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這是未連自小斌被施暴至醫院那次以來,經歷過的最漫長的一個夜晚。
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也不明白小斌為什麽會一點都不講道理。小斌總是一個乖巧的人,從他剛接觸小斌開始,到小斌昨天縮在自己的懷裏睡着為止。
小斌幾乎不會對自己說不,他是那麽柔弱,那麽渺小,他需要被捧在手心裏,所以未連一直盡可能地為他打造一個安全的堡壘。
包括和小維交好。
未連承認,來到狼國的迷茫讓他自然而然地與鄰裏親近,也确實在一定程度上依賴着小維這過來人的經驗。他和小維當然會有比小斌更多的話題,可他敢發誓——他從來沒有對小維有過半點非分之想。
他怎麽可能有。
他已經有了小斌了,這是他經歷了那麽多事之後,終于摘到的勝利果實,他又怎麽可能将這個果實随意丢掉,任人踐踏。
何況,他也從來不認為小維另有所圖。
小維和自己提過過去的主家,那眼神就像小斌望着自己一樣。
這也是未連堅持到現在的原因之一,因為他已經成為小斌心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哪怕他們分開、哪怕他們一方死去,那彼此的位置也難以被新人取代。
可正如小斌所言,他不是穢種,所以他不理解穢種對主家的依賴。
這份依賴是填滿穢種內心空洞的磚,是自他們出生起,就被常年洗腦而造出的生長形狀,是他們即便成了自由民,也無法改變的性格缺陷。
以至于當他們有了自由民的身份和權力,甚至是意識之後,會生出比自由民更強烈的占有欲和嫉妒心。
小維失去了這塊磚,所以,他必須從別人的身上挖過來。
而小斌本來就享有這塊磚,現在,他寧可将之挖出去。
小維從來沒有用自己的力量咬破這層繭,他年紀輕輕就被主家帶走,給他良好的教育,給他優渥的生活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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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斌的每一個裂口都是他自己掙紮出來的,它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一道的血痕,以至于他明白得來不易,所以他更隐忍,更珍惜。
遺憾的是,小斌也更完整。
完整的靈魂不是表現在他認識多少字、會說多少漂亮話,不是表現在他看起來有多體面、又多能讨自由民歡心,而是他擁有将一切抛棄的勇氣。
在明知是死也要和未連走時他表現過,在對着槍口也要攔在未連父親面前時他也表現過,現在,他也一樣。
他不怕死,從一開始就不怕。
他會疼會哭會躲,那是人與動物的本能。但當這一切都無法改變時,他會迎着結局走上去。
他兩條腿都在發抖,他被狼國的冷風吹得不知道往哪裏逃。
四周黑漆漆的,只有研究所的探照燈一下一下像雨刮一樣掃過天際,他不知道該往左還是往右,但至少,他不會往後。
他太清楚把未連留在屋裏,小維又會如何游說。
可如若這就是結局,那他寧可自己來寫,而不是讓小維捉筆。
未連跟着小斌沖出房間,卻被小維攔住。他連連和小維說了幾聲抱歉,便試着推開小維。
但小維沒有松手,他說——“你不用去找,穢種鬧脾氣了就是這樣,跑一晚上,他第二天也會自己回來。”
也就是這句話,讓未連的心咯噔一下。
他扭頭看向小維,小維馬上繼續解釋——“我也曾經和主家鬧脾氣,但幾個小時就會受不了,折返回家。你就不要一個找一個了,到時候他要回來了不見你,豈不是又得跑。”
未連說,“你是讓我在家等着。”
小維說是,說着拽着未連胳膊的手勁更大了,“我們現在是在巫漠遠郊,晚上邊牙人又喜歡搞集會,你這要跑出去,一看就知道你是研究所的人,要遭遇不測就麻煩了。”
“那小斌也一樣,小斌若是——”未連說到一半,胸口一窒。
他确實反應得太遲了,遲到小維的話說到這份上,他才意識到對方的意圖為何。
對,未連遇到危險就麻煩了,但小斌遇到卻不打緊。因為小斌是無用的,是可以丢棄的,是應該放手的,是不配得到重視的。
未連凝視着小維的雙眼,頓了頓,壓着一口氣,問道——“你親了我,剛剛,小斌說的,是這樣嗎?”
話一出口,小維愣住了。也就是這一剎那的滞怔,讓未連不再需要他的任何解釋。是啊,小斌向來是順服和安靜的,是乖巧聽話的,他能爆發出那麽大的怒火,上一回是因為未謙要強暴他。
而他又怎麽可能僅僅因為嫉妒,就将莫須有的罪名栽贓嫁禍給另一個人。
小斌沒那麽聰明,他甚至還沒學會對人說謊。
“小斌說的?小斌是看錯了吧,”小維很聰明,他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而是把錯誤歸結給小斌——“明天好好解釋就行了,等明天他回來——”
未連猛地把小維甩開,他後退了兩步,突然對眼前的穢種生出一點點的恐懼。
他怎麽就沒有想到,穢種成了自由民,會比自由民更極端和自私。
因為前半生沒有得到,所以後半生要死死守牢。因為缺失得太久,以至于一旦失去,便會不擇手段地再次要回來,再次掠奪幹淨。
這就是為什麽穢種那麽容易受到邊牙人的激化,敢于對蛇國的戰士下如此毒手。為什麽明明他們是受害者,有朝一日有了平等的權力,卻會比施暴者更加殘忍與冷酷。
未連說——“你不要說他,我就問你,你是不是真的對我這麽做了。”
小維的嘴角抽搐了一瞬。
他不回答了。
他可以用很多很多的漂亮話去掩蓋他的企圖,顧左右而言他,可以诽謗、嫁禍、歪曲事實,可一旦問題去繁就簡,單刀直入——他無法回避。
他敢說沒有嗎?沒有,那即便小斌不回來,他也很難以原先的目的繼續接近未連。
可他敢承認嗎?他一旦承認,便是坐實了小斌所有結結巴巴的抱怨,他在未連的人生中也再無插足的可能。
所以他只能沉默。
未連苦笑了一下,頭也不回地紮進黑夜裏。
未連是在天快要亮起時找到的小斌。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甚至沿着大路一直往城市繁華的地方走。他覺得燈光是能吸引人的,至少當他無助時,他會朝人多的地方去,人便象征着生命和希望。
可惜對小斌來說不是。
人象征着壓迫,象征着強權,象征着大多數的勢力,還有偏見,争鬥,排擠,以及死亡。
小斌之前的二十餘年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度過的。
他和同伴一起擠在福利院裏,聽着管理員的訓導,再看着同伴們被大浪淘沙,今晚死去幾個,明天再死去幾個。
他在人潮洶湧的街道走過,然後便能見到小樹被主家牽着。脖子上挂着個項圈,張開嘴,裏面是斷掉的半截舌頭。
他守在車來車往的健身房門口,他随同未連進去,再拿着衣服小心地守候。然後他聽着隔壁間裏傳來的哭喊,求主家輕一點,慢一點,他受不了了,他要死了。
他還蜷縮在門衛室的椅子上。他見過那些疊在一起的肉體放上小推車,推進焚化樓。那場景和他早晨經過酒吧門口時何其相似,那白花花的肉體就是他的同伴,是連肉都不能稱斤賣的牲口。
他多麽怕人,可又到處都是人。
他們無時無刻不盯着自己,就像等待着他咽氣的一刻。
所以,如果他可以選擇,他會一個人。
一個人點亮一盞燈,等着另一個影子。那是一種靜谧到耳鳴的寧靜,而這份寧靜象征着安全。
未連找到他時,他正蹲坐在實驗基地前的花圃邊上。巫漠雄偉的實驗樓繼續刷着光路般的雨刮,像一支沖天的蠟燭。
而小斌就在其中一盞路燈下,抱着膝蓋擡頭看天。
他不敢靠近,因為門口有警衛持槍把守。他不敢離遠,因為離遠了就一點光都見不着。
狼國的風把他凍得發抖,可凍着凍着,似乎就感覺不到冷了。那束光芒直直通向蒼穹,靈魂仿佛也能從這暖色中感受到溫度。
未連輕輕地走近他,輕輕地叫了他一聲。然後把手放在小斌的肩頭,感受着小斌瑟縮了一下。
小斌已經恢複平靜了,或者說他看上去平靜。他的聲音不再如幾個小時前的歇斯底裏,而是一如既往,平和而柔軟。
他舉起手指着探照燈,說,小未先生,你看它像不像商蓮基金會的大門。
未連順着他的指向看去,想起商蓮那一手捧書,一手指天的雕塑。
那時候兩人心頭只有一個目标,那就是離開。他們以為離開便是一切苦難的終結,也只有離開才能讓美好放大到無限。
可他們都想得太簡單了。
未連以為自己在拯救小斌,卻未曾想過,他也在傷害着小斌。他口口聲聲說着小斌和別人一樣,而事實上把小斌嚴重地與你我區分開的不是別人,正是未連自己。
是他來到了狼國仍然不給小斌平等,是他看到了小斌的破繭卻視如不見,是他否認了小斌所有的勇氣和自我,讓他成為附屬品一樣待在自己的身邊。
他傲慢地認定自己是小斌的唯一,而他卻沒有意識到,他可以選擇,小斌也可以。
未連說,對不起。
小斌放下手來,微微嘆了口氣,說,謝謝你,我已經來到了天堂。
未連一下子哭了。這一刻小斌都沒哭,未連卻哭了。到了這一刻他才明白,其實軟弱的從始至終都不是小斌,而是他自己。
他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退卻,而小斌卻一次又一次地抓着他的手繼續。他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把小斌丢下,而小斌卻固執地跟在他的身邊,不怕羞辱,不怕坎坷,不怕傷害,不願離去。
小斌的信仰何其堅定,未連難以企及。
未連抱住了他,卻不敢看小斌的眼睛。
他終于明白小斌所說的自由與脆弱的含義,那是眼神變得冷漠,淡淡地說一句“算了”的肝膽欲裂與撕心裂肺。
未連承受不起。
他的眼淚不停地流進小斌單薄的外套衣領。
而小斌則擡起手臂,拍了拍他的後背。
他說小未先生不要哭,你哭,我也得跟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