮乏、資源較為貧瘠的邊境小城裏,随處可見的就是酒館。

這裏的酒館和蛇國的不同,沒有粉紅色的簾子,也沒有搔首弄姿的男人或女人,完完全全還真就是賣酒的。

一枚金幣兩斤的火馬酒,喝一口,周身都燒起來。

買酒的老漢讓未連喝,又讓小斌喝,未連掏金幣買了兩斤,老漢便塞兩根煙到未連和小斌手裏。

看得出小斌被同樣對待時臉上呈現出驚訝又無比喜悅的神色,以至于他也就着老漢的火光把煙點燃,狠狠地咳嗽了幾聲,引得老漢和未連哈哈大笑。

兩人稍微逛了一圈後,未連則謹遵阿力的教誨按時回家。說到底他對這裏還不熟悉,雖然一個邊牙人也沒見着,但小心點總是好事。

豈料他和小斌剛進門,屁股還沒坐熱,就有人敲響了他們的門,而打開門的那一刻,未連愣住了——來者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一看就不是狼國人,反而似蛇國人一般精致幹淨。

未連還沒開口問好,他便自我介紹起來。

他說他住未連隔壁,這房子空好久了,終于盼了個鄰居來——“你們的後院是和我相連的,之前我見着一直沒人來住,就沿着栅欄種了幾棵灌木,現在長你們家來了,你們若是介意,我明天就剪了它。”

未連一聽,連忙說不用不用,他沒時間打理花園的,要長過來了還是好事。

那人說,“你沒時間我也可以順便幫你打理,反正跨個半截的矮牆過來也簡單,你不把我當邊牙人打出去就行了。”

未連笑了,“我才剛過來,到時候還要拜托你多帶我熟悉一下單位。你這打扮能是邊牙人嗎?我看你像蛇國人。”

但那人卻搖搖頭,解釋——“我不是研究所的,我沒有工作。”

未連訝異,年輕人的模樣看着也不像兩條商業街的小攤販,如果并非研究所的職工,那很有可能是像阿力這樣的小哥——自己國家呆膩了,便跑到隔壁來玩一玩,小住一段日子。

豈料那人卻說了一句讓未連瞠目結舌的話——“我是跟主家過來的。”

未連大驚,兩秒過後才接上話——“你是穢種?”

“曾經是,”那人笑起來,點點頭,“不過那是我十幾年前的身份了。”

未連大喜過望。這人出脫得比他父親更好,一點穢種的痕跡都找不到。

他連忙讓小斌也坐過來,好好和這位鄰居認識一下——在未連看來,或許這個人便是能帶領小斌迅速蛻變的良師益友。

所以他沒有看到小斌眼裏一閃而過的警惕,和若有似無的擔憂。

這人叫小維,已經來了十餘年了,算是狼國通行這一制度時的第一批外來客。

他的主家在五年前過世,原因是在工作中沒有做好防護,最終感染并被隔離,死在了研究所裏,當成下一個研究的标本。

他的主家沒有親屬,所以剩下來的房子和錢都歸了他。

他并不需要工作便能養活自己,而他也表示——“其實來到狼國之後,很快就會褪掉穢種的習性,說到底這裏就是一個草原,只要不被鐐铐拴着,看着其他動物奔跑,耳濡目染也能學會。”

但即便如此,未連還是拜托他——“我這小家夥二十出頭了,當穢種的時間太長,奴性肯定比你當初要嚴重得多,平日裏還希望你能多帶帶他,有你這樣的引領人,他肯定能更快改變。”

小維自然滿口答應。

未連真是覺得自己太幸運了,無論走到哪一步,都能找到伸出援手的人。

小維看似也很喜歡小斌,時不時就問問他,現在蛇國怎麽樣了,如今的奴隸制度又有何變化,小斌是什麽穢種,是高階的還是低階的,受過什麽培訓,又有過幾任主家。

小斌有問必答,只是不怎麽敢擡頭看小維。他覺着小維有點耀眼,他沒有辦法直視。

他乖乖地握着水杯坐在旁邊,聽着未連與小維熱火朝天地聊,聊到最後小維還從家裏拿來一瓶酒,說是歡迎未連來到這個社區,來到他的隔壁。

小維好看,比小斌好看多了,他确實就是個自由民,不枯瘦,不幹癟,他的臉上有着神采和光華,那是自由民才有的自信和底氣。

小斌偷偷地瞥未連,未連的眼睛也在小維的臉上挪不開。小斌努力地告訴自己,這不過是未連為自己着想,希望他上班時有個人能照顧自己。

畢竟在這個研究所和在蛇國的不同,連上班都必須把所有通訊設備交出去,以防資料洩露,那小斌就不能輕易聯系到未連,所以有個人在身邊,就多了一分保障。

可為什麽他還是覺着心裏酸溜溜的,尤其當小維說他曾經也是高等穢種,而得到未連那似乎理所當然,聽着又十分刺耳的“怪不得你長得這麽精致”的評價時,小斌當即就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這一場小小的會面直到淩晨一點多才結束,未連邀請小維明天過來一起吃個晚餐,他說小斌的手藝可好了,反正你也一個人,還不如一起過來吃算了。

小維自然又是答應。臨走前還拍了拍小斌的肩膀以示友好。

可小斌并不覺得這是友好,他能察覺出小維看着自己的眼神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晚上睡覺時,小斌抱着未連。未連讓他放松一些,可他雙臂卻始終箍緊。

小維到底和自己不同,他曾經是穢種,所以他了解穢種。可他又是自由民那麽多年,他也十分了解自由民。何況他過去的主家給了他那麽優渥的條件,那麽好的教育,他什麽都比小斌好,什麽都能和未連聊。

而如果他——

小斌咽了一口唾沫,不願意再往下想。

他在心裏罵了自己幾句,指責自己不該以這樣的心情,揣測一個初次見面,而充滿善意的鄰居。

然而事情卻發酵得很快。

第二天小維再來時,小斌更加明顯地感覺到了敵意。

他沒有等到晚餐時間才來,而是未連和小斌還沒有醒,他就已經在打理院子裏的灌木叢,并順帶過了牆,一并除着未連小院裏的草。

小斌比未連先醒,見着小維在院子裏,自己臉都沒洗,趕緊過去幫手。

小維也很自然地把手套和小鏟子交給他,自己則點根煙,坐在花臺旁和小斌聊天。

他問小斌跟主家多久了,又問未連從哪裏來,再問小斌識不識字,自由民教過他什麽。

小斌說認識一點點字,但不是很多,又告訴小維,自己原先的主家是未連的哥哥,他是過到這裏,才能真正和未連在一起的。

他和未連認識兩年左右,可惜從未有機會以主仆相稱。

小維聽罷,道——“那是自然的,像未先生這樣的人,一般不會選擇靠近穢種,尤其是你這樣奴化得比較厲害的穢種。你在蛇國也應該聽過,穢種是肮髒的,是不可觸碰的。”

小斌心裏很難受地擰了一下。

但小維馬上又安慰道——“所以未先生是個好人,你應該感激他。這樣的好人總會有很大的發展和很寬廣的選擇,你明白吧?”

小斌當然明白,他不住地點頭,他說我知道的,所以我不會給他添麻煩,我會努力認字,我會、我會——

會什麽?小斌說不出來。

他想說會洗衣做飯,會伺候好小未先生,可這話剛到嘴邊他又覺着不對,畢竟每次這麽說,未連都告訴他只有穢種才說這些,而小斌現在是自由民了,他不可以再這樣。

小斌有些茫然地擡頭看小維。

小維也沒解答,笑了笑。抽完一根煙後,聽得睡房有了響動,小維便讓他把手套和鏟子遞還給自己,去看看是不是未連醒了。

小斌忙不疊地鑽進房,豈料還沒走兩步,就見着未連從卧室走出來,一眼便見到在外頭戴着髒兮兮的手套,幫着他們家除草的小維。

未連當然很不好意思,他連忙讓小維進門,又問小斌怎麽能讓一個客人做這些,自由民應該懂得待客之道。

小斌想說他也講了,可似乎未連這話只是客套,以至于他根本沒讓小斌有回應的時間,便自己去燒了壺茶,招待這比他起得還早的小維。

這是他們在狼國巫漠生活的第一天,這一天天氣好得令人心悸。陽光就這麽透過落地玻璃窗照進來,照着後院冒出綠頭的草,還有長滿鐵鏽的栅欄。

小斌聽到了水開的聲音,而再從廚房出來時,未連已與小維相對而坐,煙霧缭繞。

小斌握着茶壺有些迷茫,他不确定自己該不該走過去。他好像始終位于一個不屬于他的領域,這一點,無論在狼國還是蛇國,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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