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年初一
嘉平二十八年,正月初一。
丞相府以經雅的名義寫的拜年賀貼一早就被送到長公主府去了。
那賀貼是經雅親自寫的,不過是一些尋常的賀詞,就算有人有心要看,也看不出什麽異樣來。
很快,送賀貼的人就回來了,說長公主府今日謝客,只收下了送去的賀貼。
經雅聞言,心中多少就有了數。
應該的。
畢竟長公主昨日才将将從昏迷裏醒過來,即便再如何恢複神速,也不可能今日就有精神起來應付來往拜賀的。
再者,就算是真有精神也不能有精神——多少還要做出樣子給宮裏看。
但這樣一來,就不知道長公主要何時才能看到她寫的那封賀貼了。若是出了初十那邊仍沒有動靜的話,那自己就得要親自上長公主府去一趟了。
經雅輕搓了搓指尖,将心裏浮起來的急躁按下去,臉上始終是淡淡的。
丞相府向來都是拜年時最熱鬧的地方之一,便是經父處在這個位置上也不能免去這一份熱鬧。
經父攜經夫人在正廳迎客,同僚有,門生有,老鄉舊友也有。
來做客的人彼此間也分親疏遠近,親近些的會結伴來,疏遠些的就自覺與之錯開,總也不會撞在一起的。
經雅沒到前堂去,只一個人坐在後廳裏,不時就有小丫頭進來送什麽東西,望蘭過來給經雅送手爐的時候,正巧撞上一個小丫頭送完了東西要出去。
小丫頭要跌倒,望蘭便順勢撈了她一把。
小丫頭就着她的手一站好了便連忙道:“謝謝蘭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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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麽呢?怎麽跑來跑去的?”望蘭邊問邊笑着将手收回來繼續托着手爐的底壁。
小丫頭聞言就吐了下舌頭,鬼靈精地向門的方向努了努嘴,又說:“蘭姐姐快進去吧,後廳裏冷,小姐可等着你的手爐呢,我就先走啦蘭姐姐!”
說完便就拎着裙邊跑走了。
後廳臨着前堂,不能高聲叫喊,望蘭沒辦法把人攔回來再問個清楚,只好就由她去了。
望蘭進去後廳裏,只見經雅正端坐在書案邊上執筆寫字。
經雅正在抄錄名單。
即便是她才将将重生回來不過兩天,前世之事離她也已有數十年之久,很多人的名字她都已經不大記得了。正好,今日趁閑重錄一遍,待到日後,或救或除的,也能在心中有個大概。
聽見望蘭進來時,經雅剛好寫完最後一個名字,便就擱下了筆。
望蘭走到案邊,将手爐遞給經雅,經雅擡手接下,放在腿上,手心覆上去,溫暖卻不灼人的熱度霎時就傳透了整只手。
“你早該把它拿過來的。”經雅捂着手,自回來起還是第一次說玩笑話。
望蘭卻嘟着嘴,說:“那小姐您去書房寫就是了,或者幹脆回房寫也行的呀,幹嘛非要在後廳這兒待着呢?”
“您又不是不知道後廳這兒有多冷的。”
經雅就抿着唇淡淡笑了下,說:“這兒離門房近些,小鈴也省跑些路。”
“離門房近?小姐要離門房近做什麽?”望蘭有些不解,又想起來在自己在門口撞到的小丫頭,頓時便知道了:“小姐方才讓小鈴送來的東西……門房的……是拜帖嗎?”
經雅唇邊的笑容略深了些,扭頭看向望蘭,眼中情緒深了一些:“你倒是聰明。”
上一世為了經家而死的望蘭如今也不過還是個有幾分小機敏的小丫頭。
望蘭拿帕子掩着嘴得意一笑,說:“那是,不然我可不是白跟了小姐您這些年了嗎?”
經雅沒再說,只是将桌上抄完了的一疊拜帖往邊上推了推,道:“正好你在,就将這些都送回去門房吧。”
“是。”望蘭知道分寸,也不再深問,收了帕子就去攏了那疊拜帖,全都拿起來帶了出去。
經雅見望蘭出去,才收回來眼神,垂眸看着紙頁上未幹的墨跡,幽然地輕聲嘆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大長公主那裏如何了……
大長公主府。
雖府門大開着,但門可羅雀,就連帶着門外大街上來往的行人都少見,半點也沒有大年初一的喜慶熱鬧意思。
府裏更是處處壓着聲音,生怕驚擾了剛從昏睡中醒來的長公主。
丫頭小心翼翼地端着藥送到卧房裏,低垂着眉眼,半點也不敢多瞧倚靠在床頭的長公主,只雙手奉着藥,低聲柔柔地道:“長公主,您該吃藥了。”
長公主漫應了一聲,便合了書放到了一邊,接過丫頭手裏的藥碗就直接仰頭喝了,動作間自帶着一股不羁的意思。
倒是那丫頭看見她這樣痛快地就喝了藥,瞪大了眼睛,一副很吃驚的模樣,連另一手裏端着的蜜果都忘記遞過去了。
長公主擦過嘴,瞥見了,就随口問道:“怎麽了?”
丫頭看了眼半點藥汁都不剩的藥碗,搖搖頭,只将盛着蜜果的小盞送到了她面前,示意她取用。
結果她卻擺了一下手,直接就叫那丫頭下去了。
丫頭應了是,轉身就要走了,但猶豫再三,還是重調了回來,一臉擔憂地看向長公主,問道:“長公主,您……不嫌這藥苦嗎?”
長公主翻書的動作一頓,這才想起來自己這已經是回到了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的自己,原來還是會怕苦的嗎?
一回想起來,果然就有苦澀味道從舌根處開始四下彌散開來了,到處都是苦味,苦的都幾乎有些讓人受不了了。
長公主一斂眉,便立刻去拈了一顆蜜果含在了嘴裏。
甜味從舌尖處開始慢慢收複被苦味占領的地方,不聲不響的,勢頭卻猛,不消片刻,就将苦味全都驅逐出境了。
等再品不出苦味,長公主斂着的眉心才緩緩松開。
丫頭見狀也稍稍放心了些,收拾了藥碗就轉身準備出去了,結果還沒走上幾步,就被叫住了。
長公主仍然倚靠在床頭,手裏翻着書頁,吩咐道:“你,去告訴雪禪,讓她把今天送來的拜帖都拿過來。”
“是。”
丫頭應下聲,便就端着東西出去了。
沒要片刻,又有人進了來,手裏還端着一大摞的拜帖,碼的整整齊齊,卻還是很高,一直都堆到了進來的那人的肩頭處。
來人将拜帖在桌上放下來,撐着桌沿氣籲籲地喘了喘。
站着歇了一小會兒後,來人覺着緩過來了,才從屏風後面探過頭去看床上的長公主,問道:“長公主,今天遞進來的拜帖都在這兒了,您是要看嗎?”
長公主擡眼掃過屏風邊露出來的那張熟悉的臉,不動聲色地彎了彎唇,道:“看起來費事,不如就由你來念給我聽吧。”
“念?那是……全都念,還是只念個名字啊?”
“全都念,你念的過來嗎?”
屏風邊上的那張臉垮了下來:“念不過來……”
“那就只念個名字吧。”
“好嘞!”垮下來的臉聞言立刻又活潑了起來,高高興興地轉過去開始給長公主念起來了拜帖上署着的各個人的名字。
“……徐泾,章明吉,經雅,顧陽文……”
長公主從一衆熟悉的名字裏忽然聽見一個特別耳熟的,懷疑是自己聽錯了:“等等,你方才念到的,是經雅嗎?”
“啊,是啊,怎麽了?”
“什麽經,哪個雅?”
“《五經》之經,《爾雅》之雅,經雅,就是那位經丞相家的獨女呀,長公主您不是還見過她的嗎?怎麽忘了嗎?”
經雅……
還真是經雅……
長公主手下用力,被捏着的書頁便立刻皺成了一團。站在外間的雪禪聽裏間沒聲音了,卻也不敢再貿貿然地探過去看了,只好隔着屏風,向裏面問道:“長公主,怎麽了?”
“沒什麽,你把她那封拜帖拿給我。”長公主松開手,将書頁撫平就合起來書放去了一邊,等着人把東西送進來。
雪禪不敢怠慢,立刻就将那封拜年賀帖送了進去。
長公主展開賀帖,看見帖子落款處的經雅二字,原本平複下去的心氣頓時又有些浮動了起來。
經雅……
她籌謀掌權一十二載,每一步,每一個人,她全都算到了,卻唯獨漏算了這只小耗子。而就是這麽一只被她漏算了的小耗子,卻撬走了她十二年的經營。
一想到上一世的敗局,長公主便不甘心地咬着牙,手中的賀帖也被攥皺了。
“她人現在在哪兒?”
“在哪兒?誰?”
“經雅。”
“哦……這時候,經小姐應該就在她自家的府裏呢吧?到底年初一客人多,經家人又那麽少,大約忙的很呢。”
“你去,把她給我找來。”
“長公主要請經小姐?可是,都已經對外說了您今天不見客的呀,要是傳到宮裏去的話……”
長公主把手裏揉皺了的拜年賀帖狠狠地扔到了地上去:“那你就找個人,去把她給我宰了。”
雪禪:“……長公主是在說笑?”
長公主擡眼去看她,唇邊挂着一抹笑,卻是陰測測的,問:“你看我像是在說笑嗎?”
雪禪低着頭不敢看,掃見地上皺巴巴的拜帖,想了想,就把別人教她的話全都背了出來:“長公主,以往丞相府是從來不遞賀年拜帖過來的,今年卻以經小姐的名字遞了來,大約也是經小姐有心要和您修好的……”
“既然她有心,長公主不妨等過一陣子身體好些了見一見她,等見過了之後再……嗯,再做定奪也不遲啊。”
“且經小姐極得經丞相寵愛,若是能與經小姐交好,那經丞相……”
她沒把話再往後說,其實她心知這也已經是說的太多了。
但沒辦法,自家長公主都出言要宰人了,她這要不勸勸好,那不出正月,京城裏便要多一樁驚天血案了,可不要吓人的嗎。
好在長公主也并不是聽不進別人話的人,只是因為一時怒氣太過了才放出來的那句狠話。
這會兒狠話也放過了,又聽了一番勸,怒氣便就緩緩沉了下去。
是,她難得重來一世,不該如此輕易地就出第一着了。
經家是一顆棋,上一世在她那小侄兒的手裏都能殺出那樣的局勢,如果這一世這顆棋能在她手中,那必然會助她創出更大的局勢。
且她也看到了經家的結局……
比起她來,算是慘得很,全族都沒了。若是經雅也能有她這機會重來一遍的話,大約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報複她那個侄兒的。
長公主垂眸看向地上的那皺成一團的賀帖,心中有了計較。
作者有話要說: 長公主&經雅見面倒計時——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