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藥王谷的這幾所房屋雖未弄得雕梁畫棟,但自屋中走出,過幾條小路,這天地間的絕色,仿佛都被收入了這谷裏一般。

林木五色,樹搖風動。

天上的雲都還在,卻不忍心遮住那璀璨奪目的光芒。

謝楓疏就在這山間的小路上緩步走着,一身星月之光,回頭望去,卻見月色下荊不鍍的模樣更為出塵脫俗,幾乎似仙,乘風欲去。

“衣袂飄,欲騰空。”謝楓疏低聲嘆道,“就是神仙,見了荊大哥,只怕也要自慚形穢了。”

落花飛至肩頭,荊不鍍正好撫下,聞得此話,拈花一笑。

縱然佛陀再世,怕也無法蓋得過他這一笑的風華絕世。

謝楓疏怔了一怔,苦笑道:“你用真容,我還真不習慣,若是旁人看見你那笑的,只怕心都要化了。以後,可莫要對我這麽笑了……”

荊不鍍含笑道:“你心中有別人,就算我笑得再好看,對你也是不起作用的。”

謝楓疏一驚,對上他仿佛洞察一切的眸子,側了側身,低頭道:“荊大哥,我找你來,是有別的事情想問。”

荊不鍍掃了一眼他的腿,道:“你拖着傷勢要與我單獨相見,我想,應是要事吧。”

先前荊不鍍并沒有扶着謝楓疏,謝楓疏的傷勢也還沒到要人扶的地步,聞得此話,卻是疾步上前,走得太急,一個踉跄,差點摔将下去,撲入荊不鍍懷裏。

荊不鍍一下子把人扶住,聽得不遠處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眼中閃過些興味,溫柔款款地把謝楓疏扶起來,拍了拍他的衣服:“想什麽呢,這麽着急?”

謝楓疏道:“我……我知道你的身世了!”

荊不鍍神情頓了頓,随即卻十分自然地挑眉:“哦,身世?”

“先前我與王護法一同,聊了聊你。我本是想讓他相信我與你認識,找得到這入谷的道路,後來不知不覺,便說到七種武器的歌謠,然後,又說到了你的身世。”此時謝楓疏已站直了身體,一雙眼中,滿是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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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不鍍笑道:“想必,他說的也不是完全直白。”

謝楓疏鄭重點頭,直視他華光璀璨的雙眸:“荊大哥,你,是真的嗎?”

雖然謝楓疏已相信了八成,但是,最後兩成,卻需要荊不鍍親自肯定。

荊不鍍的身份非同小可,而他哥哥的失蹤也與其有關。如今荊不鍍竟在藥王谷與藥王熟識,那麽他哥哥陷入藥王谷,莫非,還有什麽別的隐情?

從前謝楓疏不知他們兩家有這麽深的糾葛,知道了以後,卻無法不對此起疑。荊不鍍既知一切內情,那麽,謝林朗的事情,他也應該知道。藥王和他交情這般好,他又怎麽會不幫忙,至少,讓謝林朗送個消息,讓他父母安心?

荊不鍍沉吟半天,最終,卻是開口道:“你還記得我的字,是什麽嗎?”

謝楓疏道:“紫雲,紫氣東來的紫雲。”

荊不鍍負手于後,含笑看他:“既是紫氣東來,那麽這個答案,你也就不用直接問我了。”

自古帝王,才能說什麽紫氣東來,原來,他的名字裏早有此意。

謝楓疏沉默了半天,才道:“中元教、藥王,他們……是不是都知道這件事?”

“不錯,他們都知道。”荊不鍍點了點頭,将他扶至一旁大石歇息,理了理他的衣裳,坐到了旁邊,“江教主絕頂聰明,在世之時,還教過我一些功夫。小時義父帶我去蜀中求醫,我所中之毒蠱性難除,唐門也無法根治。沒有辦法,義父只得帶我去別處尋醫,四下輾轉,碰巧遇到了在外游船的江教主。老友本是中元教之人,雖已不算中元教教衆,但是江教主讓他治,他也給了江教主面子。不過,他那時沒有治好我,一直對我耿耿于懷……”

“原來還有這樣的往事。”謝楓疏感嘆之後,忍不住皺眉道:“沒想到唐門與藥王谷這樣的地方,也無法治好你,那你之後,是自己去學醫術治好自己的嗎?”

荊不鍍道:“那也不算,當時我連記事都還記不清楚呢。後來我久病成醫,本身也對醫術有點興趣,義父請了當年還鄉的太醫院令做我師父,讓我習字學醫。為了讓我強身健體,還請了很多武林中的朋友教我武藝。揚州大案後,義父一家盡去,我又自去唐門研毒、百草門研醫、雲南研蠱……”低低一笑,道,“習武學醫,心中本也有別的想法,但入宮一趟後,又改變了想法……”

謝楓疏雙眼一暗,自然明白他改變的那個想法,會是什麽樣的想法。

“……闖入老友這地方,和他探讨醫毒本是心存厭倦,想在這清淨之地遠離世俗的。不過住着住着,反而想要出世一趟了。當時的老友可沒現在這麽好說話,對我吹胡子瞪眼睛的,恨不能把我打出去了事。不過,我身份特殊,又是江教主的貴客,他不敢把我怎麽樣,就把我留下了。一來二去,倒也成了朋友。”

“這倒是因緣際會了。”謝楓疏笑,笑了之後,又有些奇怪,“只是,中元教教主是怎麽知道你的身份的?”

謝楓疏不想去問他進宮的那趟為何會改變想法,但對中元教,卻有些疑問。雖然中元教是黑道魁首,消息靈通,不過荊不鍍的事情十分隐秘,應沒那麽容易洩露才對。

荊不鍍道:“江教主本是聰明之人,何況,當時我曾漏過口風,道我義父雖是名相,我卻不能入朝……不為良相,願為良醫。”

如此身世如此文采,當朝名相義子卻不可當個良相,聰明的人,結合那時風波猶在的滅門之案,稍加想想,便可窺見一二。

謝楓疏的手搭上他的肩膀,道:“過去的事,都已過去了。”

荊不鍍轉頭笑道:“我知道你是在疑問,你哥哥在這谷裏,我為何不幫忙?”

謝楓疏面上一紅,卻實誠地點頭:“知道你身世之後,我忍不住地猜想,難道,讓我大哥在這藥王谷裏,其實,是為了保護他?”不然藥王再怎麽邪性,也不會把自己朋友恩人家的孩子擄來吧?

荊不鍍點頭贊道:“不錯,當今那個,下頭還有人想要替他清除一切的。你兄長既被人為地變成焦點,怎麽保護他,便是個難題。”

謝楓疏略略遲疑道:“我父母他們……”

“伯父伯母知道這件事。”

謝楓疏一愣:“知道大哥沒什麽危險嗎?”

荊不鍍颔首道:“自然,他們畢竟為人父母的,若不直言保護,人在藥王谷,他們可非要成天擔驚受怕?”謝楓疏忍不住回想,回想起來,他父母的确是十分想念大哥的樣子,不過,倒也未至傷心欲絕、食不下咽……

如果他大哥真的是無緣無故陷入藥王谷,興許他們便要憂心如焚,無法繼續做生意了。

若有所思,荊不鍍又在這時候開口道:“不過這事目前還是個秘密,暫時不能洩露出去,等你回家後和父母交流便罷,其餘的人,可莫要透露。”

謝楓疏當即點頭,鄭重道:“我明白的。”

荊不鍍掃了一眼不遠處,追問道:“包括袁紹凡?”

謝楓疏一愣,回首看去,只見袁紹凡連躲都沒躲,站在那大大咧咧地偷聽。

謝楓疏這一驚可非同小可,站起來幾步踉跄地往前走了走,道:“你怎麽也來了?”

袁紹凡慢吞吞地走過來,道:“方才,我什麽都聽到了。”

謝楓疏反射性地就去看荊不鍍的表情。

荊不鍍神色變也沒變,将謝楓疏扶回大石頭上。

謝楓疏道了一聲謝,而後便看着袁紹凡欲言又止。

袁紹凡盯着荊不鍍扶着謝楓疏的手,道:“你其實早就知道我來了,對麽?我也很好奇,你為什麽明知道我在,還要把那些事情說出來?”

荊不鍍收回手,垂下眼,撫了撫袖子:“袁少幫主會是個多嘴多舌的人麽?”

袁紹凡微微皺眉:“自然不是。”

“那袁少幫主會讓自己心上人的親人陷入危險之中麽?”

袁紹凡一凜:“自然不會。”

荊不鍍笑道:“既然如此,多你一個知道又什麽要緊的?說不定,反而是件好事。”

荊不鍍的膽量太大了,竟真就賭他不會洩露一絲一毫!

袁紹凡神色複雜,半晌沉默。

此事幹系太大,如若洩露,只怕牽連的是謝楓疏全家。

他師父一直都對荊不鍍的消息很感興趣,而他對自己的師父,也如親生父親一般信任。

要瞞着自己一向坦誠相待的師父并不容易,只是,他恐怕真的會瞞着師父,将此事保密。

“看起來,以後我倒是要幫你們保守秘密了。”袁紹凡苦笑一聲,已明白了荊不鍍的意思。

他是丐幫中人,丐幫耳目遍及天下,若有什麽消息,自然最容易知道了,荊不鍍這一手,可是直接打入丐幫內部,往後就是袁紹凡得了消息,也只會誤導底下的弟子,最不濟,叫他們不要多管閑事也是可以的。

荊不鍍拱手道:“多謝袁少幫主。”

袁紹凡擺擺手,便是不需要道謝了的意思。

走到謝楓疏身邊,微微俯身:“現在很晚了,我們回去如何?”

謝楓疏看了一眼荊不鍍,點了點頭。

袁紹凡便把謝楓疏扶起來,往來時小路走去,謝楓疏回頭道:“荊大哥,你也早些去睡吧。”

荊不鍍笑着點頭,坐在那處擡頭而望,卻是欣賞起夜幕星辰,皎皎月色起來。

袁紹凡扶着他一路沉默,待回了那間幹淨整潔的客房,也不過将他扶到桌邊,關門上闩。

謝楓疏欲言又止,看他走至木架旁挂上了外衫。等他走回來,便坐到了他的對面。

斟茶倒水,一人一杯。

謝楓疏沉吟半天,道:“今天……你怎麽想?”

袁紹凡拿着杯子心不在焉,聞言看他一眼,道:“什麽怎麽想?”

“就是荊大哥,他……”

袁紹凡立刻便道:“你可與他很熟?”

謝楓疏一愣,道:“從前他讓我幫他買藥材,那一回,相處過半月有餘。”

袁紹凡低聲道:“看起來你們卻很熟的樣子。”

謝楓疏失笑,道:“荊大哥畢竟與我長輩有舊,何況他文采氣度均是不凡,我對他,一直都挺崇拜的。”

“……如果那天是他救了你,第二天早上,你可還會對他怒目而視,不願理睬?”

謝楓疏愣了一下,半天才明白過來袁紹凡指的是什麽——他指的竟是胡非為給他下藥,他救了他結果藥後亂性的事情……

仿佛血液都湧上來一般,謝楓疏臉“轟”地紅了,一下子站起,咬牙切齒地瞪着他:“你,你給我走!”将手一指,指向門外。

袁紹凡立刻也站起來,盯着他道:“我看見他抱你了。而且,你還很害羞的樣子。”

謝楓疏當即氣得渾身哆嗦,瘸着腿扶着桌面站起,跳腳道:“好,我走,我走!”

袁紹凡眼看着謝楓疏踉跄的背影,連忙走了幾步從背後抱住他:“對不住,對不住……你別生氣,是我說錯……”

謝楓疏捉住橫在胸腹上的手臂,使勁想要掰開,一邊掰還一邊道:“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的人?”他竟認為他甘願和荊不鍍歡好!

袁紹凡死死抱着他,不願意讓他掙脫,低聲一嘆,道:“但他什麽地方都比我好,而且,還認識你在先……”

“便是認識我在先,難道我就要對他有非分之想嗎?”

袁紹凡道:“但我不喜歡你和他那麽親近,很不喜歡。”

謝楓疏忽地微微一怔,怔完之後,問道:“你是吃醋麽?”

袁紹凡擁着他的手臂更緊了,半天後,低低道了一聲“嗯”。

謝楓疏此刻又是于先前不同的臉紅,掙紮的動作停了下來,吶吶道:“他……他哪裏比你都好了?”

袁紹凡道:“你與他都似文人一般,不似武夫,何況……”頓了一頓,才道,“長輩交集,命運也休戚相關,若說你我,倒不似你與他那樣緣分深厚。”

謝楓疏輕輕拉開他的手臂,轉過身來,仰起頭,凝視着他。袁紹凡對上他的眼睛便有些意動,手指擡了擡想要将它們遮上,手擡到一半,卻是不舍。

他竟是極想看着這雙眼睛的,不願意用手把它們遮蓋。

“我們的緣分,難道還不夠深嗎?”謝楓疏輕輕地道,第一次,眼中出現那種仿若流光的柔軟與堅定,“你真的覺得,我和別人的緣分比你深?”

袁紹凡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是覺得自己像在做夢。

謝楓疏張開手臂,輕輕把他抱住,頭腦枕在他的肩膀上,輕輕一蹭:“我一直以為我們是上天注定的緣分。緣深如此,你又何必吃別人的醋?”

忽然明白這并不是夢境,袁紹凡的手臂顫了顫,終于還是把他擁住,沒有分毫情欲,卻似星火燎原一般熱烈!

緣深如此,緣深如此……

的确,偏巧是他救了他,偏巧是他與他亂性,偏巧是他害得路枕涼陷入鑄劍山莊,又偏巧路枕涼将那大事托付給他們……更偏巧地是,他們兩人一同被王全義脅迫,進了這藥王谷,朝夕相對……

他們的緣分,竟是這般地深啊……

當天夜裏袁紹凡将謝楓疏抱在懷中,兩人說了一宿的話,親吻打鬧,半宿嬉笑未眠。

荒天野地因緣起,紅燭暖被訴衷情。

上雨旁風春心動,曉夜寒窗風語輕。

正是兩情相悅,兩心相許,夜來擁被眠,晨起抱人醒。

清晨,荊不鍍前來敲門,袁紹凡與謝楓疏連忙起床梳洗,一應的面上通紅。荊不鍍但笑不語,也沒挑破他們二人間的暧昧情愫,待他們收拾好了,便至前頭帶路,将他們送出藥王谷。

從密道中走出來,謝楓疏只覺恍若隔世。

他腿上的腫痛已消了大半,身邊的人又已與他心心相印……

風輕天朗,山水澄明。

一切的一切,都如夢幻一般。

荊不鍍笑着對他們道:“兩年以後,你們還得來的。”

謝楓疏點頭而笑,道:“我們一定會回來的。”

袁紹凡偷偷拉住謝楓疏的手:“笑醫,保重。”

荊不鍍挑了挑眉,道:“袁少幫主,保重。”

互相拱手,袁紹凡直接牽着謝楓疏的手,慢慢的,往山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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