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謝薔當着他的面,緩緩将手上的護腕扯下來。

就着卧室內一點昏暗的燈光,柳明修看見她左手腕上,一道道深淺交錯的傷口。

最深的一道,幾乎橫過了整條手腕,縫了六針才把血止住。

他心上猶如遭受重擊。下意識翕了翕唇,卻發現自己無法發出聲音。

謝薔靜靜望着他,“你知道這是什麽嗎?是我自己割的。”

她指尖輕輕點在自己的手腕,到手腕再上幾寸的地方。

“從這裏,再到這裏,一共十三次,那時候我想死,但是沒有死成。”

“明修,那兩年我生病了,去洛杉矶是為了治病,沈哥哥是我的主治醫生,我和他除了醫生病人,就只是朋友的關系。”

“我回國是為了你。因為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回來的。”

柳明修看着她,眼眶突然就紅了。

他問:“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她朝他笑笑,眼中卻盈起淚霧,“因為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那時候要接受藥物治療,整個人不是暴胖就是暴瘦,還會掉頭發。不想讓你看到我那個樣子,怕你會嫌棄我,不喜歡我了。”

從他們相遇之初起,她是天之驕女,和他一樣高高在上,自幼受着旁人的贊美和追捧長大。

她和他一樣的驕傲,怎麽會想讓他看到自己最不堪的樣子?

柳明修低聲說:“所以這兩年來,外界沒有任何有關于你的消息。你不願回我短信,也不願給我電話。”

“嗯,我以為你能理解的,等我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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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明修突然心就慌了。

他上前想牽她的手,“薔兒,對不起……”

“沒關系了,現在一切都沒關系了。”謝薔後退一步,避開了他的手。她和他相視着,眼淚順着臉頰滑落下來,“我現在将這些告訴你,是因為我們的感情已經走到盡頭了。我不再愛你了,柳明修。”

離開她的家,柳明修久久地伫立在門外,腦海裏全是她剛才望着他落淚的模樣。

是他傷透了她的心,讓她對他失望到了極點。

柳明修在外面拍打着門,“謝薔,你開門,我有話要跟你說。”

“該說的我都已經說完了,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屋內,謝薔背靠着門沿緩緩滑坐下去,雙臂環抱着自己,把臉埋進雙膝間。

就這一夜,她的眼淚仿佛都要流幹了,“你走吧,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

她把大門密碼改了,他無法進去。

從她決定将一切對他全盤托出的那一刻起,她便下定決心要與他斬斷關系。

隔着門,柳明修低聲說:“謝薔,在你心裏,犯了錯的人是不是永遠都不能有改過的機會,我甚至連為自己辯解的餘地都沒有?”

“有些錯是一次都不能犯的。”謝薔說,“是你親手把我們的感情毀掉的,是你親手把我們推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我和那些女生沒有關系!”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了,你不知道嗎柳明修?!”

說到最後,謝薔幾乎是在嘶叫,她哭得嗓子都啞了,淚水模糊了視線,什麽都看不清楚。

心髒上蔓延開一陣劇烈的痛,痛得她喘不過氣來,像是有一只手将她拖進沉沉的海底,四周暗無天日,逐步逐步地淹沒頭頂,直到她最後一絲意識的喪失。

第二天謝薔沒有回校上課。

柳明修把書包放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旁邊空蕩蕩的桌椅,出了很久的神。

舒寧和楊夏從外面進來,看見柳明修像根木樁子似地杵在那兒,風化般一動不動,誰叫都沒反應。

兩人對視一眼,直覺肯定又出事兒了。

舒寧走過去,順着他的目光望了眼謝薔空蕩蕩的桌椅。

“嫂子今天不回來上課啊?”

柳明修身側的手緩緩攥緊成拳。

他低聲說:“她今天不會來了,明天可能也不會來了,她說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這張令人讨厭的臉了。”

“……”

舒寧和楊夏又相互看了眼,确認直覺無誤,這倆人果然又吵架了。

舒寧安撫道:“害,嫂子從小到大就沒喜歡過你的臉,她說不想見你的次數還少嗎?”

楊夏也道:“是啊,嫂子哪一次見到你沒讓你滾,要是天天對你笑嘻嘻和顏悅色的,那還是嫂子嗎?”

“這次不一樣。”難得舒寧和楊夏這樣調侃他,他竟連半點兒反應都沒有。

從昨晚到現在,腦海裏一直回繞着她崩潰哭泣的模樣。

“她是真的不想再理我了。”柳明修說。

中午吃飯,蘇琳坐在他對面,柳明修出神切着盤子裏的牛排,許久,卻沒有一塊下肚。

蘇琳問:“對了,柳同學當時為什麽會想學做菜?”

“因為她總是胃不好。”柳明修低聲說。

說完,他才意識到對面坐的是另外一個女生。

柳明修愣了愣,望着蘇琳臉上迷惑的神情,反應過來他腦海裏挂念的,始終只有一個人。

他放下刀叉,很低地說了句:“抱歉。”

蘇琳歪了歪腦袋,不太明白,“怎麽了?”

學生餐廳的電視機裏,正在播放一條上海醫院的新聞專訪。

畫面中沈文清穿着一身白大褂,斯文溫淡,有條不紊地回答着記者的問題。

旁邊給他打出的介紹是:副主任醫師,副教授,美國耶魯大學博士後畢業,曾在洛杉矶總院任職,在臨床醫學及心理學方面均有相當豐富的經驗。

他記起昨晚她說的話:

——“明修,那兩年我生病了,去洛杉矶是為了治病,沈哥哥是我的主治醫生,我和他除了醫生病人,就只是朋友的關系。”

她回國的第一天,在學校食堂,從她背包裏掉出來的那一小只裝着藥丸的塑料盒。

她趴在課桌上,一睡就是一整天。

回來後,她的身體比以前更不好了,瘦了許多,精神也不及以前好,食欲變得更差。

——“那時候我想死,但是沒有死成。”

——“我回國是為了你。因為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回來的。”

柳明修放在桌上的手緩緩攥緊,低聲懊惱地說:“我應該早點發現的才對。”

她是為了他才回來的,可他都對她做了什麽?

飛機在上海虹橋國際機場降落,下了飛機,柳明修便讓司機開往醫院。

去到時沈文清剛從手術室裏出來,手套和口罩還沒來及摘除,正向身旁護士交代病患後續的注意事項。

上回在學校匆匆一見,兩人對雙方都有印象。當然,沈文清對柳明修的印象不止是在學校的那一面,那兩年在洛杉矶,他不止一次見過謝薔打開錢包夾層裏的合照。

沈文清見到他并不意外,向護士簡單交代幾句後,便引他進辦公室坐下。

“那兩年她生病了,她患的是非典型抑郁症,這種抑郁症大多是由精神創傷引起的。我們都知道,抑郁症的複發幾率近乎百分之百,她在洛杉矶已經複發過兩次,再有第三次,她就需要終身服藥。”

“最開始我接觸到她的時候,她并不是很配合治療,而且在那之前,她已經有過很多次輕生的念頭。”

“非典型抑郁症的患者不同于其他類型,她可以對外界一些愉快的事情作出短暫的快樂回應,但無法持續很長時間。在洛杉矶的時候她精神很差,每天幾乎要睡十幾個小時,清醒的時候就在暴飲暴食,體重一度達到一百五十斤。”

“……”柳明修話語滞了滞,“一百五十斤?”

在他印象裏,謝薔的身材一直很纖瘦,腰肢随手就能握住,胳膊和大腿更不用說,稍用力點兒就怕捏碎了。

沈文清說:“當然,她暴飲暴食的情況在接受藥物治療後有了一定好轉,但在那之後她又患上了神經性厭食症,最輕時候的體重還不到七十斤。”

柳明修:“……”

柳明修在腦海裏想象了一下她只有七十斤的模樣,又想象了一下她一百五十斤的模樣……一個骨瘦如柴,一個圓得像球,在他腦海裏反複橫跳。

柳明修回過神,“她現在已經完全好了嗎?”

“回國前我給她做過一次心理評估測試,結果顯示她現在已經沒有自殺傾向了。不過我剛才也說了,抑郁症的複發幾率很高,而且每次發作的時間都會比上一次更長,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我建議她身邊親近的人盡量減少對她的刺激。”

頓了頓,沈文清望向他,“你平時沒有刺激她吧?”

柳明修:“……”

謝薔醒來已經是隔天傍晚。

她昨晚哭着哭着就這麽哭暈在了地板上,半夜迷迷糊糊從地上醒來,記起自己還沒有吃藥,又撐着自己回卧室,把小盒子裏的藥一口氣全倒進肚子裏。

她大抵是真被氣昏了頭,忘了那藥是兩天的分量,裏頭還有安眠藥的作用,結果就這麽一連睡了十幾個小時。

現在腦子都還是懵的。

謝薔到飲水機前給自己倒了熱水,慢慢咽下去。喉嚨裏又幹又燥,眼睛也疼。除了謝正明出事的那一天,她這輩子都沒為誰這麽哭過,差點兒沒把自己哭瞎了。

喝完水,謝薔站在原地緩了好久,腦子裏慢慢緩過勁兒來,胃裏一陣一陣抽着疼。

她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還空腹吃了那麽多藥,就是鐵打的胃也經不起她這麽折騰。

打電話叫完外賣,謝薔進浴室裏洗了把臉,對着鏡前,她拉下自己的衣領。

脖子上一片紅一片紫。

有句話說得好,分手炮要打得響亮。

好歹曾經談過一年多的時間,回國後又糾糾纏纏了這些日子,最後收尾時不來響亮的一炮,都對不起自己那些年付出過的真情。

決心和柳明修一啪兩散之後,謝薔心情舒暢了許多。洗完臉刷完牙,她便抱着零食桶在沙發上坐着,邊吃邊看少兒頻道。

不知道演的是什麽,可能是葫蘆娃還是飛天小女警,總之她看得很開心。

人心情好的時候吃東西就多,直到一口氣吃完了兩包薯片三包辣條四包紫菜和五包随心裝巧克力夾心餅後,謝薔猛然醒覺,拿手捏了捏自己的肚子。

她目光落在滿桌子上的零食包裝袋,不可置信自己竟然在半個小時內吃掉了那麽多超高卡路裏的東西。

謝薔腦海裏第一個反應就是:

她怎麽又開始暴飲暴食了???

她忘了在洛杉矶那兩年慘痛的教訓了嗎???

她是一個仙女!一個仙女!身上一星半點兒的贅肉都不能有!她是要瘦成一道閃電的女人!走在路上風一吹就能飄出一股仙氣的那種!

謝薔拿手用力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那層皮——

你看看你看看,小肚子馬上就出來了!

謝薔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扔下手裏的薯片,站起來原地打了個轉,筆直朝跑步機的方向沖。

舒寧和楊夏找到柳明修的時候,他正倒在某家酒吧的包廂裏醉生夢死,抱着一只枕頭又親又哄,嘴裏神神叨叨地念着:

“薔兒,我錯了,你回來我身邊好不好?你打我,罵我,對我做什麽都可以,我不是個人,我就是一只王八。”

舒寧:“……”

楊夏:“……”

舒寧楊夏相互對視一眼,覺得這回事情是真的大件了,柳明修居然都承認自己是只王八了。

舒寧走過去,看見桌子底下一地的酒瓶,哎喲了聲:“你這是喝了多少,人家酒窖都給你喝空了吧?”

楊夏也說:“是啊明修,你把自己灌成這樣也沒用啊,你要真想嫂子就去找她啊。”

楊夏剛要把柳明修懷裏的抱枕拿走,柳明修突然一個打挺翻身坐起,牢牢抱住懷裏的枕頭,沖他們吼:“誰都別想搶走我的薔兒!”

舒寧:“……”

楊夏:“……”

醉得不輕。

在他們趕來之前,柳明修至少已經喝了兩打,紅白混喝,洋酒也喝了幾瓶。

他現在兩米以外人畜不分,三米以外媽都不認,只知道一直抱着懷裏的枕頭喊着“薔兒”“薔兒”。

楊夏撓了撓後腦勺,問舒寧:“怎麽辦啊?他都這樣了,嫂子和枕頭都分不清了。”

舒寧也沒轍,說:“給嫂子打電話吧,這情況也就嫂子能治得了他。”

舒寧和楊夏說幹就幹,掀開他外套,在他衣兜裏找手機。

剛解鎖手機屏幕呢,界面還停留在和“沈醫生”的微信對話上,對方在幾小時以前給他發了兩張照片。

一張照片裏的女孩很瘦,一張照片裏的女孩很胖,從五官上看,不難分辨是同一個人。

舒寧驚訝道:“這是嫂子?”

手機被柳明修一把奪了過去。

他醉醺醺的,連坐都坐不穩,抱着手機屏幕,吧唧親了一口,對他們說:“你看看我們薔兒一百五十斤的樣子,胖嘟嘟的,是不是很可愛?”

“還有這個七十斤的,瘦瘦的,是不是很性感?”

舒寧:“……”

楊夏:“……”

看不出哪裏可愛和性感,一百五十斤的那個就是一只球,七十斤的那個就是一把柴火。

舒寧和楊夏對視一眼,都覺得完了,柳明修完了,這回他徹徹底底地瘋了。

謝薔氣喘籲籲地從跑步機上下來,看着上面顯示自己消耗掉的卡路裏,相當滿足地抹了一把額頭的汗。

她拿了睡衣和浴巾,正準備去洗澡,放在沙發上的手機響了。

她走過去,看見來電顯示是柳明修的名字。

謝薔皺了皺眉,第一反應就是挂斷。但随後一想,昨晚他們都把話說到那個份兒上了,也沒什麽可再藏着掖着了,有什麽話,還是說清楚些比較好。

謝薔按了接聽,沒好氣地道:“幹嗎?”

“嫂子,我是——”

舒寧還沒講上兩句,電話便被旁邊的人搶走。

那頭,柳明修撕心裂肺地說:“薔兒!你回來吧!我也很想看看你一百五十斤的樣子,就算你胖到兩百斤我也不會嫌棄你的!”

謝薔:“……”

謝薔看了眼鏡子裏渾身是汗的自己,又看了眼跑步機上好不容易消耗掉的卡路裏。

下一秒,謝薔面無表情,毫不猶豫,擡手就掐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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