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後來的未連回頭來想,如果他那一次沒有聽從小斌的話,也不對小維有所懷疑和質問,而小斌也一如既往地忍讓下去,是不是有一天真的會如小維計劃的那樣,未連親自将小斌趕走,而與小維真正在一起。
那小斌之後會去哪裏,會跟什麽人好,抑或是一個人過下去,等到有一天在某一處碰到,未連也會感慨小斌的變化,然後小小地愧疚一下,再也不知道真相為何。
不過這一切已經沒有考究的必要,人到底不能重走一遍過去,而所有的假設,也将化為烏有。
一周之後,未連聯系上了阿力,也見到了阿力的二叔。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離開了那一片生活着主家和穢種的生活區。他被安置到了巫漠相反的方向,雖然會有更多的邊牙人,但也和更多的狼國本土人混在一起。
他不可能借助一個穢種的幫助,而留一個穢種在小斌身邊,也百害無利。
畢竟有過同樣經歷的人會時時提醒着小斌,原來的模樣和原來的生活是如何刻骨銘心、揮之不去,那小斌就不可能真正往前走,真正地煥然一新。
二叔說,小斌可以不去工廠,但他應該要融入社會。讓他去小食攤打點工,不用賺多少,只是讓他意識到自己和這個社會的聯系,意識到他和身邊人的差異與共性。
雖然未連仍然沒法戒掉心頭的擔憂,但二叔開了口,小斌又再三要求,最終,未連也點了頭。
其實小斌真的不笨,他學習能力很強,又因為之前二十年的苦難讓他比嗜酒的狼國人更吃苦耐勞,要在小食攤幹點雜活,一點也不困難。
何況狼國人确實沒有蛇國人虛僞,一旦喝了點酒,便摟着小斌吹牛逼。
一開始小斌還有些害怕,但一次未連下班歸來,看到小斌也開始和那滿臉褶皺的賣酒老板胡侃時,他知道小斌總能比他想象的适應得更好。
賣酒的老板說,這小逼崽子真是奴隸啊,奴隸好哇,以前我也認識幾個奴隸,媽了個逼的幹架比我還牛逼,這小逼崽子也能幹架不?
未連趕緊說不不不,他不能幹架,這不是一類的奴隸。
老板又說,這怎麽不是一類了,你看他也喝酒,喝酒就能幹架。
未連還想解釋什麽,小斌卻偷偷摁住他的手,搖搖頭。小斌說狼國人喝多了都這樣,瞎逼逼,小未先生不懂,小未先生不用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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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連笑了,現在輪到自己不懂了。
未連的父親是在一年之後來探望他的,來的時候老淚縱橫,一見着未連,就拽着不放手。
他說你瘦了,唉,這裏到底是苦的,狼國就是這樣,唉,都是苦的。
未連說,你這話說晚了,當初我要走,你也沒怎麽勸,怎麽這時候說苦。
父親又是嘆氣,他說就算勸了有用嗎,你不親自來看看,你能死心嗎?
未連說,那現在我更不死心了,我覺着挺好,比佳蘭好。
父親說,你們這些佳蘭孩子就是這樣,老一輩把你們帶過來,就是為了讓你們不吃苦。現在倒好,都往苦的地方去。
未連笑笑不接話,過了片刻,忍不住問道——“爸,你有聯系過阿謙嗎?”
父親聽罷沉默了,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最終道——“有空你打個電話給他吧,我都是聽他那姑娘說的,她說阿謙狀态不錯,但他不樂意給我電話,你打了,可能情況不一樣。”
未連本想再多問兩句,小斌便從裏屋出來。看得出父親見着小斌的狀态有點驚訝,他的眉頭輕輕皺起,好一會才露出一個滿是褶皺的笑容。
他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他也看到了後來的自己。
他知道這個變化的過程有多艱難,但或許正如兒子所言,凡事總得試一試,不試,怎麽知道行不行。
然姐在兩年後的一個冬季回到狼國的骨本城,本以為她是回來交接檔案的,關于沙影的調查終于落下帷幕,而她也總算可以離開蛇國,離開未謙了。
可當她打響未連的電話時,卻告訴未連——我和你哥都在骨本,你要不要來看看我們。
未連一聽,訝異不已。他說怎麽回事,我哥是過來工作還是怎麽的,他不是打死不想離開蛇國嗎,怎麽給你游說一下就挪屁股了。
而然姐的回答讓未連二次驚訝,她說——我帶他回來見我父母,商量一下是在骨本結婚,還是在蒼鶴領證。
“你……你和我哥要結婚了?”那一刻未連還拿着咖啡,手一晃,還被燙了一下。他可真沒法想象然姐穿着婚紗的樣子,到底是好看還是違和——他說不準。
然姐說是啊,怎麽,你不樂意?不過也不由你樂不樂意,你當初帶走小斌,你哥也不樂意。
未連說怎麽可能不樂意,就是想不到罷了,“我還以為你準備為事業獻身,不打算規劃個人的婚姻家庭。”
然姐嘆了口氣,說是,她不打算的,原來去年就應該回骨本了,在蛇國的事情辦完了,也沒留下來的理由,但——
“平日裏什麽事情都想得明白,想得清楚,也沒覺着有什麽放不下,但真到了離別的那一刻——舍不得,有的人就是紮心根裏了,你說服不了自己放下。”
未連能理解這種感覺。
那也是小斌離開的那一夜,他最難以忘懷的感受。
人的理智有時候也是會騙人的,它騙你可以斬斷一切情思,騙你能冷靜客觀甄別利弊,然後從中抉擇,騙你比自己想象的堅強和絕情。
但當人真正面對分別的剎那,有的東西便刺破了這自欺欺人的謊言,一下子浮出水面。
那是我們無法拒絕的心之所向。
挂斷電話,未連問小斌,你願意去骨本嗎?如果未謙要在那裏結婚……我想去參加婚禮,我想見見我哥,“但如果你不願意,我……”
未連沒說完,他覺着自己在提一個過分的要求。他無法要求小斌內心毫無波瀾地面對過往以及未謙,也不會要求小斌理解他和未謙那斬不斷的兄弟情。
可出乎預料的是,小斌幾乎沒有多作猶豫,便點點頭,說好。
“你不要勉強,你就實話告訴我,如果你覺得不舒服——”
“我願意陪你去的,”小斌說,“我……我是自由民,我可以去,不是嗎?”
是,小斌是自由民,他便沒有需要回避、遮掩、躲躲藏藏的必要。他比未連想象的強悍,也比未連更明白如何負重前行。
尾章
前往骨本的那一天,未連起得很早。
他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房間裏。
從窗口看出去,可以見到狼國的巫漠正在回春。枯槁的枝頭出現了嫩芽,泛黃的草間也有了一點點新生之意。
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将清晨的冷風抽進肺裏。
他知道幾個小時之後就會再次見到哥哥,而他為此感到無比緊張。
這三年來他一直徘徊在對與錯之間,是與非之間,徘徊在兄弟感情的維系和對一個穢種的拯救之間。
他不後悔自己做的每一個選擇,可他卻仍然為此惴惴不安。他好似從未放下過什麽,以至于每一步邁出都異常艱辛。
他還有點害怕,怕哥哥仍然耿耿于懷,也怕阿謙會當衆羞辱小斌,更怕會直接把小斌和自己擋在門外——那他和小斌去,就變成了錯。
未連總是希望把一切都安排好,可事實總在向他證明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是謹慎的,可這謹慎卻時常給他帶來壓力。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讓玻璃窗蒙上了一層霧。
也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直到手中的咖啡變涼,小斌也睡醒,從房間裏出來。
他裹着睡衣走到未連身邊,抱了抱未連的胳膊。
未連伸手把他摟住,又摸摸他的腦袋。
不放心,他還是忍不住對小斌道——“如果去到了骨本,阿謙讓你不高興了,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我——”
小斌沒讓他說完,就用腦袋蹭了蹭他。然後小斌舉起手,在霧氣上擦出一塊幹淨的區域。
小斌說,小未先生,是不是春天要來了?
未連愣了一下,而後點點頭,說是。
小斌又說,多好啊,狼國終于不下雪了。
“是,狼國冷的時間太長了。”未連也一并感慨,“有時候甚至懷疑,冬天根本就不會走。”
春天一個月,夏天一個月,然後就是蕭瑟的秋季和漫長的寒冬,冷得萬籁俱寂,毫無生機。
“可現在冬天走了,”小斌又用力地箍了一下他的手臂,擡頭看着對方——“那小未先生,就不要再站在雪地裏了。”
未連猛地扭頭看向小斌。
他看到小斌睡得紅紅的臉,睡得蓬亂的頭發,睡得皺巴巴的睡衣和松垮垮的睡褲,以及那一雙無論睡了多久,依然澄澈見底的眼睛。
那裏面有一片湖泊。
此刻,被凍上的湖面已有了碎裂的軌跡。
那一盞燈在湖心裏,它散發着淡淡的暖光,融化着湖面的堅冰。
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
——莊子《秋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