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可未連卻無知無覺。
他需要忙碌的事情很多,這一次的入職手續十分麻煩,不僅一審再審,還有各種表格需要填寫。
為了防止他另有所圖,連面試都重複了好幾遍,幾乎把他祖墳的位置都問了個遍,才一次又一次地讓他回去等待正式上班的通知。
每一天未連離開家再回來,整個人都疲倦不堪。
這一點小維提醒過他,小維說,之前自己的主家已經做到中層了,但因為這個研究所的一切檔案都必須對外保密,所以年年考察,年年審核。
“在這裏是沒有任何自由的,除非你徹底地離開,或者死亡。”小維說,“你來之前應該下過很大的決心。”
未連說是啊,他本來以為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但這樣的審查和他在蛇國時看到自由民對穢種的審查一樣。
他覺得十分難受,尤其是那些鏡片後面的目光,面試官看着自己,像是在看着一個犯人。
當然說到這個,他也不得不再次拜托小維。
他說早上八點鐘出門,晚上九點鐘我才能回來。小斌有大把的時光自由活動,他還什麽都不懂,不要讓他惹了麻煩。
其實這話小斌聽着很委屈。若不是小維帶着他,他除了超市和市場外,就不會去任何地方,又談何給人惹麻煩。
倒是小維,未連出去上班的第一天,就帶他到遠離居民區的市中心走了一圈。
那市中心得坐一個小時的車才能到,景象完全和他們這遠郊不同。路多,車多,人多,商鋪多,小維興致很好,帶着小斌一個一個商場走,走過電影院,戲劇場,還有一些歌舞廳和酒吧,到最後還拉着小斌在裏面喝了一杯。
小斌很感激小維,但回來還是被未連指責了兩句。
未連不放心他,初來乍到還是個穢種不說,這适應期還喝了酒,若真出了亂子,未連在單位裏又收不到任何消息——“你說我要回來不見你了,我上哪找去?”
小斌搓着手不懂回答,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其實我沒有喝多少……就是小維給我喝了幾口,就、就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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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小維不一樣,他已經具備完整的人格了,”未連把他拉過來,捋捋他腦袋上的雜毛,“他能做的,你現在還不能做。等日子過得久一點了,我就讓你和他一樣,好不好?”
好,小斌不會說不好。
他理解未連,也貪戀這樣的懷抱。
有時候看着他倆熱火朝天地聊,小斌難受得不知如何自處,可只要晚上睡覺時能靠着未連的身體,感受到他的溫度,小斌又能說服自己,把所有的不快抛諸腦後。
小維幾乎天天會來他們家吃飯,不來的時候,就讓未連過去吃。
未連和他真的有說不完的話,他也似乎很享受這樣的熟絡,按照小維的話說,這棟房子空了太久了,因為自己穢種的身份,與其他人又不容易深交,難得遇上未連這種毫無偏見的人,這是他的福氣。
未連說,狼國也有歧視?
小維說有的歧視不是在明面上的,可當你有選擇的權力,選擇和一個本就是自由民的人做朋友,抑或是和一個曾是穢種、現在看起來像自由民的人交好——“誰有理由選擇後者啊?”
未連說,他願意選擇後者。畢竟小維的現狀,就讓他看到小斌的未來。
是,未連沒有時間陪小斌,沒有時間做愛、親熱,可他總有時間和小維聊那麽多、那麽久。
等到一周過去,未連接到了正式上班通知的那一天晚上,他都仍然與小維喝到了午夜。
小斌提醒未連明天要早起,今天真的不能那麽晚。小維聽罷也立即附和,說是啊,低頭不見擡頭見,耽誤正式上班就罪過了。
未連卻不依,說又不是第一次接工作了,小斌若是困了,那小斌先睡就是——“你見我什麽時候起晚過,在阿謙那裏陪你到天亮,我第二天也一樣上班,不是嗎?”
小斌不睡。
他揪着自己的衣服,一點睡意都沒有。
他不願意放未連和小維單獨在客廳喝酒,說不上為什麽,就是一點都不樂意。哪怕即便他守着,他也根本插不上話。
可小斌敢對小維說出半個不是嗎?不敢。
每次面對小維的笑容時,小斌就覺得自己很狹隘。明明人家沒對自己有半點不是,可他卻懷揣惡意去懷疑和中傷——小斌還做不到這樣。
當然,小維如此聰明,自然看得出小斌的不快。小斌沒有說,反而是他先說了。他說未先生剛開始進入這個單位,煩心事肯定是有的。
“我作為之前服侍過其職員的穢種,能和他有一些話題也是正常的,我也能為他分擔一些憂慮,為他解答一些微不足道的疑惑。不過,如果你介意,我可以不來,我也曾是你,我并不希望自己的好意傷害到你。”
這話一出,小斌又更不敢說了。
如果他真說自己不樂意,那豈不是讓未連連個幫手都失去。小斌無法在事業上幫到未連一星半點,他又如何能拖累對方,阻止別人的幫助。
小斌說我沒有多想,你那麽好,我怎麽可能多想。
小維說那就好,我真的沒有惡意。
所以小斌會率先睡了,當自己的不滿會傷害到未連時,他選擇隐藏。
他不是一天兩天經受負面的考驗了,何況現狀已經比在蛇國好上一萬倍。
于是未連會和小維聊,會和他喝酒,會喝到三更半夜,甚至會讓小維睡在他的沙發,吃第二天小維做的早飯。
盡管這樣的事情在頭一個月裏只發生過兩回,但并不意味着它不會惡化。
小斌的隐忍不能給他帶來緩沖的餘地,恰恰相反,卻帶來了他和未連第一次矛盾的火花。
那是未連入職四周後的一個周末,這個周末未連終于不用補上半天的班,而可以在家陪陪小斌。
小斌也希望未連能帶他出去走走,否則一個月來都是小維帶他到處逛,他都沒能和未連去過市中心。
他沒什麽要求,他只是覺着市中心的電影海報很好看,他從來沒有看過電影,所以希望未連能帶他看一場。
他也已經查好了,票價只要二十塊錢,兩個人加起來就四十塊,他們一餐飯都不止這個價,他不會讓未連破費。
可未連卻告訴他——不去了吧,待會小維過來,我昨晚都答應了今天一塊吃飯,現在反悔不太好吧。
也不知那一刻小斌為何沒控制住情緒,一下子就從床邊站起來了。
他快步走到正在換衣服的未連跟前,急切地道——“可是、可是他天天過來,少一天也沒有關系吧?我……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和你一起出去的機會,你……就陪我去一下吧。”
“下周吧,下周我應該也有時間,你找好想看的片子,我陪你。”未連朝小斌笑了笑,還在他額頭親了一口。
小斌抓住了未連的手腕——“你……你上周就是這麽說的。”
“那你昨天怎麽不提醒我?”未連對小斌的固執有些好奇,他已經好長時間沒看到小斌那麽緊張的表情,“有時候我忙會忘,你提醒我就好。但昨天我已經答應小維了,他到底是客人,他——”
“他是客人,那他怎麽能霸占你那麽多時間!”小斌沒放開未連,甚至沒聽完未連的解釋,這話竟從嘴角蹦了出來。
說完這話他就後悔了,因為他看到了未連的訝異。
他千叮咛萬囑咐自己不要給未連惹麻煩、不要讓未連擔心,可他為什麽要向對方說出這樣的怨言,為什麽要任性地提出要求。
未連愣了兩秒,把手抽了回來,又握着小斌的肩頭看了一會,聽着小斌小聲地道了句“對不起”。
“他沒有霸占我的時間,”未連說,“是我霸占了他的時間,我讓他來幫我、幫你的,不是嗎?”
小斌的牙關咬得死緊,他很想說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小維正在入侵他們的生活,入侵這本來應該僅僅屬于他和未連的新生活。
“我……我不需要他的幫忙。”小斌把頭低下,仍固執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只可惜,未連只是搖了搖頭,道——“他是自由民,他能幫你的。”
“我也是。”小斌更加小聲地申辯。
而未連卻沒再解釋,輕輕地嘆了口氣,拉開房門,進浴室洗漱去了。
小斌不喜歡這樣,他明明還有沒說完的話,可未連卻不願意聽。
他想說,小維是自由民,他也是。小維曾是穢種,他也是。小維識字,他也是——這一切明明都是未連自己說的,可為什麽——為什麽兩人就是不一樣。
小斌從未意識到他和未連的生活将毀于一個剛認識不到半年的人。
但回頭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他和未連不到半年就相互喜歡上了,而他又能如何保證,未連不會再喜歡上另一個人。
小斌并沒有在第二周的周末提醒未連,理由很簡單,他自己也忘了。因為在這一周裏發生了一件事,占據了小斌的大腦。
他看到小維親了未連。
是的,小維親了未連。他握着未連的手,在那一棟隔壁的小房子裏親了對方。
那是周三晚上的十二點四十,小斌遲遲等不到未連從隔壁回來。未連交給他的認字書已經寫完了,他本來是想等未連回來後給他看看的。
這是現在一天中,小斌和未連接觸最多的時候,那就是在睡前等等他,亮着一盞燈,讓他看看自己一整天所作的努力。
小斌不喜歡這種生活,那份守候讓他心亂如麻。
他也試圖讓未連介紹他去工廠工作,這樣或許他就不用整天閑在家裏,目睹着對方和小維相談甚歡。
然而未連拒絕了他。理由還是那樣,他不放心。他明明可以讓小斌在家好好閑着,又為什麽要把小斌丢去工廠受苦。
工廠那是什麽環境,那是廉價勞動力待着的。小維也說了,那些都是主家沒跟過來的穢種才去,小斌的主家都來了,他何苦去。
當然他又說——“如果小斌真的想去,那鍛煉鍛煉也是好的。他到底要學會獨立生活,這對他樹立完整人格有好處。”
小斌不想猜測這句話背後的用意,也不想把這話和那句對自己說的“未先生總有更多的選擇”聯系在一起,畢竟未連仍然拒絕了。
這是未連第一次拒絕小維的建議,他說——“我會考慮,但至少現在不行。”
或許這也成了小維有進一步行動的導火線,只是那時候的小斌沒有理解的能力。所以當他看到醉得不省人事的未連被小維靠近時,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他就這樣傻傻地站在門外,他有一萬句話堵在心口。他應該沖進去說這是我的,你不能碰,你不要自己的東西沒有了,就來觊觎我的東西。
我知道你的孤獨和無助,我知道穢種心裏面永遠抹消不去那份自卑和惶恐,我知道穢種确實需要一個主家,那主家可以是靈魂上的,可以是現實中的。
可是未連是我的。是我的。
他本來就是為了我才來到這裏,你算什麽東西,你算什麽幫手!你的好心不過全是嫉妒和惡意,我現在發現了,看到了,我要讓小未先生也知道,我要讓他看清——
小斌跑進去了,他跑進去的一刻,小維馬上直起身子。
他說你來了,未先生喝多了,你帶他回去吧。
小斌胸腔燃燒着一股火焰,他一把抓住小維的手腕,張開嘴卻發不出字音。
小維說,怎麽了,你還有什麽事嗎?
小斌支支吾吾半天,看看睡着的未連,又看看佯裝無事的小維,他結結巴巴,口齒不清,直到引來小維的輕笑。
“你不帶他回去,那讓他睡我這裏也行。”小維輕輕地說,似是怕吵醒未連。
但小斌一聽,再也克制不住自己。
他狠狠地推了一把小維,小維身子一斜,撞到了沙發邊上。
他好委屈,他委屈得憤怒至極,他對未謙都不曾如此恨過,因為未謙是荊棘,而他從不掩飾自己是這片荊棘。只要小斌做好了準備,他就知道這必然會痛,會流血,會把腳底磨破皮。
可小維卻不同,小維僞裝成沙漠中的一片綠洲,一汪清泉。他引誘着自己和未連靠近,在幹渴已久後,讓他們飲下這清泉中的毒藥。
這是小斌第一次指着小維,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有力量豎起手指,對着一個自由民吼道——“你離他遠一點!你要是再敢靠近他,我絕對饒不了你!”
而也就是這一聲吼,把未連吵醒了。
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些奇妙的變化,那變化是從內而外,從枯朽到新生。
那是一只醜陋的毛蟲拼命地撕咬着繭,它把嘴角咬裂,把肉體碾碎。它在裏面待了很久很久,它用絲線一圈一圈纏繞着自己。
它害怕自己的醜陋被人看到,被光照到,被自己發現,被他人提醒。
所以它自欺欺人地沉睡着,希望騙過外人的同時也能騙過自己。
可是那繭那麽厚又那麽薄,它擋得住月色,卻擋不住陽光。它隔離得開自己的視線,卻隔不開追求火光的本能。
是的,哪怕疼痛,哪怕絕望,哪怕明明知道後果很有可能是湮滅和黑暗,它也要出去一次。
一次就好,一次,它就覺得有意義。
然後,它發現,它張開了翅膀。
未連馬上起身攔住小斌,可小斌卻像發狂的困獸一樣掙脫開未連,撲向小維。他的憤怒終于沖閘而出,看上去那麽像因嫉妒而生出的狂躁。
可當未連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回自己的房子時,小斌明白,他的憤怒不僅僅是因為未連,還為着那些應該離去卻時時扒拉着不走的歧視,為着那本應擁有卻已喪失過久的尊嚴,為着他早該刻入骨髓卻又被他翻出來一塊一塊磨掉的,隐忍和奴性。
他拼命地掙紮着,不讓未連抱他,不讓未連靠近他。
他現在不想聽未連的任何安撫,也不認為他如未連所說,只是誤會、只是誤會——這不是誤會。
他說,小未先生,他想要你,他從第一天開始就想要你。他嫉妒我有你,他覺得我不配有你——“你看不出來吧,可我看得出來,我是穢種,我了解穢種!”
未連說你胡說什麽,他一直愛着自己的主家,他不過是幫我們适應這個環境罷了,他還帶你出去逛,帶我辦手續——他能嫉妒了,還幫着你我嗎?
小斌說,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親了你,他剛剛親了你——他告訴我你有別的選擇,他霸占你所有的時間,他時時把我隔離在你和他之外——他正在剝離我與你的關系,你到底知不知道!
未連死死地箍着雙臂,他說你現在怎麽不聽道理了,你怎麽這樣胡攪蠻纏!這是狼國,這是沒有奴隸制度的地方,你冷靜一點,你能不能冷靜一點!
小斌哭了,他說我當然知道這是狼國,所以國家再也不會把我倆綁定在一起。所以他是可以讓你走的,他也可以讓我走——“我們的關系何其脆弱,以至于你能信他,都不願意信我。”
未連再說什麽,小斌便聽不見了。
因為他徹底掙脫了未連,跑到了餐桌的另一邊。
未連的神情很複雜,上面寫滿了不解和憤懑,或許他真的不能明白小斌為什麽突然暴走,所以他所看到的就是一個被嫉妒心蒙蔽了雙目的穢種。
是一個永遠成不了人的穢種。
是一個不配被相信,不配被重視,不配和自由民說出一樣理性的話、具備一樣完整三觀的穢種。
小斌還想說些什麽,但他的嗓子被堵住了。
那一刻他終于明白自由的含義,那就是他想逃,他就真的逃得掉。
太容易逃掉了。
他跑出了小房子,他的腿腳快得未連追不上。
他不知道要去哪裏,可他害怕繼續留下,他會無法呼吸,無法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