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各種原因, 遲昭也有陣子沒見過葉司予。前不久聽遲爸說他這幾天會去參加省裏的初中組數學競賽, 沒想到現在竟然碰上了。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遲昭仰頭看着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少年。
升了初二,葉司予陡然變得內斂許多。與其說內斂,不如說冷漠。從前那個會臉紅害羞的小男孩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在自己周身建造起銅牆鐵壁的少年。這其中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只是遲昭不知道。
不知不覺中他們同樣疏遠不少。
“今天下午。”葉司予道。
“那挺巧。”
街道兩邊被挂了暖黃色的小燈泡, 火樹銀花,襯得很有節日氛圍。有不少女生頭上戴着鹿角發卡, 打開開關會發亮, 十分應時。
葉司予擡頭看了一眼街邊:“今天是聖誕節嗎?”
“平安夜啦。”遲昭道, “明天才是。”
葉司予想到什麽,回過頭來看向遲昭,因為笑着的緣故,眉梢眼角的冷意散去不少。
“學姐剛才是在被表白嗎?”
遲昭差點沒反應過來:“诶?”
“隔壁班的男生。”
原來他都聽到了。
遲昭只好回答:“算是吧,不過……”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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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種不是很理解。”遲昭道,“明明連認識的人都算不上。”
葉司予笑了。十二月的天氣有點冷, 他将手揣進口袋,碰到藏在裏面的東西, 才想起正事。
“對了。”葉司予取出來,“這個給你。”
遲昭着實被送出了心理陰影, 想都沒想就下意識拒絕:“我不要巧克力!”
葉司予怔了下,眸中帶了些微笑意,他一擡手将東西抛過去,遲昭條件反射地接住, 打開手掌一看,是個小巧精致的水晶蘋果,在周遭燈光的掩映下,碎光點點,漂亮得像一件藝術品。
“我還在好奇為什麽到處都在賣這種蘋果。”葉司予道,“原來是平安夜。”
遲昭被他逗笑了:“不知道還買?”
“因為覺得你會喜歡。”
遲昭愣了愣,莫名覺得這份禮物有點沉重。
她收起水晶蘋果,默默跟在葉司予身邊。
一時沒人開口。
進了小區,門口的路燈又壞了,很長一段距離漆黑一片,又因為剛下過雪,地上急了厚厚一層,有些地方踩實了,走在上面會打滑,總讓路過的行人兢兢戰戰,生怕會跌倒。
葉司予卻相反,他在黑暗之中格外安心。
很久沒有這麽放松過了。
對于發生在自己生活中的事,他沒有辦法跟任何人講,包括學姐。
或者說,尤其是學姐。
葉司予提起一個相對輕松些的問題:“高中想好要去哪兒了嗎?”
“沒有意外應該是附中吧。”遲昭道。
葉司予哦了一聲。
“你呢?”遲昭問完才發現多餘。
答案顯而易見。
……但是葉司予卻沉默了。
遲昭覺得奇怪,看了他一眼。少年的輪廓在夜色中模糊難辨。
“不知道。”他的答案有點出乎意料。
遲昭一怔。
“如果不在一個學校,可能就再也見不到面了吧。”葉司予道。
遲昭張了張嘴,卻難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葉司予不在附中?
有點難以想象。
盡管相處這麽久,遲昭印象裏最深刻的還是高中時期的葉司予,那個籃球打得一級棒,數學天賦高到沒朋友,卻對一切滿不在乎的,目中無人的葉司予。
“那你……要去一中?”
葉司予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快要走到有燈光的地方,葉司予才偏頭看了看遲昭。女生的個子在他下颌靠上的地方。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頭,就像過去她對他做的那樣。
“我騙你的。”葉司予笑道。
告別了遲昭,葉司予回到家。他不在的這兩天,護工阿姨留在這裏住宿,聽到敲門的聲音,她才将四道鎖一一打開。
“回來了?”護工阿姨是個好人,熱心腸,知道只有葉司予和他姥姥兩個人住,每次走時都會提前做好晚飯。
果不其然葉司予一進家門就聞到了飯香。
“姥姥呢?”
“在屋裏呢。”護工阿姨道,“不用擔心,這兩天她狀況挺好的。”
葉司予點點頭,說了句謝謝。
護工阿姨看他這麽彬彬有禮,不禁豔羨:“我兒子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他比你大還跟個泥猴一樣,四處野,整天不着調。”
葉司予笑了笑,沒有接話。
護工阿姨叮囑了他一些零碎事項才走。葉司予将四道鎖重新挂起,敲了敲葉婆婆卧室的門,久不得應答,他只好推開。
房間裏僅亮着盞昏暗的夜燈,葉婆婆躺在躺椅上阖着眼睡着了,毛茸茸趴在她旁邊。
葉司予悄悄關上門,自己一個人吃完晚飯,開始做功課。
只是心卻怎麽都靜不下來。
衰老,疾病,死亡。
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來說過于沉重。
“一般來說這種病不會引發直接的死亡。”半年前醫生的話仍記憶猶新,“但發展到重度,可能會引起一些并發症。”
“到重度……還有幾年?”
“情況糟糕的三四年,遲一些可以延緩到十年以上。”
下筆的力道重了些,在草稿紙上氤氲成一片。
葉司予回過神,将紙張撕掉,換到下一頁。
門外傳來些動靜,葉司予停筆出去,是葉婆婆醒了。
“回來了?”葉婆婆看到葉司予在家愣了愣。
看來她現在還是清醒狀态。
葉司予點頭:“要吃飯嗎?我替你盛。”
“不用。”雖然大半年的時間葉婆婆最終還是接受自己生病了這一事實,但在清醒的時候,她還是很讨厭麻煩別人。
葉婆婆盛了粥,她手有點抖,好幾次粥灑在了桌面上。
葉司予向來清楚葉婆婆眼高于頂的自尊心,沒有出聲要幫忙,只是默默拿來毛巾遞給她,又轉身将臺子收拾好。
他們兩個人的生活過得格外安靜,只有鐘表指針轉動的滴答聲在響。
葉司予陪着坐在葉婆婆對面。大約半碗粥的時間,葉婆婆忽然擡頭,一臉的茫然,口音也發生了變化,用的是方言:“湘湘回來了沒?”
葉司予在這半年的訓練下已經對葉婆婆的轉變應付自如。他知道她又陷入了回憶中。
“就快回來了。”葉司予很耐心,“現在還早。”
“我的玉扣呢?”她顯然将葉司予當成了他姥爺。
“什麽玉扣?”
“就是前幾天讓隔壁大嬸幫忙從城裏帶回來的。”葉婆婆道,“人家說女孩子戴玉最好了,保平安。”
葉司予說不出話。
葉婆婆粥也不吃了,回房間翻箱倒櫃找起來,葉司予害怕傷到她,主動道:“我來。”
最後在最頂上的衣箱裏找到了那枚玉扣。
明明三天前發生的事都忘得一幹二淨,卻對犄角旮旯裏的陳年往事記得清清楚楚。
葉婆婆如獲至寶,将玉扣收起來:“等湘湘來了叫我一聲。”
葉司予點頭。葉婆婆得了保證,放心地回屋休息了。
葉司予在原地站了兩秒,才将桌上的狼藉打掃幹淨。
照顧着葉婆婆休息,做完作業後,葉司予才去睡覺。
然而到了半夜,客廳裏響起電話鈴聲,葉司予睡得有點沉一下子沒能起來,等聽到客廳傳來咚的一聲,他才驚醒。
葉司予出門來,葉婆婆坐在沙發上,手裏還握着話筒。
葉司予頭疼,他忘了在睡覺前把電話挂起。
他從葉婆婆手裏接過話筒,對面已是忙音。這樣的騷擾電話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葉婆婆每次聽到都會犯病,不知道什麽緣故。
葉司予将電話線拔掉:“沒事了,去睡覺吧。”
葉婆婆卻鐵青着臉,一把甩開葉司予的手:“你沒你這麽個女兒,滾,給我滾!”
葉婆婆這麽生氣,毛茸茸冷不防被吓到,跳了起來躲到葉司予身後。
葉司予不作聲。
葉婆婆氣得不輕,起身回了房間,房門被甩得震天響。
毛茸茸嗚嗚叫了兩聲,蹭着葉司予的手。
“不怕。”葉司予摸摸它的頭,安撫它焦躁不安的情緒。
毛茸茸慢慢平靜下來,重新趴回地毯上。
葉司予扭滅了臺燈,客廳一點一點重新歸于黑暗。
他松了一口氣。
遲昭并不知道發生在葉司予身上的這些事。
很快到了寒假,時間緊迫,初三只放十五天,所以沒有回老家過年。開學後緊接着就是一模二模,時間快得就像按下了快進鍵,只剩下從一張考卷掠到另一張考卷的記憶。
三模在五月份,正好體測前,全市聯考。
成績下來的那天遲昭剛跑完八百米,經過半年的努力勉強及格,大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她趴在桌子上休息,老周進來:“遲昭呢?”
班裏學生都往她這裏看,同桌碰了下她的胳膊,遲昭才慢悠悠轉醒。
“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遲昭跟着老周去了辦公室,老周看起來很激動,一面從雜亂的辦公桌上翻出成績單,一面說:“知道這次多少名嗎?”
他将成績單放在她面前。
全市第一。
俨然爆了冷門。
“第二名是附中的顧……顧雲川。”老周看了下成績單的名字,甚至稍有些語無倫次,“和你差了五分。我看了你的卷子,主要英語作文有字母練筆扣了兩分卷面,作文扣得比他多一點,還有政治主觀題……”
同一時間,附中。
附中的環境從裏到外都比二十五中不知好了多少倍,教學樓外一大片草地,綠草如茵,學生的制服有四套,春夏秋冬各不重樣,并且舍棄了古板的舊樣式,全部采用新設計,春秋黑白色系,夏冬藍白色系,外加一套體育課的運動服。
一樓拐角有臺飲料販售機,男生将手裏的硬幣一枚一枚投進去。
橙汁還是葡萄汁?
正在兩個選項間猶豫不決,身後有一貫玩的好的同學撲過來,手搭在他肩膀:“成績出來了,你的萬年第一被壓下去了哦。”
顧雲川哦了一聲,心思還放在選項上:“第一是誰?一中的?”
“不是哦。二十五中那個。”
顧雲川一愣。
“希望杯第二。”
原來是她。
“遲昭?”
“你竟然知道人家的名字。”男生啧啧,“瑤瑤會吃醋吧。”
“少來。”顧雲川回頭看了眼對方,“別再開這種玩笑。”
“k,k.”
男生走後,顧雲川重新将目光投向販售機。
還是選葡萄汁好了。
臨近考試的最後半個月。
學校專門在食堂辟了一處給中考生的供應,種類豐富,什麽魚香肉絲,宮保雞丁,醬香雞腿,放在平時一天頂多一樣,甚至還有鮮榨果汁和奶茶,堪比過節。看得下兩屆學弟學妹們眼饞不已。
許美靜一面嘬着習慣,一面心情複雜:“我總有種待宰羔羊的錯覺。”
遲昭點了點她的額頭:“每天都在想什麽呢。”
“真的,你不覺得嗎?”許美靜道,“待宰之前養肥什麽的……我都害怕我中考成績對不起老平這一片苦心。”老平是學生們對校長的戲稱。
遲昭笑着搖搖頭。
放溫書假那天下課早,天還亮着,遲昭回家時遇到了樓上的葉婆婆。
遲昭初三這一年幾乎沒怎麽見過她,唯有一次還是在寒假前,遠遠看到護工陪着她出門散步。
遲昭遲疑一下,上前去和她打招呼。
葉婆婆盯着她,忽然笑起來,瞎了一只的眼睛也不再顯得可怖:“湘湘。”
看來……狀況不太好。
“我是遲昭。”遲昭緩緩道,“您還記得我嗎?”
葉婆婆聽到遲昭兩個略起了反應,怔愣愣盯着她,也不知道想沒想起來。
“怎麽這裏就您一個人?”遲昭問。
葉婆婆沒有回答她,只是微顫着手從口袋裏取出一枚玉扣,交到遲昭手裏,念着她的名字:“遲昭,遲昭。”
遲昭一怔。
正好護工阿姨回來了,她看到遲昭笑起來:“樓下的小囡?”
遲昭起身:“阿姨好。”
護工阿姨擺擺手:“沒事,沒事,不用管我。”
遲昭将玉扣給她:“剛才葉婆婆給我的,您幫我還給她吧。”
護工阿姨怔了下:“她給你的?”
遲昭點頭。
護工阿姨嘆了口氣,拿回來還給葉婆婆,用方言說了句什麽,遲昭不大聽得懂。
“這個是她女兒的。”護工阿姨向遲昭解釋,“估計認錯人了。”
遲昭點點頭,打算要走,葉婆婆卻突然發起脾氣,像個沒有得到心宜玩具的小孩子:“給她,給她。”
護工阿姨沒聽明白:“什麽?”
“給她。”葉婆婆将玉扣塞進她手上推過去。
護工阿姨無奈:“她不是湘湘,你認錯人了。”
葉婆婆才不理會,執拗地要她把玉扣給遲昭。
護工阿姨只好道:“小囡,當幫個忙,你先拿着,過兩天再還給她。”
這玉扣不值幾個錢,橫豎也放心。
遲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臉固執的葉婆婆,只得暫且應下。
見她将玉扣收下,葉婆婆方才平靜下來。
“葉婆婆,我先走了。”遲昭和她道別,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
回到家,遲昭将那串玉扣收到了玄關抽屜裏,等着下次遇見了還給葉司予。但不知怎麽的,她的心神尤為不寧。
算來有兩個月沒有見到過葉司予了。
也不知道他最近情況怎麽樣。
晚上遲爸回來,晚飯時遲昭不經意問道:“葉司予最近還好嗎?”
遲爸正在夾菜:“挺好的吧。你怎麽想起問他了?”
“今天在樓下遇到了葉婆婆,就想起來了。”
提到葉婆婆,遲爸沒忍住嘆了口氣,搖搖頭,似乎也在惋惜。
以前多精明幹練的一個人,說不行就不行了。
“還好吧,成績倒是沒受多大影響。”遲爸回想着自己的得意門徒,“不過确實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
遲昭不語,只是隐隐約約間有種不好的預感。
仿佛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