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3)

擺擺手“我不累,我想最後陪陪蘇郎。”

蘇弦意見鄭言渲這麽說,也不勉強,告了退。

鄭言渲見蘇弦意已走遠,往火盆裏添了幾張紙錢“蘇郎,你說,上天為何這麽早就讓你回去了呢?是因為你太完美了麽?你曾許過我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我們都還沒有成親……”說到這裏,鄭言渲已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了。她低低地呢喃“蘇郎,蘇郎……”

鄭言渲感覺累極了,她将頭埋在掌間小聲地抽泣着。

不知過了多久,抽泣聲漸輕,鄭言渲的手慢慢放了下來,頭沒有規律地點着。

蘇弦意一直現在鄭言渲看不見他的角落看着,見她已經睡着,嘆了一口氣,解下身上的披風蓋在她背上,就退了出去。

幾個時辰後,天已微亮,宵禁時刻已過。蘇弦意默默走在長安街巷,想着小二早上與自己對質的那一幕:

鄭言渲剛上了閣樓,自己正準備為蘇公褪下衣裳,小二急哄哄地質問道“你為何打三娘?”

自己當時也在氣頭上,就頂了回去“若不是她,蘇公怎會如此?你可知蘇公為那女子付出了多少?”

小二笑了笑“我記得娘子說過‘情本就是兩情相悅之事’婢子沒有經歷過情事,也知此話不假。他們為對方付出多少我們本沒有資格管。再說,你只看到蘇郎君的付出,卻沒有看到娘子的付出。”

說着,小二從床邊櫃子中拿出一疊厚厚的寫滿東西的宣紙,繼續說道“這一疊,算是娘子為蘇郎君寫下的藥膳方子,畫的時下最流行的衣裳款式以及蘇郎君的畫像。人的能力有大小,娘子不過一婦道人家,她也在盡力對蘇郎君好。她用她的一顆真心,做着所能做的事,這還不夠嗎?再說,蘇郎君這樣娘子也不願看到,我相信她看着蘇郎君在她懷中走了,定不會比你好過多少。”

回憶到這裏就結束了。自己本以為這段情感只是蘇公的一廂情願,不曾想鄭言渲也用情如此之深。

蘇公本就有恩于自己,那自己便對鄭言渲好些吧。

☆、君子自重

鄭言渲醒來已是晌午,她努力地回想着昨天夜裏的情景,自己似乎睡着了?扯下披風,認出那是蘇弦意的,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後半夜是他守的吧?

擡眼,看到靈堂中多了一個屏風,心中暖暖的,似乎,有一個弟弟也不錯?

正欲起身,腿上猛地一麻,勾到早已燃盡的燭臺,心中有些懊惱,輕喚“小二?”

一個人閃進屏風中,卻是蘇弦意。他看到鄭言渲,臉上有濃重的愧疚“阿姊,你的臉……”

鄭言渲這才驚覺幂籬已經掉了,伸手摸了摸,一邊臉頰早已高腫,眼睛也因昨天哭得太久,浮腫得有些可怕。鄭言渲幹笑兩聲“沒什麽事。”

蘇弦意臉上愧疚更重了“阿姊,昨日是我沖動了。我知道你不開心,不開心就不要笑了,會累的。”

鄭言渲臉上那分笑僵了僵,眼中有些酸澀;蘇弦意和蘇煦桐生活了很久,說話方式像得很,還帶了軟軟糯糯的童音,就如蘇煦桐的孩子。

蘇弦意見鄭言渲沒有說話,甜甜地笑了笑“阿姊,我去給你準備吃的。”未等鄭言渲答話,蘇弦意就已跑遠。

鄭言渲搖搖頭,輕嘆“終究是個孩子。”

鄭言渲戴上幂籬,讓幾位奴仆撤走屏風,跽坐在棺材旁,表情依舊淡淡。

今日來憑吊的人比昨日少了很多,大多都以蘇煦桐的朋友來的,而非同僚。他們多數只是送上一副挽聯,上了香就走了。鄭言渲自覺再待下去也是不妥,就讓蘇弦意守着,自己帶着小二離開了。

鄭言渲本想回茶舍,又想知道街頭巷尾的說書人如何描繪她與蘇煦桐的事,便去了酒樓。

二人要了一角落裏的雅座,說書人講的正是鄭言渲與蘇煦桐的事,正當那說書人說道“這鄭娘子若是平常女子,怎會引得那探花郎舍命相救?下走曾見過那女子,如此妖媚與狐妖無二。”

鄭言渲聽到這裏,自嘲一笑,落下幾滴清淚,微微打濕幂籬。

正在這時,戲靴扣擊地板“噠噠噠”的聲音由遠及近,鄭言渲還未擡頭,就聽楚懷青妖媚的聲音響起“哼,我當鄭家娘子是個重情之人,不曾想在夫君未過頭七便出來聽說書。可是想勾搭新的情郎?我們這種無情的戲子死了同伴還會停唱七天呢。”

鄭言渲臉色有些發白,擡眼一瞥,卻再也控制不住淚水,也移不開目光。原來這楚懷青長得有七八分像蘇煦桐,特別是那雙含情的桃花眼。且今日楚懷青穿着正是蘇煦桐生前最愛的淺青色。

楚懷青見鄭言渲擡頭,縱隔了幂籬,他還是感受到鄭言渲目光的火熱和懷念,眸中不屑和冷光更甚。伸手,捏住鄭言渲的下颚,一把揪下幂籬,擲在地上,冷冷一笑“這樣是不是看得更清楚些,嗯?”

鄭言渲已從剛才的懷念和震驚中調整了過來;楚懷青再怎麽像蘇煦桐,終究也不再是了,再說蘇煦桐對着自己的目光一直是溫柔缱绻的,不會有那些傷人情緒流露而出。

她将眼淚逼了回去,從楚懷青的鉗制中掙脫而出,聲音帶着些許鼻音,卻不帶一絲情緒“是奴家孟浪了,奴家把楚公誤認作一故人,故此失态。若楚公無事,奴家這就告退。”說完,從地上拾起幂籬,戴好。

楚懷青有種拳頭打在空中的無力感,但總覺得就這麽放鄭言渲走有些不甘心,酸溜溜地說“在下不過一伶人,當不起楚公這一稱呼。”

鄭言渲依舊淡淡“君子貴自重。”說完便向門口走去。

楚懷青嘴巴張了張,最後并沒有阻攔,任她和小二走了。

鄭言渲此刻有些茫然,現在到哪裏都有關于蘇煦桐的回憶,可是回憶再多,也換不回再與他制造出一段新的回憶了。她來這酒樓本只想重溫那段與蘇煦桐對坐,飲素酒,笑評戲的時光,不料也被人所擾。

小二見鄭言渲從酒樓出來便如被人抽去了魂魄一般呆呆地走着,似乎沒有目的,急忙喚了一聲“三娘?”

鄭言渲斂了斂情緒“罷了,靈堂那裏交給小意,回茶舍吧。”

兩人到了茶舍,鄭言渲打了個哈欠,從內室櫃子裏取出幾種藥材一一稱過,遞給小二“這幾日我睡得不踏實,這藥你煎了再拿過來吧。”

小二去煎藥,鄭言渲則去準備晚上的吃食,一時,茶舍倒也有些暖暖的溫馨。

兩人吃過晚飯,鄭言渲喝了那碗黑黑的藥汁後便去睡了。還有四刻鐘就到宵禁了,小二收拾了那些碗筷正打算拿些零碎的布料給自己換一個荷包。剛拿起針線,就聽一陣不緊不慢的敲門聲,小二輕問“誰呀?”

“易郎君,夏娘子,還有婢子。”小一的聲音幽幽地從門縫中傳了進來。

小二打開門,走在最前面的易墨铮眉頭微微一皺,夏雨嘴快地問道“言妹呢?”

“三娘熬了藥,喝完去歇着了。”

“勞煩你把藥渣拿來我看看。”易墨铮突然插了一句。

易墨铮驗了藥,眼中的緊張才消散了去,淡淡說道“不過安神的藥罷了。”心中也在慶幸,幸好鄭言渲對藥量的掌握精确,否則恐怕會有憶症。

☆、夢中臆想

鄭言渲睜開眼就看到蘇煦桐笑意盈盈地坐在樹下,梨花片片落下,蘇煦桐依舊着淺青色直裾,腿上放着她的那把桐木琴。

鄭言渲眼眶有些熱,心中默默想着:這大概只是夢吧?就算是夢,那就讓自己淪陷這一回吧。

蘇煦桐朝鄭言渲招了招手“言兒,過來,讓我最後為你撫一曲吧。”

鄭言渲笑得暖暖的,語氣帶着三分撒嬌,三分懇求“蘇郎不要走好不好,陪我。”

蘇煦桐輕嘆“就這一回吧。”

手落,樂聲起。蘇煦桐彈的是那日鄭言渲所唱的江南小調,同時輕唱“生死了無期……”

鄭言渲驚訝地發現,蘇煦桐彈得絲毫不比自己差,而他低沉的公子音再配上溫柔的音調,如訴如泣,聽起來實在養耳。

一曲終了,蘇煦桐摸了摸鄭言渲柔順的頭發“言兒,好好活着,覓一可靠之人與他舉案齊眉地過完這一世吧。下一世,願你我之間只有琴瑟和鳴的缱绻……”話還未說完,忽有一青面獠牙的厲鬼向蘇煦桐撲來,蘇煦桐也沒有反抗,最後說了一句“言兒,保重……”再後來,蘇煦桐與那厲鬼的身影都逐漸模糊了,連那顆梨樹也慢慢變小,直至消失不見……

“蘇郎!蘇郎!蘇郎……”鄭言渲被猛地驚醒,坐起,才發現那真的只是一場夢,連夢裏蘇煦桐與自己也不能相伴麽?

她自嘲地笑笑,本只是扯了扯嘴角,可這一笑卻再也止不住,先是低低的輕笑,後來那笑變成了歇斯底裏的狂笑,笑着笑着,淚便如不受控制般地滑落;鄭言渲将頭埋在膝蓋間,低低地抽泣着,回想着那些如過場般的曾經,終于再也控制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這時正是半夜,小一小二還有夏雨都被鄭言渲的笑聲驚醒,卻聽鄭言渲狂笑後便開始大哭,不禁有些擔心。小二走了過去,輕喚“三娘?”

鄭言渲斂了哭聲“我無事,你出去罷。”聲音竟有淡淡的威嚴。

小二從來沒有見過鄭言渲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但她也知鄭言渲此時心情不佳,輕答了聲“是。”就退出了內室。

鄭言渲默默得躺下,也不願再讓小二擔心,便扯了被角,輕輕抽泣着。

天蒙蒙亮,鄭言渲一夜未眠,五更鼓響,過了宵禁就聽到茶舍的門被敲響,鄭言渲輕答“來了。”

到了外室,鄭言渲這才看到夏雨和小一也來了,心中有一瞬的詫異,後又覺倒也在預料之中。

推開門,看到門外站的是蘇弦意,有些奇怪。蘇弦意将手中一木盒塞給鄭言渲“明兒就是蘇公的頭七了。他生前說過若他出了意外就把這個交給你。”不等鄭言渲答話,就一溜煙跑開了。

鄭言渲抱着那個盒子,關好門,回了內室。她細細地看了那個木盒,輕嗅,是紫檀。打開,裏面只有幾張薄紙,鄭言渲一一打開,最先看到的是一張放妻書,接着是兩張地契,最後是一張書信。

鄭言渲拿出那張信,依舊是蘇煦桐清隽的字體,鄭言渲仿佛看到蘇煦桐正現在自己面前清淺地笑着,輕喚“言兒。”

鄭言渲發了會呆,聽到窗外有不知天明的公雞叫了一聲,才回過神來。她定了定深,在心中默念道:

言兒:

終究是不能陪你到最後,我不知當我離開,我們是否已結秦晉之好,所以我寫下了放妻書。

我猜你會燒掉,但我在其他地方留有存底。望你在我走後找到一如意郎君,與他厮守一生。

若有來世,定不相負,願君安好。

蘇煦桐留

鄭言渲看完,默默地把信折好,将那只蘇煦桐送給自己的簪子拔下,與信一齊放入木盒中,再從床邊的櫃子取出那疊為蘇煦桐畫下的東西,細細翻看着,最後似下定決心,抽出一張畫稿,疊好,放入木盒中。

鄭言渲取來一火盆,将那疊東西點燃,放入火盆中,沒過多久,便燃盡了。想當初畫下那疊東西費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時間,如今不過剎那,就化作灰燼。

冬天,紙涼得很快,鄭言渲拿出與蘇煦桐同款的魚蓮香囊,将那些涼透的紙灰放入香囊中,放在梳妝盒中。

鄭言渲做這些不免有些聲響,且天已大亮,夏雨和小二都想知道鄭言渲在做什麽,便一起向內室走去。有了昨晚的教訓,小二只敲了敲屏風的外框;鄭言渲轉過頭對小二笑了笑“醒了。進來吧。”

小二見鄭言渲笑了,內心也十分高興,但一細看,卻猛然覺得不對勁。雖然鄭言渲本來的笑也是淡淡的,但透露出的是含蓄,而現在,鄭言渲的淡笑裏透露出的卻是疏離。

鄭言渲見小二有些愣神,又笑笑“愣什麽呢,打盆洗臉水來吧。”

小二微一點頭,拿了臉盆出去了。

夏雨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言妹。”

鄭言渲依舊笑着,站起來挽住夏雨的手臂“夏姐姐,今後我們可能就真的成為姐妹了。”

夏雨一驚“言妹,你莫不是想……”

鄭言渲的笑容更豔,卻依舊是疏離的“嗯。我想當一個不露面的琴女。”

夏雨有些激動“不,你不能!那賤籍一旦入了,就世代不能從良了。當年我若不是被強買也不會如此的。”

鄭言渲斂了笑容,勾了勾嘴角“我,本就是商賈之女,也須日日強顏歡笑,抛頭露面。十五年來,我循規蹈矩,可你看我現在過的又是什麽生活呢?父母愛人都離我而去,而我又客居他鄉。商女和歌女所差不過一張薄薄的籍貫罷了。”

這時小二将打好水的臉盆端了進來,擰幹絲帕,遞給鄭言渲。鄭言渲走到銅鏡旁,那日被蘇弦意打的青腫已經幾乎看不見了。鄭言渲仔細地擦着臉,并在青腫處敷了敷,刮了幾下眼眶,把絲巾放回盆中。

之後又挑出一件桃色襦裙,換上。坐回梳妝臺“小二,為我绾發。”自己則畫眉,勾眼。

沒過多久,銅鏡裏出現一個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脂粉将鄭言渲幾日未眠的憔悴遮去,一襲桃衣更顯她體态輕盈,皮膚白皙。

鄭言渲回首一笑,似乎再對小一小二和夏雨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平康坊的姑娘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吧。”

☆、郊外殡葬

蘇煦桐的頭七到了,這天也正好是他下葬的日子。

因蘇煦桐寫下了放妻書,鄭言渲已不能再去靈堂守夜,也不能以妻子的身份去送葬。但鄭言渲還是起了個大早,以友人的身份去靈堂吊唁。

這日鄭言渲穿的正是初見蘇煦桐時所穿的那件藍白的夏季襦裙,外披一件淺青色鬥篷,挑了一條普藍色的幂籬。

到了出葬的時刻,鄭言渲攏了攏鬥篷,默默地跟在送葬隊伍的最後。她本就是江南人氏,對于北方的冬天還不太适應,而今日往城郊去的,更顯得陰冷。

鄭言渲想起剛入冬的那個時候,她把茶舍扔給小一小二,自己躲在內室,也不知有火炕一物,雖江南也有用手爐和腳爐,但在京城并沒有相熟的工匠,而且銅手爐的造價也不低。所以冬日一近就常常縮回內室,做做刺繡,抄抄經書,隔些日子就送些自己做好的京城新式的衣裳給蘇煦桐和夏雨。

今年入冬落第一場雪的時候,鄭言渲正在為蘇煦桐做件長衫。想來也是奇怪,鄭言渲平日身子極好,連風寒都很少染上,只是一到冬季,不管穿得再多,手腳也始終是冰涼的,特別是來了長安以後。

鄭言渲那日做着刺繡,感覺手腳凍得有些僵了,棄了布,光着腳再地上蹦了蹦并搓搓手。忽然聽到一聲低沉悅耳的輕笑,她急忙調整了姿勢,看向發聲處,看到蘇煦桐淺淺地對着自己笑着。

蘇煦桐見鄭言渲看向自己,将手上的手爐遞了過去,叮囑道“言兒,地上涼,你可介意我打盆熱水幫你洗腳?天冷,那些衣服就不要做了,我不缺穿的。”

鄭言渲回憶到這裏就被幾聲鄭家娘子打斷了,鄭言渲覺得聲音十分陌生,是偏尖細的少年男聲。鄭言渲回過神,才發現自己顧着回憶愣神,早就把送葬的隊伍跟丢了,現在在一片荒冢中。

鄭言渲有些疑惑,同時升起了一些警惕,轉頭看向那男子。原來是楚懷青。楚懷青已經不再總那裝出來的妖媚的聲音,但由于長期用戲腔唱戲,聲音有些偏女性化,以至于少了男性的低沉和磁性。

楚懷青今日已不似那日在酒樓,如一枝沾了脂粉的帶刺薔薇。

楚懷青見鄭言渲望向自己那一瞬眼神中有陌生和警惕,笑了笑“在下楚懷青,不知鄭娘子是否記得?那日是在下冒昧了,多謝鄭娘子‘君子貴自重’的相勸。”頓了頓,看鄭言渲冷的哆嗦,又開口道“在下看鄭娘子冷的厲害,不如披上在下的鬥篷?”

鄭言渲心裏直道戲子随意,也不知男女授受不親,将聲音沉下,斂去了顫音“楚公好意奴家心領了,只是楚公褪去鬥篷也會冷的,染上風寒就不妙了。奴家想,現在最要緊的事就是先出了這荒冢。”

楚懷青本也只是客套一下,鄭言渲這麽拒絕倒也遂了他的意,便點點頭“走罷,來時在下記了路。”

兩人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鄭言渲忽然感嘆道“我記得這一年新年才剛過,下一年新年就又到了。”

楚懷青嘆息一聲“是啊,就剩不到一個月了。今年新年又要一個人過了。”

鄭言渲看着楚懷青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想到蘇煦桐,便脫口而出“今年一起去茶舍過年吧?”說完就後悔地磨了磨牙。

楚懷青的背影有一瞬間的停頓,意外地沒有拒接“也好。”

楚懷青應了這句後,氣氛頓時尴尬了起來,兩人誰也沒有開口,就這樣走到長安城內。

到了西市,鄭言渲向楚懷青道了謝,兩人就各自散了。

☆、夢中除夕

這幾日武則天登嵩山,封神岳,停了原來天冊萬歲的年號,改元萬歲登封,大赦天下,民間自是一派喜氣洋洋。

鄭言渲也在這幾日給夏雨和易墨铮寫了請柬,邀他們除夕到茶舍一起過年。

年關将近,鄭言渲除了忙新年的事外還抽空把蘇煦桐七七的衣物做好,給蘇弦意送了去,就這麽忙忙碌碌,新年也就快到了。

除夕,離宵禁時刻大約還有一個時辰,該到的人就都到了,在幾個人的努力下,一桌飯菜倒也做得有模有樣。

在鄭言渲地的堅持下,主仆,男女皆坐一桌,一共九人,鄭言渲卻布了十副餐具。食不語,是幾人一向養成的習慣。

食盡,小一,小二打算收走食盤,鄭言渲叫住了她們,從一櫃子中取出四張薄紙,分別遞給小一,小二,還有蘇煦桐兩位家仆,并說道這是你們的奴籍,現在還給你們,你們都走罷,蘇郎已經去了,我也不需要伺候的人,眼見你們年紀也大了,各自成家去罷。

不等他們反駁,鄭言渲繼續說道,此事今晚不必再議,你們最後服侍我一晚就是了,搬酒來。

兩壇酒被搬了上來,鄭言渲指着其中一壇“這是烏程若下。”再指另外一壇“這是河東乾和葡萄。”

鄭言渲見幾人表情訝異,解釋道“你們也無須問這酒哪來的,有酒只管喝就是了。”

打開酒壇,純正濃郁的酒香飄逸而出,饒是易墨铮也說了聲好酒。

好酒,純度自然就高,幾位下人倒是不敢多碰;而除了鄭言渲外的其他三人在平時早就練就了驚人的酒量,且畢竟是好酒,自然慢慢品着。

而鄭言渲哪有那些顧忌,心中有事,酒喝的自然多了。不一會兒,就幾大碗下了肚,不過半個時辰,就醉了。她直勾勾地盯着楚懷青“蘇郎,你又到我的夢裏來了,真好。”

楚懷青這才明白那日酒樓鄭言渲失态的原因,也大概猜到那日在荒冢鄭言渲相邀的原因;但卻不知道如何接鄭言渲的話茬,便只抿了抿唇。

鄭言渲見楚懷青沒有搭話,繼續說道“蘇郎,我很想你。你不想與我說話也好,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楚懷青心中思緒萬千,卻也不忍心打斷鄭言渲的夢,便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鄭言渲見楚懷青點頭,咧咧嘴,笑了一下“蘇郎,我們又回到茶舍了。你還記得之前你最愛聽我吟詩撫琴麽?你明知道我做的詩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可你還是會笑着說很好。你是探花郎啊……最年輕的進士啊……明明明白,卻願意那樣縱容我……”

說着說着,眼眶微紅“你說,你有那樣好的容貌,那樣高的才學,可是上天卻那麽早将你收了去……罷罷罷,蘇郎,再為我最後撫一曲可好?”

楚懷青還依稀記得鄭言渲守夜時撫的曲子的曲調,便點點頭,取來鄭言渲的琴,右手一抹一挑,樂音就這麽躍出。

鄭言渲随曲和唱“生死了無期/不許陪左右……”依舊只唱了兩句便泣不成聲,但她并沒有停下,繼續唱着,讓人聽了十分心酸。

夏雨在一旁偷偷拭着淚,易墨铮見到這個情景也不再品酒,一只手一圈一圈地摸着碗的邊沿,裝作漫不經心;而另一只手缺在袖中緊緊握成拳,眼睛盯着鄭言渲一眨不眨。

楚懷青見鄭言渲如此,也知她用情極深,卻又有些奇怪,不知她為何在蘇煦桐未婚頭七時與人琴簫相和;同時又對自己在酒樓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

楚懷青見鄭言渲哭得厲害,棄了琴,打算遞一塊手絹給她。不料鄭言渲見他起身就猛地後退“不,不要過來!蘇郎,我不貪心,你多陪我一會就好,碰了我你會消失的。”

楚懷青退了回去,鄭言渲又開口道“蘇郎,我知道你不怨我,可我怨自己。若不是我,你怎會走得如此之早?如果當時對峙公堂時我按事實說,情況會不會不一樣?蘇郎……蘇郎……”

說着說着,鄭言渲聲音漸漸輕了,原來是酒勁上來,迷糊了不少。

鄭言渲似乎已經睡着,嘴裏呢喃着“不曾想,我說的陰陽兩相隔竟一語成谶……可走的卻是你……”

鄭言渲獨自念叨着就睡着了,幾人的氣氛頓時尴尬了起來。

易墨铮見此,笑了笑“主人都睡了,我們也從主吧。”轉向夏雨“勞煩夏娘子将言渲帶入內室,在下與懷青在此合衣睡上一晚。”

幾人就此安寝,屋子雖小,幾個人這麽擠擠倒也有些淡淡的溫馨。

☆、再次求娶

鄭言渲回來的消息在她剛入城就傳遍了各大酒樓,,衆人自是一番猜測。不料接連兩個月,茶舍的門都未開過,風頭過了,傳聞也就消停了。那些說書先生也将這個故事說出了無數種花樣,直到再無新意可言才做了罷。

正月十五剛過,離蘇煦桐的死也過了一個來月。從除夕夜後,鄭言渲就遣退所有仆人,又與幾位故人告別後就閉門謝客,也無人知道她在做些什麽。

十五天來,她只上街采買了三四回生活用品,又都是從後門走的,也将幂籬換成了帷帽,走在街上與京城平常女子并無差別,所以倒也無人認出她來。

這一日,茶舍的門又被扣響,鄭言渲懶懶地問“誰?”

“在下伯先,求見鄭娘子。”

“可有要事,若無,走罷。”鄭言渲許是因為太久沒有說話,聲音啞得厲害,一開口,連她自己也愣了。

伯先自是沒有聽出這是鄭言渲的聲音,又說道“在下确有要事與鄭娘子相參,勞煩小娘子為在下傳話。”

鄭言渲無奈,戴了幂籬就将門打開了。

伯先見茶舍內僅有鄭言渲一人也有些驚訝,脫口問道“不知鄭娘子的婢子去了哪裏?”

“奴家覺得一個人比較清淨,便讓她們各自去了。不知足下有何事?”鄭言渲為自己和伯先各倒了杯水,緩緩說道。

伯先走近鄭言渲,聞到了濃濃的酒味,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在下欲求娶鄭娘子為正妻,不知鄭娘子意下如何?”

“奴家亡夫還未三年,且這姻緣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奴家不可輕易定奪。”鄭言渲聲音聽起來淡淡的,沒有一絲波瀾。

伯先聽鄭言渲說亡夫,眉頭猛地一皺,但很快将這個表情壓下,擺擺手“鄭娘子不必急着拒絕,在下先将之前所得的消息告與鄭娘子,鄭娘子再做定奪。”

“孟禮直言罷。”

“在下知曉鄭娘子所在的鄭家為林家、陳家所屠,而那兩家也都得知鄭娘子在這長安,也得知鄭娘子與易家嫡孫有往來;今年的茶王之争定在三月中旬,鄭娘子認為兩家會做些什麽?依在下愚見,他們不是聯合起來加害汝,便是雙方都來求娶。在下想到時鄭娘子會更難抉擇吧?”伯先說得有些急切,似乎想讓鄭言渲馬上同意。

而鄭言渲幂籬後的表情沒有一絲動容,淡淡地說道“奴家好奇,足下為何多次求娶奴家?孟禮不怕奴家貌醜若無鹽麽?”

伯先嘆了口氣,語氣十二分真誠地說“在下今年二十有四,而正妻之位一直空懸。在下認為鄭娘子才情橫溢,某十分欽佩,若真貌醜,某也絕不嫌棄。”

鄭言渲垂下眼眸,玩弄着手指,并沒有說話。

伯先見自己的條件無法打動鄭言渲,再次開口“鄭娘子需要什麽告訴在下,在下定盡己所能達成。”

鄭言渲輕笑一聲,有淡淡的嘲諷的意味“可惜奴家要的,翻遍這天下也尋不到。孟禮七日後再來茶舍,此事到時再議吧。”

伯先聽出鄭言渲的逐客之意,無奈,只能道“那在下七日後再來拜訪。”

伯先離去後,鄭言渲将幂籬往地上一丢,搖搖晃晃地走入內室。

☆、信佛信己

除夕夜後,小一小二想着沒有地方可去,便和夏雨回了平康坊,當了夏雨的貼身侍女。

元宵夜,才子佳人們都去了街頭賞燈,夏雨自然也邀鄭言渲一同前去;畢竟一年之中只有上元三天才沒有宵禁,自然要好好玩賞一番。

不料,鄭言渲以近日春困拒絕了她,夏雨甚至連鄭言渲的面都沒有見着。

正月十六,幾人約好帶上吃食,再去茶舍一聚,吃飽喝足狗再一同外出賞燈。

未到日落,幾人來到茶舍門口,輪流扣了門,茶舍中還是一片寂靜,并未聽到鄭言渲的聲音。

“言妹莫不是出了門?”夏雨喃喃自語道。

小一小二跟随鄭言渲五六年,十分清楚她的習慣,知道她未到萬不得已不會出門,且睡得淺,一有聲響就會驚醒。想到這裏,兩人對視一眼,小二上前一步,向幾個人施了一禮“婢子有話欲禀。三娘向來睡得極淺,且極少出門,婢子害怕……”

易墨铮擡手讓她不要再說下去,又讓她想辦法進去。

小二略一思索“茶舍後門沒有落過鎖,只是較為偏僻,且進入的是內室……”

夏雨打斷道“讓懷青和白暮避一避就是了,你帶路吧。”

後門有些小,只夠一人進入,小二麻利地推開門,卻被裏面的一幕驚呆了。

鄭言渲本是整潔之人,內室一向整理得井然有序。然而此時小二卻看到幾只空酒壇橫七豎八地丢在地上,一堆寫過得紙早已被風吹得滿地都是,一件未做完的嫁衣随意扔在床上。而鄭言渲則蜷在一個角落,顯然是睡着了。

夏雨見小二遲遲沒有進去,怕真的出了什麽事,探了探頭,也看到了這一幕。這時,一陣風吹來,那些散在地上的紙有幾張吹在小二腳邊,夏雨一看,幾乎每一張都題了一首詩,內容繁多,但大多抒發的是自己孤苦無助的心情的。

夏雨走了進去,聞到了濃濃的酒味,她蹲下,拍了拍鄭言渲,鄭言渲沒有醒,反而摟住她,輕聲呢喃“不要走。”

夏雨無奈“小二,讓白暮進來吧。”透過窗外的光,她隐隐看到鄭言渲頭發中隐隐的白色,撥開,才發現那是一根半黑半白的頭發。夏雨輕輕嘆了口氣,将鄭言渲的頭發攏在腦後。

易墨铮踏了進來,見這淩亂的場景也有些錯愕,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走了過去“在下為鄭娘子把脈吧。”

須臾,易墨铮将帕子收起“不過是貪杯了,無礙。”

鄭言渲醒來已是平常的宵禁後,她見身側立了小一小二,外室隐約有光透了進來,愣了一會,問道“現在可是證聖元年?”

小二掩嘴一笑“三娘莫不是睡迷糊了?現在已是萬歲登封了。”

鄭言渲聽罷,覺得心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原來蘇煦桐并非南柯一夢,而是真的陪伴自己度過那段灰暗的時光後又抽身離去,只留自己一人在人間徘徊。

小二見鄭言渲沒有回應,取了件披風遞了過去“夏娘子,易郎君,楚郎君都在外室呢。”

鄭言渲深吸幾口氣,淡淡地回道“知道了。”

出了內室,見三人相談甚歡,一桌好菜缺未動筷,有一絲內疚,擠出一絲淺淺的笑。

夏雨見鄭言渲出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招呼,環顧了四周,笑了笑,随口謅道“言妹,我看你這茶舍也挺大,怎麽不擺一尊佛像呢?”

鄭言渲見夏雨這麽說,淺笑微斂“在佛門求清淨便好,所有心願,信佛不如信己。”

夏雨是極信佛的,聽鄭言渲這麽說,當場駭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話,只在心中為鄭言渲祈禱。

鄭言渲頓了頓,将臉上笑意收得一絲不剩“我自幼學之時便日日抄經書,為家人求平安,可是卻在還未及笄時被人屠了滿門。來到京城後,我亦日日靜心抄經書,為求一世平安,卻險些被奪去清白。再後來,我為蘇郎抄過的經書不下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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