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低垂着眼,謝楓疏并沒有去看閻王愁的眼睛。
閻王愁将杯子放下,杯底磕在桌上,發出輕輕的一聲響動。
謝楓疏又喝了一口茶,緩緩地咽下,那邊閻王愁看着他在霧氣中半掩半露的眉目,沉吟道:“你為什麽忽然想知道這個?”
謝楓疏将茶杯放下,擡起眼來:“今天我在八方客棧,遇見了一個年輕人。”
閻王愁挑了挑眉:“怎麽?那人說自己是笑醫的九弟?”
謝楓疏搖頭,道:“這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怎麽會聯想到他的身上去?”
謝楓疏遲疑了一下,方才道:“他說自己姓荊,叫小九,‘九’,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九’”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裏哪裏有‘九’?”閻王愁哈哈大笑,“這年輕人,也不過是個愣頭青罷了。難道你就因為他說自己姓‘荊’,就聯想到老弟他的身上?”
謝楓疏笑道:“當時我也說了差不多的話,不過,我倒不是因為他姓荊而這麽聯想的。”思索了一下,起身去拿了紙筆來,閻王愁撫着胡須,走到他身邊看着他在書桌上研墨寫字,待得收筆,将狼毫放至一邊,謝楓疏将墨跡未幹的紙張擡起,示意閻王愁,道:“前輩請看,這歌謠,是不是只有荊大哥才知道的?”
閻王愁面色一變,将紙張接過,細細地看了半晌,吃驚道:“竟是如此,竟是如此……”頓了一頓,又搖頭道。“不應如此,不應如此……”
謝楓疏奇道:“前輩在說什麽?”
閻王愁道:“荊老弟可和你說過坊間流傳的‘赤練尾上鈎,蝴蝶翅底針’,原句該是‘赤練尾上勾,蝴蝶翅底振’?”
“說過的。”謝楓疏連忙點頭,“而且他不但說過這個,還跟我說,坊間流傳的七種武器歌謠是假的——”
閻王愁皺了皺眉。
“——當時荊大哥在研究這真七種武器的歌謠,他和我說,他也不過解出幾句而已,雖然大致上明白歌謠的謎底是什麽,但是卻沒有十分的把握,其中有幾句,還解出了多個答案,不過,他也無法驗證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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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愁揮了揮手中的紙,發出“索索”的聲響:“林家留下的謎可不止這一首歌謠,便是解出這歌謠的謎底,怕也尋不到寶藏。”将紙還給謝楓疏,負手嘆道,“當年尋七種武器的人太多了,便是現在,江湖上的熱情也半分沒減。來我谷裏拜壽的,也不知有多少人是為了谷裏重得的赤練勾。”
謝楓疏忍不住問道:“前輩,晚輩一直有一個疑問,不知道前輩,願不願意為晚輩解惑?”
閻王愁瞥了他一眼,坐了下來,拍了拍桌子,讓他坐到他右手邊。
“為什麽您要十年發一次請帖,而且,還請這麽多居心叵測的人來呢?” 謝楓疏坐了下來。
閻王愁忍不住笑了,笑着撫須道:“居心叵測,哈哈,這個詞形容得好,居心叵測!”
謝楓疏低聲道:“雖然不是所有人都居心叵測,但是居心叵測的人卻有不少。生辰乃是重要之事,為何要在這一天請這許多不認識的人大掃興致?”
閻王愁輕輕一嘆,道:“自我揚言閉谷不出,開始的時候,本來想年年都辦生辰的。”畢竟人都是喜歡熱鬧的,哪怕他想要清靜,一年之中,總也想有段時間熱鬧熱鬧一番。
謝楓疏道:“在我記憶中,前輩只辦了兩次?”
閻王愁笑道:“那是大張旗鼓地辦只辦了兩次,最開始的幾次,我可沒有廣發請帖,請這麽多不認識的人啊。”
謝楓疏吃驚道:“那為什麽前輩還要改變這個辦法?觊觎赤練勾的人那麽多,不知根底便請人,最容易出事了。只請知己好友,不是很好嗎?”
閻王愁搖頭道:“小娃娃,你太天真了。”帶着皺紋的手撫上桌面,手指仔細地撫過桌子上每一處紋路,圈圈的、條條的……哪怕是邊角處的黑點,也摸了過去……
“我看起來,是不是比實際年齡大?”
過幾個月,閻王愁也不過五十歲罷了,但是他的頭發花白,只有少數地方摻雜幾根黑發,而面上手上的皺紋,也如七旬老人一般——如果不是他的精氣神與動作都要比七旬老人年輕,謝楓疏絕想不到他只有五十歲。
點了點頭,謝楓疏遲疑道:“我以為,前輩是易了容?”雖然在谷裏他似乎沒有易容的必要,但是保不齊,他的習慣就是如此。荊不鍍便是,幾乎時時易容,只有少數時候才會露出真容行走。
“第一次辦生辰宴的時候,就出事了。”閻王愁低低一嘆,道,“那個時候,我就是只請親朋好友的。”
“前輩……”知道這個問題已涉及到閻王愁的私事,謝楓疏立時便想讓他不要勉強。
閻王愁擡了擡手,道:“你不是想知道嗎?我年紀大了,說給你聽也沒有什麽,更何況你是林朗的弟弟。”
謝林朗雖未拜他為師,但是他教他醫術,他伺候他起居,所做的事情,已與普通師徒無二。
謝楓疏心頭一軟,便不再推辭:“那好,前輩,我聽你說。”
“第一回鐘靈谷壽宴,我發了五十多張請帖請他們來谷裏做客,裏頭,有近一半是我早些年的知己好友。”笑了一笑,道,“那個時候,請帖沒什麽花哨,我也沒說什麽要求,反正,拿着請帖進來就行了。根據請帖,再讓底下的人請他們入谷,只要有請帖在,身份也不會混淆……”
謝楓疏敏銳地發現閻王愁的手竟微微發抖,微微一驚,握住了他的手:“前輩?”
閻王愁渾身一震,将手抽出,苦笑一聲,道:“沒什麽,沒什麽,我只是一時想起過去……”頓了一頓,續道,“我還是繼續說吧,這事我已許久沒有和人說了……
“當時我想得太簡單,結果導致了許多事情發生,到現在,我都很後悔……”
原來當年閻王愁所發請帖都是好友以及江湖上知名的人物,壽宴之日,鐘靈谷迷障全部撤下,谷外的人不需要走密道,可以直接從正面谷口進入,收到請帖的人憑請帖入谷,如若耍手段,就會在谷裏迷失,甚者丢了性命。當時中元教已将赤練勾放在鐘靈谷供他研究了,閻王愁一直只當赤練勾是個毒物研究,未曾想到它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引得那麽多人争先恐後地想進鐘靈谷。
只有有請帖的人能進鐘靈谷,既然如此,沒請帖的人,便去偷、去搶,将有請帖的人殺了,也就得到請帖了。
他最好的朋友,其中有不會武功的,那些人死得最早。聰明一些的,活下來了,但活下來的不過十之一二。
殺人者搶了請帖,進了谷裏,而原本拿着請帖的人,也不全然無私,有的也和他們一樣,是為了赤練勾而來。這些為了赤練勾來的人就一起聯手,将鐘靈谷鬧得天翻地覆。
閉谷之後的第一場壽宴,就是血淋淋的。
閻王愁早些年時心高氣傲,心狠手辣,黑白兩道,得罪的人也不少。不過因為他醫毒雙精,那些人也不敢去招惹他。但是,赤練勾竟讓他們膽敢欺上門來,殺人奪寶!一夕之間,他的摯友就死得差不多了,一夕之間,就有這麽多人與他反目成仇。第一回壽宴,搶請帖進去的人都被他殺了,和他反目成仇的好友也被他殺了,到最後活下來的人,竟只有三個人,而且其中兩個人是夫妻,帶着自己妻子來做客的。
也就是說,五十多張請帖,近七八十人,到最後,只有兩張請帖請來的人,沒有死在這場壽宴裏。
“……那時我真的很恨,恨到一夜白了半邊頭發,恨到想将天下所有居心叵測的人都殺光!”閻王愁咳嗽着,謝楓疏連忙替他拍背,助他順氣。
“第二次,我就故意發了很多請帖,故意讓他們自相殘殺。”閻王愁道,“然後,再把他們引進谷裏殺光。他們不是想要赤練勾麽?好,我就讓他們看一眼赤練勾的樣子,然後下地獄!”
謝楓疏暗道江湖上一直傳言藥王心狠手辣,雖是說他閉谷之前,但閉谷之後,打擊太大,對待外人,卻是更加心狠手辣了些。雖然居心叵測的人很多,但全部殺光,不免有些寧枉勿縱,濫殺無辜。
“不過我記得十年前的那場壽宴,進去的人,全部都安全出來了?”
閻王愁道:“那個時候,我已經對這樣的殺戮膩味了……”頓了頓,才道,“而且你哥哥進谷來,教主他硬要我幫忙照顧。”敲了敲桌子,閻王愁大是搖頭:“你哥哥小時候,當真是鬧人得緊。”
謝楓疏看他一副氣惱的樣子,但是眼中,卻流露着淡淡溫情,想來,他與他哥哥的感情很深,近乎父子一般。
“所以上回的壽宴,沒有多少人死去。”
閻王愁點了點頭,道:“自從你哥哥來後,我請人,一般都請武林中人,而且,請帖必送得隐秘,入谷之後設下重重迷陣,讓他們心生忌憚。有些人自恃身份,當然不敢動手,有些人想要動手,又怕我死了之後,他們困死在這鐘靈谷中。因此不論如何,表面上都是客客氣氣的。”看他一眼,道,“當初你和那小子闖進谷,我一早便發現了,若不是谷口正位陣法未被觸動,我知道你們是從破廟進來的,你以為憑借那些野決明,就過得了蛇窟?蛇窟之後本還有一大堆迷魂陣呢,裏頭毒物毒氣可不少,我可都給你免了。”
“多謝前輩手下留情。”謝楓疏憶起困在山裏的艱辛,當即拱手。
閻王愁哼聲道:“見你們一面,才能決定到底要不要留情,若不是荊老弟求情,原本我可是沒想留情的。”
謝楓疏暗道就算沒有人求情,有他大哥的原因在,閻王愁也一定會放他進入內谷的,面上一笑,卻道:“是是是,前輩說的是。”
閻王愁便敲了敲桌子,說:“說了這麽久我口渴,小娃娃,去給我倒杯茶來。”
謝楓疏立刻起身,給他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遞到他的手上,道:“前輩慢用。”
閻王愁便道:“不錯不錯,比你哥哥還穩重些。”
謝楓疏一笑,坐回了座位,等到閻王愁喝完了茶,方才問道:“收到請帖前來的人,是不是都是為了赤練勾?”
閻王愁放下空了的杯子,搖頭:“那倒不一定,有些人進谷來,是為了求毒藥的,有些人也想偷偷把赤練勾帶走,但是我并不讓他們見赤練勾,只道赤練勾是兇物,生辰之時不願放出。他們想要見,我便畫個圖,給他們一飽眼福,若有人硬想看個真物,我便給他拿個仿的,告訴他們真物的模樣和那差不多。他們是來拜壽的,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得寸進尺下去,如若再得寸進尺,我做主人的拒絕,也情有可原。因此,這法子倒是安全地緊。”
謝楓疏想到那些人抓耳撓腮地想要見一見赤練勾,偏閻王愁吊他們的胃口,最後也只給看個仿物,腦中想象了一下,不由覺得好笑。
“不過,這法子倒不是萬全之策,今年這壽宴,我便又想了別的方法。”
謝楓疏道:“換地方?”
“是,他們都以為我将壽宴設在鐘靈谷,但我到時,會帶他們去我的別莊……”笑了一笑,道,“那地方,才是真正若沒有我的指點,絕對出不去的地方。”
謝楓疏嘆道:“這赤練勾要人如此心驚膽戰,想來,不是件好物。”
閻王愁撫須道:“七種武器不過是武器而已,赤練勾對我來說,也只是毒性特別了些。旁的人連謎都解不出來卻想尋寶,不過是眼高手低,妄圖得到就能稱霸天下、富甲天下。殊不知寄希望在七種武器,還不如自己老老實實幹活,至少生活能有盼頭,還不會無緣無故就丢了性命,枉自吃苦……”
謝楓疏聽他語中大有悲壯之意,知道他這是想到了當初,悲痛的緣故。說了一聲“前輩”,搭上他的肩膀,給予他無聲的安慰。
閻王愁眨了眨眼睛,将快要湧出眼眶的淚水眨沒,掩飾性地看他一眼,又道:“脅迫你們的王護法,也是當年活下來的人之一。”
謝楓疏微微一怔:“他?”
閻王愁道:“嗯,他。”
王全義在鐘靈谷口花林前去世之時,謝楓疏一直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聽到此話,不由道:“那他當年是不想要赤練勾的?為什麽後來,竟想要赤練勾了呢?”
閻王愁道:“當年他護着他妻子一起活了下去,結果後來他妻子變心,借口他未得到赤練勾,只在一旁觀戰,軟弱無能,不是英雄好漢。他大是氣憤,帶着他妻子來谷裏尋我,我那時看出端倪,告訴了他真相,他硬是不信,我就把赤練勾借給他了。結果他妻子仍說他不是靠自己得到的赤練勾,并且還偷了赤練勾想給她的情郎。王護法一氣之下就在谷裏殺了她……”
謝楓疏“啊”了一聲,顯然吃驚。
閻王愁搖頭道:“其實,他只是想殺奸夫,并不想殺自己妻子,只是他妻子竟對那情郎死心塌地,要替那情郎舍身,他妻子畢竟不會武功,擋了一招,王全義收手未及,雖止了大半力度,人還是直接沒了氣。救,也救不回來了。”
謝楓疏道:“那他,還對赤練勾那麽執着?這事說來說去,倒是他妻子的不是了。”以王全義武功,若要争奪赤練勾自是勝率極大,既未幫藥王也未幫別人,便是想護着自己的妻子罷了,這妻子若以這事為借口傷他,着實不義。
閻王愁道:“這其中又有另外一層因由了……”看他一眼,嘆息道,“你可知道他為什麽沒有殺你?”
謝楓疏怔了一怔,道:“當時,自是以為他留着我們有用。”
閻王愁搖頭,道:“當初壽宴中活下來的只有三個人,他和他妻子,還有我一個不會武功的好朋友,後來,也就是這個不會武功的‘好朋友’,與他妻子有了茍且。”
“奪友之妻,這也未免太壞了。”
閻王愁站起身,道:“若按普通人的心思,的确如此,但其中,卻有大大彎折。”
謝楓疏并不覺得有什麽理由可以淫人妻子,微微皺眉,并不言語。
閻王愁仿佛回憶一般,負了雙手,目光迷離:“他們本來是最好的朋友……”
謝楓疏驚道:“前輩?”
閻王愁便似說故事一般将那三人的糾葛說了出來。
原來那兩人本是極好的朋友,雖然有一人不會武功,又不像另一人位高權重,但是他們的情意,卻是極好極好的。
“……想當初大家本是水裏火裏去的夥伴,所謂士為知己者死,那交情,自然過命。我那好友雖然不會武功,但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俊才之名,也數一數二,王護法和他,當真是極好的交情。只是後來好友好上龍陽,竟對王護法說出愛戀之語,王護法不願回應,就裝得若無其事,當即便和旁人成親了。”
謝楓疏“啊”了一聲。暗道那人奪人妻子,難道只是因為不甘?
閻王愁看出他的懷疑,低嘆道:“也許你不相信,但在我心中,我那好友正直得緊,不會做出得不到一人,就去把他妻子給撬了的事來。”
“但是,他妻子總不會無緣無故便為他那般?”
閻王愁道:“這個,我并不知道得很清楚,我只知道,那事之後,他把妻子埋在了鐘靈谷後山,而我好友,則在後幾年郁郁而終,骨灰被他焚化,撒在那花林之中了。”
骨灰被灑,有些“死無全屍”之意,謝楓疏心中一凜,卻沒有開口。
閻王愁道:“王護法并不常來我谷裏,我,也從不給他關機關。以前他只闖成功過一次,那就是十年前的壽宴,谷裏開了正門的時候。”
“想必,他很恨吧。”
閻王愁搖頭道:“有的時候,我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恨呢,還是別的什麽呢?”頓了頓,又道,“十年前他在壽宴前闖将進來,我第一次接待了他,當時,他酩酊大醉,道的什麽‘一別之後,兩地相懸’。當時我那好友還未去世,我聽他呓語猜測,他心中之人,應是我那好友才是。”
“在谷裏他去世之前,也是正對花林,并且,也吟了這好幾句……”思索一會兒,又搖搖頭,道,“然而他臨死之前,卻問我們兩個,為什麽得到赤練勾的,就能成為英雄?想必,他心中所想之人,也很可能是他的妻子。”
閻王愁慨嘆:“愛着誰,恨着誰,念着誰?只怕,他自己也不清楚了。”回身撫摸那桌上的紋路,低聲道,“若非如此,當年,又怎會到那一步……若我不擅作主張令他們相見,興許,不會弄得生離死別。”
“前輩……”謝楓疏看他大有所感,不由出聲喚他。
閻王愁擺了擺手,道:“我告訴你,這世上遺憾的事情多了去了,稍有不慎,就變成終身遺憾。有些事情,知道得多了,反而更難幸福得生活下去。”目光緊盯着謝楓疏,竟有些嚴肅認真,“你先前問我的荊九的事情,最好不要再管,三月之後的約定,你也不要去赴。我會派人去接他護他的,并且會說,那是你的主意。但是,你自己不能和他過多接觸,還有你那小情人,袁紹凡也得離他遠遠的。”
謝楓疏面上一紅:“前輩說笑。”
閻王愁卻更為嚴肅地道:“你與袁紹凡身份都很特殊,你們兩個,都最好什麽也不要知道,小娃娃,這是為你們自己好。”
謝楓疏一怔,鄭重一揖道:“多謝前輩教誨,晚輩明白了。”
閻王愁便緩和下表情,道:“既然已經來了,便多陪陪我吧,正好等林朗回來了,你們兄弟倆還可見上一面……這麽早來想必很累?你先回房裏休息吧,用膳時我再讓人叫你。”
謝楓疏眼前一亮,立刻稱是。閻王愁讓谷中侍女帶謝楓疏去客房,謝楓疏向閻王愁告退,便往門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