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鄭言渲将于七日後午時三刻處斬。
夏雨有些反應不過來“我幾日前才見了她,怎會……”
易墨铮什麽也沒說,以有要事為借口離開了。
夏雨打開那方帕子,鄭言渲只字未提自己将要被處斬一事,只是絮絮叨叨地寫了一些舊事,又謅了幾件江南趣事。那內容絲毫不像是一位死囚犯所寫,而更像一位謙謙君子與許久不見的老友在敘舊;只是暗紅的顏色顯得有幾分詭異。
縱然鄭言渲寫得很平,很淡;夏雨還是看出這封信字字沾情,筆筆有感。夏雨摸着這塊帕子,喃喃道“言妹,你也要如冬雪離我而去了麽?不管別人如何看你,我不信你做過那些罪惡之事,只是不信又能如何呢?言妹我終究救不了你……”
易墨铮走出平康坊,策馬向長安裏坊奔去。
到了蘇煦桐家門外,木門上明晃晃的挂着拒不見客的牌子,易墨铮也管不了那麽多了,輕扣了三下門,蘇煦桐的書童吱呀一聲把門打開了,探出頭,說了聲不見客就把門再次關上。
易墨铮又用力地叩了三下門“铮有要是與蘇公相參,懇請小童放行。”
那書童這次連門都沒有打開,只說了句不見客。
易墨铮終于急了,用力拍了拍門“請小童将這兩方手帕遞給你家公子,若木柯再不願相見,墨铮就此離開!”
那書童把門開好,接過那兩方手帕,将易墨铮請入,道了句稍等。
不一會兒,幾聲壓抑的低咳從房內傳出,那書童饞着蘇煦桐走了出來,蘇煦桐對着易墨铮輕輕一笑“白暮見笑了。”
蘇煦桐的膚色本就白皙,幾日不見,臉上原本的一點血色也消失殆盡。
易墨铮有些吃驚,但并未在臉上顯示出半分。他默默将書童的手拿開,半攬着蘇煦桐,動作看似輕巧,卻讓蘇煦桐大半的重量負在自己身上。之後轉向書童“勞煩小童将某與木柯帶到寝室中。”
到了蘇煦桐的房間後,易墨铮正打算将蘇煦桐扶回軟榻,蘇煦桐忙阻止道“白暮,這不合禮節!”因說得急了,又引發一陣悶咳。
易墨铮擺擺手“無礙,不然我陪你躺着也行。”
蘇煦桐半卧,揚開那兩方手帕“白暮稍等片刻。”
蘇煦桐先打開的那當手帕正好是鄭言渲寫給他的,他在心裏默念道:
柯:
提起筆,不知從何寫起,似乎有很多話要說,缺不知該說些什麽……
幾日不見,君可還安好?我無事,勿念。
我曾為你寫下“未相知,便相守,輕許相酬”如今,你我相知,卻恐不能相守了。
一直以來,我總覺得用“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來形容你再合适不過。你會傾心于我總讓我覺得似夢中之景,然而一觸卻又如此真實。多謝你一次又一次地用身上的陽光照亮處在陰暗處的我。
或許不久後你我終将陰陽兩相隔,我只希望你能在人世間友的慢些、再慢些,忘掉我,找一個與你門戶相對,溫文爾雅的女子與她舉案齊眉、相濡以沫、相守一生。
望蘇郎莫嫌言語之粗俗。
言留
蘇煦桐緊緊握着那一塊手帕,顫抖地折好,放入鄭言渲之前送給自己的香囊中。再輕輕攤平另一方手帕,那一方手帕是鄭言渲寫給易墨铮的,仔細看完,便久久靜默着。
易墨铮裝作倒水,用餘光瞟着蘇煦桐的一舉一動,只見蘇煦桐一手抓着那方帕子,另一手緊握成拳,眼眶有些微紅。
易墨铮将水倒好遞了過去,并趁機把了蘇煦桐的脈象。
號出的結果讓易墨铮十分心驚,他不住在心裏感嘆:果真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以蘇煦桐原本的身體狀況,如若調養得當,說不定還能撐過不惑。只是如今他因急火攻心又受了風寒再加之未讓郎中看過,情況實在是不妙……
蘇煦桐好不容易把那些情緒壓下,接過杯子,輕呷一口,緩緩問道“白暮,可否告訴在下那日你與四娘談了些什麽?”
易墨铮并不想隐瞞,便将那日他與鄭言渲所談和盤托出。
蘇煦桐的手握緊、松開、再握緊,如此反複幾次,最後擺了擺手“罷罷罷,言兒在信中提到白暮精通醫術,不知可否為在下醫治一二?”
易墨铮伸出手再次細細號了號蘇煦桐的脈,故意将眉頭微微蹙起。
蘇煦桐也捕捉到了易墨铮這一表情變化,抽回手“在下要求不多,只想七日後能自己到刑場見言兒最後一面,之後便随天命吧。”
易墨铮眼中閃過一絲猶豫,最後咬咬牙“某有一醫治之法,将你所有生機調出,可供一段時間無事,但過了那段時間恐怕……”
“在下願意一試!”
“這方法并不一定成功,且反噬力十分強,那段時間過後的痛苦非常人可承受……”
易墨铮的話再次被打斷“無礙,不知何時開始?”
易墨铮倒也直接,從袖中取出一捆銀針……
☆、巧劫法場
七日很快就過去了。
這日正值午時,鄭言渲被押到刑場。她環顧四周,見故人都在,先對夏雨笑了笑,夏雨卻因此紅了眼眶。
夏雨旁邊站了張芸,張芸今日着了男裝,倒也潇灑,已經沒有易墨铮和張正居所描述的尋死覓活的樣子,鄭言渲總覺得張芸和比試那日不太一樣,卻說不上哪裏不對勁。
再一轉頭,看到蘇煦桐笑意盈盈地騎在一匹棕色駿馬上,唇紅齒白,仿若剛中進士的探花郎。
鄭言渲對着那押着自己的衙役說讓自己最後見蘇煦桐一面。那衙役許是看鄭言渲是個女子,就算跑了也跑不遠,便讓她去了。
鄭言渲此時早就把矜持抛開了,戴着枷鎖蹭蹭蹭地奔了過去,蘇煦桐利索地躍下馬,清淺地笑着,深情地望着鄭言渲。
鄭言渲咬了咬下唇“蘇郎,我可是在做夢?”
蘇煦桐将袖子一推,露出手腕,笑笑地說道“白暮的醫術你還信不過麽?要不你來試試?”
鄭言渲感受着從指尖傳來均勻有力的脈象,總覺得有什麽不對,但因興奮也沒細想,只對蘇煦桐傻傻地笑了笑。
蘇煦桐溫柔地請求道“言兒,陪我一起騎馬遛一圈好麽?”
鄭言渲似乎一興奮忘了自己還是戴罪之身,用力地點點頭。
蘇煦桐踩上馬蹬,一跨就上去了。鄭言渲也眼疾手快地上去了。沒料到,鄭言渲剛坐穩,蘇煦桐就從袖中翻出一把匕首,對着馬屁股就是狠狠一刀。
那馬受到驚吓,向前狂奔而去,觀看的人以及衙役還有劊子手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也不知是誰,最先喊出“放箭!”
只是這種始料未及的情況誰也不會料到,哪裏會準備弓箭呢。
張芸很快反應了過來,眼中滿是怨毒,從腰間抽出短箭,對準鄭言渲射了過去。
鄭言渲剛跨上馬就察覺到不對勁,她還在思考的時候那馬就已經發狂,而蘇煦桐又坐在她的後面。略一思索,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在心裏暗罵着自己當年學馬術時不用心。嘴上急忙叮囑蘇煦桐“蘇郎,抓緊我的衣服。”手上動作也不停歇,抓緊鞍繩,一揚馬鞭,那馬跑得更歡了。
張芸看着那只箭向鄭言渲飛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露出陰狠的笑容。
蘇煦桐用餘光瞟見一只箭離鄭言渲不過五尺遠,側身一擋,箭頭“哧”一聲即沒入他的皮膚中。
“不!這不可能!蘇郎!蘇郎!蘇郎……”張芸有些聲嘶力竭地嚷嚷,嚷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邊罵邊哭。張芸瘋了!
鄭言渲隐隐聽到張芸的哭喊聲,心中有些許不妙的感覺,雙手握住馬鞍,轉過頭,瞥見蘇煦桐腰間插了一支短箭,也是一驚,再次揚了揚馬鞭。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到了長安城郊,這裏叢林密布,想必那些人是找不到了,只是那匹馬……
鄭言渲下了馬,看到蘇煦桐神智似乎已經不太清醒,在馬背上搖搖晃晃。那馬少了她的牽制,拼命地亂竄,蘇煦桐在馬的搖晃下,掉了下來!
鄭言渲被這一變故弄得有些懵,但身體先于腦袋反應過來,側身一滾,打算接住蘇煦桐。
蘇煦桐也如她所料,落在鄭言渲身上,只是插有箭的那一側腰部先着了地,箭又往內插入幾分,幾乎連箭羽都沒入皮膚中。
蘇煦桐因痛倒吸了一口氣,神智恢複了些許,見這裏是郊外,淡淡地笑笑“言兒,我們逃出來了。”
鄭言渲的淚就這麽無征兆地下來了,蘇煦桐慌了,忙擡手去擦拭,卻因牽動傷口,表情一抽。
鄭言渲握着蘇煦桐的手,吸了吸鼻子“傻瓜。何必搭上自己?”
蘇煦桐笑笑,什麽也沒說,換了只手,順了順鄭言渲的頭發。
鄭言渲握住蘇煦桐的手腕正打算為他把脈,蘇煦桐裝作不知,想抽回手。
鄭言渲出聲道“蘇郎,我為你把脈。”
蘇煦桐将手伸過去,暗地裏閉了閉眼,将桃花眼中的絕望隐去。
鄭言渲有些不相信手上傳來的感覺,再試了一次,依舊如此。蘇煦桐感覺到鄭言渲指尖微微的顫抖,決定主動問起“言兒,怎麽了麽?”
鄭言渲擡頭,對着蘇煦桐擠出一抹笑,只是笑容裏除了滿滿的苦澀再也沒有其他“蘇郎,這個脈象我也參不透……只是虛浮混亂,十分不妙。而且似乎有中毒的跡象……我……”鄭言渲說到最後已經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鄭言渲從來沒有這麽恨自己當年學的最精的是下毒而不是解毒和醫術。
蘇煦桐一直是清淺的笑着的,他嘴角再往上彎了彎,加深這個笑容“言兒,人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對于生死之事我早已看開,我能多陪你一天便是一天。”
鄭言渲抿了抿唇,心中思緒萬千,卻沒有在臉上露出,她輕撫蘇煦桐中箭部位的周圍“蘇郎,我為你拔箭吧。”
說完,解開鬥篷的系帶,将鬥篷鋪在地上;再将下襦褪下,用力一撕,将裏層的絲綢扯下,再把蘇煦桐挪到鬥篷上。整個過程中鄭言渲一言不發,手始終微微顫抖着,緊皺眉頭,即使把鬥篷脫下,鼻尖還依稀可見幾點汗珠。
蘇煦桐見她緊張,單手撐地,試圖坐起來,傷口卻因為這一動作的牽扯,源源不斷的血流了出來,蘇煦桐卻恍若不覺,将空出來的手放在箭上,準備拔出。
☆、郊外雜事
鄭言渲見此,趕緊将他的手架起,輕聲道“我來。”盡管鄭言渲盡力不讓情緒從聲音中表露出來,然而說這句話時微微顫抖的尾音還是洩露了一切。
蘇煦桐見她如此,伸手握住她的手,暖暖地笑着“言兒,放開手去做。小傷罷了。”
鄭言渲用力地反握一下蘇煦桐的手,便默默抽出,深吸一口氣,将箭一下拔了出來,再用襦裙的那塊絲綢處理好傷口。整個過程鄭言渲反而鎮定了下來,一氣呵成,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做完這些動作她便一下靠在樹幹上,似乎想驅散一些緊張和恐懼。
蘇煦桐痛極,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緊緊咬着嘴唇,松開時還可看見一排深深的牙印。
鄭言渲想找蘇煦桐說幾句話來趕走心中那些紛繁的情緒,輕喚“蘇郎?”
蘇煦桐沒有回答,鄭言渲探頭一看,原來蘇煦桐不知因為疼痛還是疲憊已經沉沉睡去了。
鄭言渲看着蘇煦桐蒼白恬靜的臉頰,鼻腔有陣陣酸意,想着也無事可做,不如理一理那些不知名的情緒好了。
自從鄭家被屠,她就像無頭蒼蠅一般為了活着而活着。邂逅并愛上蘇煦桐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而蘇煦桐也一次又一次地救她于水火之中,想必自己虧欠他的永遠也還不清了吧……那就這樣一輩子羁絆下去好了。家族被屠,或許其中之一的目标就是自己,想當初,自己還天真地以為自己不過一庶女,并不重要……幾天前,自己會認罪,也不過是覺得活下去太累了,以為上了刑場,就所有的都結束了,哪裏會想到蘇煦桐會如此……
“木柯,今後,我定盡己所能,護你安好……”鄭言渲低聲喃喃道。她也累極了,沒過多久便靠着樹睡去了。
鄭言渲第二日醒來時天已大亮,一睜開眼就對上蘇煦桐盈盈含笑的眉目,心中微暖。起身,歡快地說“蘇郎,我去找些吃的罷。”
蘇煦桐在鄭言渲走後,眸中的光彩立即黯淡了下去,哪裏還有一絲笑意。他不知自己還能陪鄭言渲多久……自己走後又有誰來護她……昨日那一箭似乎也把那些被易墨铮壓制下去不屬于生機的東西調動了起來……不管如何,只希望自己最後不要成為鄭言渲的累贅……
蘇煦桐低低地咳了幾聲,想挪一挪身子,卻驚恐地發覺自己居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腿。他用力捏了一下大腿,沒有痛感!蘇煦桐有些驚慌,在大小腿間又捏又拍,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不!怎麽會這樣!”蘇煦桐絕望地吼叫着。
鄭言渲本就未走遠,再加上挂念蘇煦桐,很快就摘了果子往回走去,正巧聽到蘇煦桐聲嘶力竭地吼叫,加快腳步,走近,看到蘇煦桐正拍打着自己的腿,臉上除了絕望再無其他情緒。
蘇煦桐也看到鄭言渲的走近,急忙斂了臉上的情緒,勉強一笑,輕喚“言兒。”
鄭言渲将果子放下,問道“蘇郎,方才發生了什麽?”
蘇煦桐臉上有一絲被人窺見心思的心虛,眼中有些掙紮,頓了好一會兒,才黯然說道“言兒,我似乎癱了。”
鄭言渲伸出右手,在蘇煦桐後腰處按了兩下“蘇郎,可有感覺?”
蘇煦桐一臉傷神地搖搖頭。
鄭言渲輕輕撫着蘇煦桐昨日被張芸射中的那個傷口周圍,似乎在自言自語,有似乎在對蘇煦桐說“大概是牽連到命門穴和腎俞穴了。”
蘇煦桐看起來已經從剛才的惶恐中調整過來,恢複到之前的如玉公子,他清淺地笑笑“其實也無礙,不過就是以後多了一把随身坐騎罷了。”
鄭言渲以為蘇煦桐是為了安慰自己而說的,忙接道“蘇郎,會有法子的。”
蘇煦桐笑着刮了一下鄭言渲的鼻子“言兒吶,你莫要蒙我了,這穴位擊中了了複原不了。放心,我無事。”
說完,往袖中掏了掏,拿出一支木簪,那只木簪呈深棕色,簪穗是一個手工編織的同心結,同心結尾部以和田籽料米珠點綴。那木簪雕得巧奪天工,彎彎的月牙如同女子溫婉的柳眉,只是那簪穗看起來就不如木簪美好了,縱然用料名貴,但那同心結顯得松松垮垮,顯然做它的人是個新手。
蘇煦桐的臉有些微紅,臉上的情緒幾乎都是害羞,還餘下幾分不好意思;他伸手抓了抓頭發,頭上的玉簪應聲而落,哐啷碎成了幾段。
蘇煦桐卻毫不在意,支吾了半天才憋出“這是我自己刻的簪子,同心結也是自己編的;做得不好,還望言兒不要嫌棄。”
鄭言渲見那玉簪掉落破碎,沒有由來地眼皮一跳;又見蘇煦桐的臉頰微紅,青絲滑落,低垂眼眸,更添了幾分妖冶的美感,有些呆愣,遲遲沒有去接那只木簪。
蘇煦桐見鄭言渲沒有将木簪接過,以為她嫌棄這蹩腳的編織工藝,有些失落,飛快地擡眼瞥了一眼鄭言渲,卻看到她正對着自己發呆,疑惑地輕喚“言兒?我臉上可有什麽東西?”
鄭言渲這才回過神“嗯?什麽?”
蘇煦桐無奈,只得又重複了一遍。
鄭言渲的臉也微微紅了起來,依舊沒有結過木簪,悶悶地說了一句“蘇郎當得起探花郎這一稱號。”
蘇煦桐低低地笑了笑,又将木簪遞了遞。
鄭言渲正打算接過,忽聽遠處傳來一聲虎嘯。
☆、瘋怔之思
再說張芸瘋了之後很快有人禀了張正居,張正居匆匆趕到,一掌劈暈了她,将她帶回家。
張府書房內……
張正居聽一在場衙役講了鄭言渲被劫走及張芸瘋掉的過程,手一揮,讓那衙役退下,待那衙役将門掩好後走入屏風。
屏風內的布置十分簡潔,牆上挂着一張有些泛黃的工筆畫,畫上有一年輕女子,體态豐腴,顯得慈眉善目。畫下擺着一張低矮的香案,離香案約二尺,地上有一蒲團,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張正居點上奇楠香,将那副工筆畫取下,細細撫摸着,如同在呵護心愛之人,同時喃喃“柔兒,我又來看你了。這香,很久沒點過了呢。你現在是怪我的吧。你在的時候,連一只玄駒都不肯傷害,而我卻害了兩條人命;芸兒也瘋了,這都是我自己造下的孽啊。”
奇楠的香氣漸漸變濃,因居室不通風,發出縷縷黑煙,張正居聞到燒焦的味道,急忙把奇楠摁滅,再将那副工筆畫挂了回去,輕笑一聲“也罷。看來你的确在怪我了。我也不能再這樣錯下去了,明日我即向聖人明禀。若可,便救回鄭家娘子和木柯,成全他們就是了。”
張正居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會才離開,他一路向西,去了張芸的閨房。
推門而入,看到張芸蜷縮在房內的一角,不知在說些什麽,張正居進入也沒有引起她的任何反應。
張正居坐在張芸對面,也不管張芸有沒有在聽,自顧自地說道“自從你阿娘走後,我便把你當成了她,你要什麽,我便給你什麽。可是我終究還是錯了,卻什麽也彌補不了……”
說到這裏,張正居有些哽咽,起身,向外慢慢踱去,心中思緒萬千:想我為官近二十載,秉承師門,不曾錯判一起案件,才到如今大理寺卿。可卻因個人仇恨,終将晚節不保,一世清名也将毀于一旦,嗚呼哀哉!
第二日,張正居果然向武則天禀明了事件經過。
此事一出,朝堂皆驚。因張正居做官始終恪守本分、為民請命,功可抵過,免去一死,最終貶為庶人。
張正居接到貶令,便斷了與所有同僚的往來,收拾好行囊,帶上家奴與張芸一路南下,回了故鄉。
與鄭觀應、張正居、蘇煦桐交好的官員知道這一消息紛紛為他們打抱不平。但這件事确實是張正居所謀,一時間,那些官員都将議論的矛頭指向鄭言渲;皆說她乃妖狐轉世,把蘇煦桐迷得沒有心智,又害得張正居丢了官,還讓鄭觀應沒了性命。
一時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半日時間,連說書人都說起了這個故事,不過早已不是原來的版本,鄭言渲被描繪成了罪不容誅的媚狐,蘇煦桐則被說成受妖狐蠱惑的癡情公子。
更有甚者,早早地預言了蘇煦桐是上一世欠了鄭言渲這只千年妖狐的債的薄情道士,這一世不過為了還願而來,若鄭言渲會再回來,蘇煦桐也定不會回來了。
而一些見過探花郎游街的市井畫者則抓住這個機會繪下蘇煦桐,再到集市上賣,銷量也如預期般格外好。
還有另一些京城的才子因那場比試知道了鄭言渲其人以及她的才情,便去茶舍打聽。然而鄭言渲平常總以幂籬覆面,見過她真實相貌的人少之又少,則為她添上了幾分神秘。有一些嘴碎的人為了滿足那些才子的獵奇心理,扒了許多鄭言渲的事,就連她帶着幂籬而不是跟着京城的潮流戴帷帽都被冠上了另外的說法。
更有些未出閣的女子聽聞後便為鄭言渲和蘇煦桐默默祈禱,希望他們可平安歸來,接下百年之好。
然而京城再怎麽熱鬧,也無關城郊外的兩人。
☆、青衫染血
城郊之外一陣虎嘯,鄭言渲與蘇煦桐皆俱一驚。蘇煦桐最先反應過來“不好,是我身上血的味道把它引來的。言兒你先走,我來引開它。”
鄭言渲也反應了過來,她做了一個弓身背人的動作,示意蘇煦桐到自己背上來。蘇煦桐自是不肯,聽着似乎有些靠近的虎嘯,鄭言渲急了,反手一拉蘇煦桐,打算往自己背上扛。
但鄭言渲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力量,這個動作并沒有成功,反而引得蘇煦桐的傷口裂開,淺青色的直裾在傷口處漸漸被暈成暗紅。鄭言渲無奈,只得輕聲說道“蘇郎,你若不走,我便留下來陪你吧。”
蘇煦桐在暗地裏握了握拳頭,用力地捏了一下已沒有知覺的腿,表面卻只能裝出一抹笑容“那言兒我們一起走吧。”
蘇煦桐上了鄭言渲的背,鄭言渲有些訝于蘇煦桐過輕的重量,但畢竟再輕,也是一男子。鄭言渲背上蘇煦桐走得有些踉跄,雖已是農歷十二月,但沒走幾步,鄭言渲就有一種回到初夏的感覺。
鄭言渲本就是江南女子,生得嬌小清瘦,後背也有些窄,而蘇煦桐又十分瘦弱,在鄭言渲背上自然是烙得十分不舒服,再加之鄭言渲為了跑得快些将步子邁得很大,蘇煦桐趴在上面颠得傷口處反複滲出血來。
鄭言渲此刻若回頭看,定會發現蘇煦桐腰間的暗紅正一圈一圈地擴大……
虎嘯聲似乎沒有再近了。
蘇煦桐突然開口“言兒,放我下來吧。我本就活不了多久,白暮幾天前已把我身上的生機都調了出來就是為了見你最後一面,現在我已經見到你了,也沒有什麽遺憾了。”鄭言渲感覺蘇煦桐貼在自己後背的胸部起伏明顯大了,而蘇煦桐也忍不住低低地咳了幾聲,他壓制着喘息繼續說道“現在,我身上的血腥味越來越濃,我們又走不快,與其兩個人一起死,不如讓我下來,你趕緊逃。”
鄭言渲察覺出蘇煦桐的異樣,仔細想了想:自己跑得極慢,這大蟲若是真的想吃了他們,大概現在他們都在大蟲的肚子裏了吧。自己曾聽老人說過,這大蟲若不是極餓,是不會吃人的。莫不是那只大蟲并沒有要吃她和蘇煦桐?罷了,以蘇煦桐的狀況,自己若再逃下去,說不準……鄭言渲沒有敢往下想。她把心一橫,将蘇煦桐放了下來。
蘇煦桐見鄭言渲真的把自己放了下來,心中欣喜的同時也帶了些失落。
然而鄭言渲卻沒有如他所料逃跑,而是将他上半身枕在自己腿上,細細地打量他。
蘇煦桐不解,擡起手拍了拍鄭言渲的手背,吃力地擠出一個字“逃……”他也想叮囑鄭言渲好好生活,想與鄭言渲共看花開花落,共享暑去冬來,只是恐怕都實現不了了吧……
鄭言渲握着蘇煦桐冰涼的手,目光軟軟的,伸出另一只手,細細號了蘇煦桐的脈,指尖傳來的混亂讓她心中一沉。再看他腰間紅透的衣裳,鼻子有些酸,自己終究是什麽都做不了嗎?
鄭言渲順了順蘇煦桐的頭發“蘇郎,我帶你回家,可好?”
蘇煦桐聽着虎嘯聲漸遠,也明白了過來,他搖搖頭,頓了很久,待喘息稍平,才說道“沒用了,京城裏什麽情況我們還不知道,不可貿然回去,再說我也撐不到那個時候了。言兒,最後為我唱一首歌吧。”
鄭言渲也知他說的是實話,壓住聲音的哽咽“蘇郎,你可怪我?若不是我背着你跑,也不會……”
蘇煦桐依舊清淺地笑着,已無多少力氣,聲音輕輕地答道“這是毒,和你背着我沒有多大關系的。況且這一天總會來的,如若能這樣去了,倒也能少幾分痛苦。”
鄭言渲輕輕地擁着蘇煦桐,吚吚呀呀地用江南小調唱了起來“生死了無期不許陪左右 悲雪乘風起片片落心頭 曾素酒論琴渾不知歲月你心入我心自在無拘束人生何其幸能與你同渡……”(選自《山水吟》)
不知唱了多久,天上開始飄起了雪,蘇煦桐的呼吸也漸漸弱了。鄭言渲将蘇煦桐放回腿上,再打橫抱起,像是怕打擾他一般,極輕地說“蘇郎,我們回家。”
蘇煦桐臉上帶了幾分淺淺的笑意,似乎只是睡着一般,只是一睡千年,再也不會醒來了。
☆、料理後事
鄭言渲在林中兜兜轉轉,終于在第二天更鼓敲響後回到了城內。
五更城門剛開,街道上人并不多,然而鄭言渲還是引來了許多人的側目。大家看她懷中有一男子,也大概猜到她的身份,紛紛議論着。
若在平時,鄭言渲定會皺着眉加快腳步走開,然而現在她卻依舊面無表情地緩緩走過。
她輕扣了幾下茶舍的門,好一會兒才傳出小二的聲音“誰吶?”
小二大概是這幾天被一些閑雜人等弄煩了,聲音帶着幾分不耐。
“是我。”
鄭言渲話音剛落,門就被打開,小二一臉欣喜地看着她。只是小二看到鄭言渲懷中的蘇煦桐,欣喜變成了愕然。
鄭言渲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抹笑容,然而沒有成功。
小二也知蘇煦桐的情況一定不妙,在鄭言渲踏入茶舍時就把門掩好,說了句“主子已是無罪之身了。”就靜靜地立在一旁。
鄭言渲點點頭“小一呢?”
“小一被夏娘子要去了。”
鄭言渲一邊将蘇煦桐放在榻上,一邊說道“你去買一匹上好的綢布,順帶去通知蘇郎的家仆。這幾天要辛苦你了。退下吧。”
小二這才知道蘇煦桐已經去世了,心中也有些悲傷,告了退就出了門。
鄭言渲端來一盆水,取了自己的手帕,丢入水盆中,打算解開蘇煦桐的長衫,卻看到他手上還緊緊抓着那只打算送給自己的木簪。
鄭言渲的手抖得厲害,不僅是因為悲傷,還因為抱了太久的蘇煦桐,手臂已有些脫力。她輕輕抽走了那支木簪,卻因為手的抖動險些掉在地上。
她将那只木簪推入頭發中,繼續為蘇煦桐脫下衣裳,褪到中衣時,她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解開系帶。
鄭言渲擰幹手帕,細細地為蘇煦桐擦拭着臉部,頸部……
沒過多久,蘇煦桐的家仆和書童便來了,他們看到鄭言渲靜靜地為蘇煦桐擦着身子,臉上無悲無喜。
那書童最先忍不住,揮拳就往鄭言渲臉上砸去,而鄭言渲手上動作依舊,并沒有躲,那一拳便結實地在鄭言渲的顴骨上。
鄭言渲将帕子放回盆中,淡淡地道“你們來了。”之後向三人分別行了一禮,先朝向那書童,語氣三分懇求地說道“勞煩小郎君為木柯更衣。”
之後再轉向那兩家仆“勞煩二位布置靈堂。”
未等三人答應,鄭言渲轉身接過小二手上的綢布,做壽衣去了。
未到日落,靈堂就布置好了,鄭言渲也在匆忙中做好了壽衣。
來憑吊的人很多,衆人都不太清楚蘇煦桐的死因,但也紛紛搖頭嘆息。鄭言渲臉上的神情依舊很淡,淡到讓人覺得她會随時随風而逝。
夜半,靈堂只剩鄭言渲一人,燭火忽明忽暗,鄭言渲搓了搓手臂,起身,揉揉已經跪麻的腿;取了挂在牆上的琴,把琴放在腿上,輕撥,唱的依舊是那日為蘇煦桐唱的那曲小調。
不過唱了三句,鄭言渲的聲音就已哽咽,她索性不唱了,只是依舊撥着琴。
片刻後,有一悠揚的笛聲與她的琴聲相和,笛聲缱绻,似解鄭言渲心事。
鄭言渲心中有些驚訝吹笛人對這曲子理解如此透徹,又有幾分讓人窺見心事的心虛,同時帶了幾分暗惱。
她停了彈撥,将琴放在一旁,拭了拭滿面淚痕,轉而将紙錢投入火盆中,面上依舊淡淡。
不一會兒,就聽到“噠噠噠”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鄭言渲擡眼,見那人穿着褐色道袍,頭裹幞頭,是中規中矩的書生打扮;但熏了媚香,手持一骨笛顯得有些不羁。燭光陰暗,看不清長相。
“在下伶人楚懷青,特來祭奠恩公蘇木柯。”聲音入耳,妖媚無限。
鄭言渲指了指案桌,淡淡地說道“請。”
楚懷青将骨笛藏入袖中,上香,規規矩矩地拜了三拜,再對鄭言渲行了一禮“适才琴聲可是鄭娘子所奏?”
鄭言渲眉頭皺了皺,楚懷青半夜三更來造訪她就有些反感,再加之他陰柔的聲音以及所問的問題;但她還是輕答“正是奴家。”
楚懷青沒有再答,踩着戲靴就走了。
鄭言渲打了一個寒噤,楚懷青的聲音顯然是裝出來的,聽來就似寂靜空野忽然傳出一陣寒鴉聲。身上的香氣也濃烈得有些過分,香囊中放的似乎是零陵香和安息香,聞起來就如他的聲音一般妖媚。
☆、所謂事實
剛送走楚懷青,蘇煦桐的書童就過來了,他對着鄭言渲行了一禮,聲音已沒有早上的怒氣“我可以和你與姐弟相稱麽,早上是我的不對。”
鄭言渲淡淡地說“無礙,你的姓名是?”
那少年嘟了嘟嘴,似乎不太滿意鄭言渲的語氣“我叫蘇弦意,阿姊叫我小意就可以。蘇公憐惜我,并沒有讓我入奴籍。”
鄭言渲神色依舊淡“嗯。我知道了。”
蘇弦意有些微惱“阿姊!蘇公是因為毒而……并不是別的。”
“我明白,那是兩種毒藥混合而成産生的毒素。小意,你去歇着吧。夜深了。”
蘇弦意拽了拽鄭言渲的衣角,撒嬌道“阿姊,下半夜我來守罷。你已經兩天沒合眼了。”
鄭言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