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二十多年前赤練勾消失在江湖之中,絕大部分江湖人,都猜測赤練勾在藥王谷閻王愁——如今已四十多歲的藥王手中。

七種武器下落難覓,只那赤練勾一樣已确定花落之處,然而藥王閉谷幾十年,卻讓許多人不得門而入。藥王五十壽宴約莫兩年後便要到來,根據上兩回壽辰的經驗,五十大壽,藥王也會廣邀江湖豪傑,進藥王谷賀壽。

藥王每次邀請的名單都不固定,并且,不乏名不見經傳的小子。江湖中人摸不懂選人的要求,眼光,便忍不住放到了參與壽宴的人身上。如若能搶到一個請帖,進入藥王谷,赤練勾的消息,是否可以探得一二?

除卻必然會被邀請但卻不好惹的幾家,總有人是可以惹可以搶的,藥王谷未免意外,叫那得到請帖之人隐秘而來,總提前許久分發請帖,不叫他們擠做一堆。如此,既避免了事端,又惹了許多風雲。此時距藥王壽宴尚還有兩年,近來卻已傳出請帖現世的消息。丐幫幫主的大徒弟袁紹凡,收到請帖不加掩飾,當天便把消息傳遍了大江南北,而後,便被知道消息的人千裏追殺,失去了蹤跡。這般例子出現在江湖之中,由不得旁人不心生惴惴,暗自想道:若我得了請帖,可萬不能如袁紹凡一般嘴巴漏風,惹得那麽多人觊觎追殺,無論如何,方得小心小心再小心才是。而江湖衆人都把眼光放到袁紹凡的頭上,別的人,不管是偷偷收到請帖的還是光明正大收到請帖的,與從前相比,便安全多了。

自洛陽趕到蘇州,行來一路風塵,謝楓疏整理行裝,一身青衫長袖,細帶系發,灰布粗鞋。勉強洗去倦意,便以這副樸素之容踏入姑蘇城外寒山寺,恭恭敬敬,三步一拜地叩見寒山寺主持大師普玄。

普玄大師将其請入門內,為其泡了一壺本地碧螺春,兩人并不多話,只是品茶。待得一杯茶泡了第三遍,藍天清風,白雲緩過,謝楓疏瞧着那茶葉在熱水中舒展起伏,嗅着茶香,道:“上回來此,敲鐘三百遍,貴寺小沙彌将我攔下,請大師與我共飲,臨別曾道,我若再來寒山寺,不必敲鐘三百次,大師也必要見我。”

普玄不由笑道:“這麽多年來找老衲共飲的人數不勝數,小友卻是其中最年輕,最特殊的。如今你這般拜見,使這樣的禮節,想必,是有要事相求了?”

謝楓疏拱手見禮道:“家父與大師相交甚篤,小子逾矩拜見,還請大師見諒。”

普玄為他倒了杯茶,道:“小友不必擔憂,我輩性情中人,小節也不必管他。”

謝楓疏便道:“實不相瞞,大師,我記得您與丐幫弟子袁紹凡乃是忘年交,那袁紹凡被江湖追殺,失去了蹤跡,算算時日,已許久未出現在這江湖之上了。他最後出現在洛陽,晚輩剛從洛陽而來,想着大師這裏,也許有他的消息。”

普玄垂下眼去,摸着茶杯輕輕一嘆:“袁小友本不是故意把消息散發出去,只是他為人俠義,不擅隐瞞說謊,到得這個地步,也是陰差陽錯——小友找他,可也是為了那請帖之故?”

這段日子以來想到找他的人也不少,但普玄大部分都拒見了。原本他從少林寺出來便不想涉足江湖,常人賣他面子,也不敢打擾,謝楓疏,卻偏是個特殊的例子。普玄見過他幾面,實在不認為他會是那觊觎財寶之人,因而,便也見了。

果然,謝楓疏承認道:“的确為那請帖,不過,我與旁人所求不同。”

普玄道:“普通人入藥王谷,無非就是幾個訴求,要麽為醫,要麽為毒,要麽,就是為那赤練勾。小友家世如此,每個都不至于,看來,是有別情了。”

“實不相瞞,昔年我大哥失蹤,有線索隐在那藥王谷內,爹娘将我大哥之字‘楓疏’予我當名,念子之心可見一斑,如今長輩年事已高,小輩總忍不住想全長輩一片愛子之心,一個大活人平白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于親人,總是一種折磨的。”

普玄微微一嘆,道:“這麽多年了,看來謝先生謝夫人還是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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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生孩兒,又怎麽能放得下?”謝楓疏低聲道,“如今藥王谷有機會邀外人進入,不論如何,都是個機會。”

普玄便道:“小友此來,定是認為老衲知道袁小友的下落了?實不相瞞,老衲并不曾詢問他的去處,他臨別前的确曾到我這裏來,但是蹤跡消失時,老衲也不知他的下落。”

普玄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語,何況他江湖名望甚高,犯不着騙他一個無名小卒。謝楓疏失望道:“若連大師都不知道他的下落,看來,我是的确找不到他了。”

普玄道:“兩年時間,還是來得及的。”

謝楓疏只怔怔不說話,心知普玄之言不過安慰。如若請帖一直在袁紹凡身上,自是有機會,可若兩年時間後呢?得到請帖的人一個比一個強,他不過是個會粗淺拳腳的公子哥,時間越久,越不利于他得到請帖。再者說,得到請帖的人哪一個不捂得死死的?像袁紹凡一樣傳遍江湖的傻子,可難有第二個了。

普玄看他眉宇之間疲色濃郁,心知他找人許久,定然倦怠,開口留人,想讓他在寺內住上一段時間。

謝楓疏搖搖頭,道:“打擾大師了,既然這般,晚輩還是回得家去,先報平安。未免爹娘空歡喜一場,一路之上,我并沒透露過行蹤目的,他們……他們還不知道我已經回了蘇州城。”

“如此也好,江湖水深,長輩們總要擔心的。”普玄起身,送了他一段,謝楓疏走出寒山寺,耳邊仍有那寒山寺的鐘聲,只是回頭看了一眼落下的夕陽,長嘆一聲,轉回頭,往城裏回走,一路上幾個乞丐見他出來,立刻偷偷摸摸地跟在他身後,跟着他進了蘇州城門。

蘇州城古今都屬富庶之地,既是富庶,乞丐們便也喜歡在蘇州讨食。小地方的乞丐難免有些偷摸手段,蘇州的乞丐卻俨然有其一套行為準則,不偷不搶,只乞讨、不纏人——這也是蘇州城沒把這許多叫花子趕走的原因,在城中偏遠地方,甚至可見叫花子聚作一團嬉鬧。

丐幫弟子甚多,也大多穿得破破爛爛,不修邊幅,據聞袁紹凡容顏甚好,風度翩翩,從前謝楓疏不遠不近瞧上過一眼,依稀記得他劍眉星目,模樣甚是英俊,但一身衣服破爛,手上拿個破碗,縱然如何英俊潇灑,那也大打折扣。

謝楓疏對丐幫沒有惡感,他出身富貴,自己也跟着經營過許多小生意,見到乞丐,總也會施舍一兩分。但此時卻沒這個心思,路上遇見丐幫弟子,想着那乞丐二頭頭袁紹凡行蹤難覓,心頭沉悶難消,一股子郁悶之氣。

回到客棧,拿好了行裝,謝楓疏出了客棧門口不遠,走入一個小巷,一個烏漆墨黑的人影忽然撲上,一下子抱住了他的大腿,整個人一團團在他的腳邊,沙啞如同砂礫摩過的破鑼嗓子哀嚎,道:“行行好吧大爺,你可憐可憐我!賞我一口飯吃!”

謝楓疏駭了一跳,連忙要推。那人影露出髒了吧唧的亂發與臉繼續嚎道;“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吃飽飯了呀!”臉上黑一團灰一團的樣子,令人避之唯恐不及,但是雙臂如同鐵鑄,牢牢抱住他大腿,竟讓人掙脫不得。

謝楓疏看見他這般髒污,一陣雞皮疙瘩,從懷中取出塊碎銀,頭皮發麻地遞到他的臉旁。

乞丐有些詫異,盯着他手指捏着的碎銀半晌,竟沒有接過,黑漆漆的臉上,一雙眼睛倒是出奇地明亮。謝楓疏明顯十分不适,略顯蒼白的手背上一根根寒毛全部豎起,但他渾身僵硬,卻沒把他硬生生扯開。

“你若太餓,拿這東西去買些吃的吧,我身上也沒帶吃的。”謝楓疏說着,把那銀子往這乞丐懷中放去,未觸及乞丐的身體衣物,那銀子就落了下去,從他敞開的領口,落到了他的衣裏。

碎銀劃過赤裸的乳首,乞丐悶哼一聲,松了手臂往自己破衣裏掏。

謝楓疏趁機從他禁锢中跳出,飛也似地逃走了。乞丐捏住碎銀,竟不滿足,當即一咕嚕爬起來,追着謝楓疏就跑,謝楓疏原本不過快走,半路聽見那人追上來的腳步聲,暗以為自己遇上了什麽流氓劫匪,撒開腿便跑,順着巷道左拐右拐跑得迅速。

到底不是習武之人,那乞丐跑得也十分地快,謝楓疏費盡力氣也不過和他拉開五六丈,為免被他追上,幾個拐處來不及轉彎,竟有些慌不擇路地往偏遠地去了。

“你追着我幹什麽?”跑到一處死胡同,眼看着就要被堵個正着。謝楓疏心一橫,自一旁抄起立着的扁擔棍子便是一揮,厲聲道,“乞讨不算,還要打劫麽?”

緊急止步!那乞丐直了下身體,身形竟有些挺拔,拍了拍手,捋了捋自己亂糟糟的頭發,道:“對不住,對不住,不過,公子您誤會了,小的是來送信的!”點頭哈腰,一邊說一邊從破爛的衣襟裏掏出一個包裹,彎着腰,把包裹遞上,“有人托我,将這東西送給公子!”

謝楓疏皺了皺眉,仍舊抄着棍子,警惕道:“裏面是什麽?”

“請帖。”

謝楓疏瞳孔微縮,緊緊盯着他:“什麽請帖?”

那乞丐道:“一個同行給我的,叫我送與有緣人——”頓了頓,才道,“公子一次出手便是二錢銀兩,足見有緣。”說罷,嘿嘿嘿嘿地傻笑起來。

謝楓疏并不很相信這個乞丐,但是他口裏說着包裹裏是請帖,這由不得他心裏不難耐。請帖?他最近這一月來四處奔波,為的,不就是一張請帖嗎?難道事情竟有這麽巧,叫他此時此地得到一張?

“既然是送東西,那麽你,把包裹放下,然後,走!”

那乞丐道:“公子,我……”

“快點!”謝楓疏抓着棍子恐吓,生怕他別有他意。

乞丐連忙道:“好好好!公子,我放,我放。”

說罷,便彎了腰,将那包裹放在了地上,放了之後,還在謝楓疏的眼皮子底下伸出穿着破鞋的臭腳丫子把包裹往他這邊撥了撥。

謝楓疏忍住不适惡心的沖動,道:“你快走!”

那乞丐連忙道:“我走,我走!”往後倒退,一連退了十來步,退到胡同口之外,一雙眼睛無辜般地盯着謝楓疏。

謝楓疏抓着棍子,一邊盯着他,一邊慢慢彎腰,把那包裹撿起來。

草草将包裹拆開,只見裏頭一堆爛衣,爛衣之上一張請帖外頭大白,裏頭大紅,正中,則用燙金紋路鑲了四個大字:枯骨生肉,一旁小字則道:閻王莫救。

這真的是藥王請帖!!

當年的藥王請帖乃是另八個字:腐骨蝕肌,神鬼莫欺。雖然赴完藥王谷壽宴請帖就沒用了,但是請帖的樣子如何,江湖上并沒傳出風聲,只小部分人知道請帖是怎麽樣的,而他正是那小部分人中的一個。

如若這請帖複制當年,謝楓疏也存幾分疑慮,但若這請帖用了另八個字,這卻……

那乞丐卻是鄭重行了一禮,道:“本幫袁兄弟素聞謝家高義,聽聞謝家對此物有所求,特此将此物送予謝公子。還望謝公子莫要同他人提起,最好,能将此物用于正道,不浪費他這一番心意。”

“這……”謝楓疏不由道,抿了抿唇,卻是将棍子一扔,鄭重還禮道:“大恩不言謝,牢閣下替我謝過袁少幫主!”

那乞丐的面色有些古怪,不過他髒得緊,謝楓疏也看不出來。“謝就算了,謝公子,燙手山芋一接,往後還得小心。”說罷,道:“謝公子保重!”身影一蹿,也不知怎麽地,就蹿沒了影。

“多謝!”謝楓疏連忙道謝,将那請帖放入懷中,貼肉存着,心髒砰砰直跳,理了理衣衫,卻是如沒事人一般往胡同外走去。收拾好行裝,準備回家向父母報平安。

一路走去,平安地回到了家裏,謝楓疏見過父母,請安問好,謝王氏拉着他一陣噓寒問暖,謝長發手上捏了塊玉佩,卻是道:“楓疏,你此去多日,一路之上,可曾發生過什麽奇事?”

謝楓疏隐瞞父母前去尋藥王請帖,如今得到了,卻也不敢告訴他們,只道:“一路之上并沒有什麽奇事,只聽說丐幫大弟子袁紹凡得了一張請帖,現在消失了。”

謝長發嘆了一聲,道:“這東西如今正是燙手山芋,越早得到,越是個隐患——那藥王以赤練勾作餌,攪得江湖不得安寧,我們雖在江湖之外,卻也波及在內。”

出發前,謝長發對藥王請帖還有所求,如今卻改了口風,謝楓疏暗自奇怪,只道自己得到請帖之事,不過須臾之間,何況那乞丐給自己時也算隐秘,應沒人看見才對,怎麽謝長發的意思,到好似知道他得到請帖了?“如果能得到請帖還是好的。只要別人不知道,到時候我們進藥王谷,說不定大哥的消息,就有着落了。”

謝母眼眶一紅,嘆了一聲,道:“但是,我們卻擔心你。”

謝楓疏一愣:“娘,難道你們——?”

消息竟傳得這麽快麽?他們已知道他得到了請帖!

謝長發從懷中掏出一個帖子,只見那帖子外頭大白,裏頭大紅,紅紙套在白色的硬殼內,四個大字:枯骨生肉,四個小字:閻王莫救。

謝楓疏失聲道:“這請帖!”

謝長發将手中的玉佩遞給謝楓疏,雙手都有些顫抖,“楓疏,你看看,這!”

謝楓疏接過玉佩一瞧,只見那玉佩上頭镌刻兩個小字:楓疏。

謝楓疏将自己的貼身玉佩一摘,同樣的玉佩,上頭刻的字卻是“林朗”。

楓林疏朗,原本他大哥出生,父母因彼此相愛于楓林之下,給大哥定名林朗。因大哥身體孱弱之故,開始一直沒取,只叫賤名,圖能養活,長大後才給他取字楓疏定名林朗。謝楓疏出生之時只得乳名,楓林疏朗都在大哥身上,後來謝林朗十歲不到就走丢了,謝王氏念子成疾,便把原先給謝林朗的字給了自己的小兒子當名,念着楓疏二字,便似大兒子也在身邊。

“這事鬧得這麽大,便連武林世家也嚴陣以待,若這請帖是給我的,也就罷了!”謝長發搖搖頭,道,“但那藥王谷送信之人,竟是指名給你!如今離藥王壽宴還有兩年,為父尚可以幫你保管,到時候,你卻只能一個人進那藥王谷中。江湖中人人皆知,只有本應被請的人死了,旁人才可憑這請帖入谷。楓疏,你一點武功都不會,赴這宴會,根本是尋死無疑。而且這藥王谷送帖之人,故意送了你大哥随身之物。只怕,只怕他們別有他意!”

謝楓疏卻道:“上回藥王壽宴,還是有普通人混進去的。”

謝長發道:“你就知道他們普通了?”說着,低嘆一聲,道,“丐幫內務向不公開,但袁紹凡頗得蕭幫主心意,若無意外,就是下任丐幫幫主,你看這丐幫人手遍及天下,他得了請帖,照樣被追殺得下落不明,已有人懷疑,他……他已死了!”

謝楓疏驚了一驚,差點便道不可能,那乞丐轉交給他請帖,言明是袁紹凡之意,這事不過剛剛發生,哪裏便到這個地步?不過,若袁紹凡未死,給他請帖,便毫無用處,給了也是白給。若是旁人殺了袁紹凡從他那裏搶來,犯不着又送給他,又或者是袁紹凡得了請帖,假死避禍?

“楓疏,為父已聯系你韓伯父,他在武林之中德高望重,若能進得藥王谷,便可為咱們探聽你大哥的下落,至于你,你……你還是莫要去了。”

謝楓疏不由道:“爹!”

謝長發道:“勿需多言,楓疏,你大哥已折進去了,我與你娘不可再讓你冒風險,讓你也折進去!我知道你上個月跑到外頭,是去尋請帖去了,以後不許再去,也不許攪進這渾水裏去,如果讓我知道,家法伺候!”

謝楓疏張口又止,卻是沉默。如果他沒得到請帖,這時候的想法,便是偷偷去偷,可他貼身已有一張,因此,心思便活絡了起來。謝長發不知道他已得了請帖,只要他帶着這請帖走人,謝長發沒發現請帖消失,便不會發現……一時之間,許多方法都從腦子裏轉過去。無一例外,都沒有放棄這個選項。藥王壽宴十年才有一次,若是錯過,他大哥可能就要再失蹤十年!

謝王氏只道他心中難過所以沉默,走過來捉住他的手,道:“楓疏,你爹說的對,不管怎麽樣,總得先讓自己平安才是。”擡起衣袖抹淚,顯然又想到了下落不明的謝林朗,“你……你可不能再出事了呀!”

謝楓疏連忙抱住謝王氏,道:“娘,你莫傷心,孩兒不去,不去便是。”

謝王氏便抹了眼淚,将他拉到一邊,說些慈母心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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