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節
“少說違心之論,你并不喜歡我,你心中只有芊皇後,其他女人不過都是權宜之計,哼,你也只有這點值得我高看一眼了,言盡于此,泥人尚有三分血性,況且我賀家是鋼造銅打的鐵骨铮铮,你若善待,必然忠君事國,報效朝廷,可若逼人太甚,莫怪賀家仁盡義至。”
“此回非朕能為,是好是歹端看賀家之意,相信賀家心如明鏡,或者說,但願賀容玖心有所系。”
“想得倒美,哼!”德妃重重哼了聲,未行宮儀退禮,甩頭拂袖而去。
老皇帝未發怒,反而搖了搖頭苦笑,心說此女依舊烈馬一般性子,後宮的勾心鬥角并未消磨掉她的驕傲與意志,不愧是賀家女兒,又想當年他确實做錯了,不該毀她好姻緣,當真是他的報應。
“咳咳咳……”老皇帝一旦咳起來就難停止,咳得撕心裂肺似的。“小石頭……拿藥來……咳咳咳……”
石公公猶豫了下,憂心忡忡的勸道:“陛下,這藥……還是少吃些吧。”
“無妨……快拿來,咳咳咳咳……”
石公公暗嘆口氣,從百寶閣夾屜中取出一只沉香小木匣,掀開匣蓋呈到老皇帝面前,匣中七、八粒朱朱小藥丸,粒粒色紅似血染,進禦者稱其為還命丹,少食可還命來,多食則還命去,用之不可不甚。
老皇帝顫抖着手拈起一顆,配水服下,登時通體舒服,很快不再咳嗽,頭也不疼了。
藥丸子氣味香甜,千年老參、靈芝、龍涎香等珍稀藥材揉進阿芙蓉,可治咳止痛,短暫振奮精神,多食易成瘾。
極致大補之物,是藥亦是毒。
“怎麽只剩這些,小石頭,是不是你偷偷藏起來了?”老皇帝看了看匣中打趣道。
“奴婢豈敢。”石公公恭聲回答。“盡管奴婢确實很想這麽做。”
“這不是啥好東西,你可別偷吃。”
“既然如此,陛下別吃了罷。”
“你也別再勸朕了,朕曉得利害。”老皇帝揮揮手,神情淡然的說:“朕這身子再拖頂多三年,卻是無用朽木,不如一年內替琅兒打好路子,少些扯腿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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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用心良苦。”石公公應道,将木匣放回百寶閣時,悄悄用袖子拭了下眼角。
皇上将三年壽命濃縮成一年,只願能換來大紹天下太平,可皇上的苦又有誰能曉得呢?
朝堂先前因各皇子的勢力盤根錯節,相互傾軋,而這些勢力很少屬于宋琅,若無經營謀劃,可能成為一個無背後勢力仰仗的帝王,被權臣與宗族世家共同架空,彼時勢單力薄,孤掌難鳴,恐怕淪為有形而無權的傀儡君主。
老皇帝護子心切,深謀遠慮,開始為宋琅明面暗裏的集攏勢力,清除障礙,他依舊寵愛心疼著這個被迫入住東宮的孩子。
他時時刻刻的叮囑教導,對宋琅說,做皇帝要像做守財奴一樣,家國山河就是你最珍貴的財寶,你要竭盡所能的緊緊抱在懷裏,片刻不離身,絕不能讓他人觊觎偷走,我們既是這珍寶的主,亦是它的奴,守護着它的同時,也為它所奴役著。
宋琅字字句句銘記在心。
然而,誰能知守財奴看似富有,卻是最貧窮的,因為這財寶他只能看着、守着、護着,而不能浪費一分一毫,否則就不是個稱職的守財奴了。
一如天子,是天之子,更是天下之子,他不屬于自己,他屬于整個天下的。
38
月餘後,老皇帝趁著壽辰大慶,封賞功臣,大赦天下,冊封宋珑為梁王,宋瑞為吳王,各賞王爵封地,待他上賓後才可離京赴邑。
守皇陵的宋琥得到皇恩特赦,卸除身上枷鎖,但仍不得離開皇陵。
監禁于宗人府天牢的宋璋,赦為流放三千裏,去西疆沙海守貞武帝陵。
宋琅依舊當着忙忙碌碌的太子爺,老皇帝幾乎把能給的權力都放給他了,殿堂朝會上,他坐在九龍椅下首的百鳥座,百鳥擺翅簇擁,宛如要将他拱到天上去。
夏去秋至,秋末冬來,日夜溫差驟大,有時白天熱如三伏天,入夜卻寒涼侵身。
某日早朝,老皇帝在一陣劇烈的咳嗽後,猝然當庭暈了過去,三位皇子及滿朝文武驚慌不已。
老皇帝再度卧床不起,一日比一日羸弱,衆禦醫束手無策,莫不搖頭嘆息,病入膏盲,藥石罔效,僅僅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已仿如風中燭火搖曳,随時會熄滅。
十月朔日,聖躬劇衰。
老皇帝人之将死,回光返照,自知大限已到,服下最後一粒還命丹,是他特地留下來在這時候用的。
服用之後,稍稍覺得回了些精神氣,傳召德妃、宛嫔、皇子皇孫及數位重臣前來候駕。
衆人心中有數,彼此默不言語,家人在中殿守着,臣子則在外殿跪候。
大漸彌留之際,他使人喚宋琅進內殿,希望最疼愛的小兒子陪他度過人生最後一刻。
宋琅跪着膝行至龍榻前,把臉埋在父親身上,如同兒時撒嬌。“父親,孩兒來了。”
“琅兒,你來啦。”老皇帝顫巍巍的擡手,慈愛`撫摸他的頭發,笑着回憶道:“為父這幾日總想起你幼年模樣,想起你小時可淘了。”
“孩兒那時年幼不懂事,有您和母親慣着,每天都想飛天遁地。”
“是呀,真是調皮,市井百姓怎麽說的,對了,放屁崩坑兒,活潑潑一只毛猴子,成日滿皇宮亂跑,上竄下跳踢天弄井的。”
“皇宮太小了……”
“是啊,真是太小了,把你關在這金籠子中,倒是委屈了你。”
“不委屈,有父親和母親的寵愛,怎麽都不委屈,孩兒心中歡喜無憂,總想就算天塌了,也有您替我頂着。”宋琅趕緊應道,回憶起無憂無慮的童年,覺得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忍不住偷偷流淚。
父親曾經偉岸挺拔,巍峨如山,在他眼中是天底下最高大的人,可以一手托起天來。
他曾經跨坐在父親的肩膀上,眺望遠處萬裏山河,他問父親,山河的那邊是什麽?
父親說,那邊還是大紹的山河。
他說,父親,我想去看看那邊的山河。
父親說,好,等你長大了,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如今,他長大了,卻依舊困在山河的這邊。
困在這瓊宮貝闕中,穿着錦衣,吃着玉食,卻可能永遠不知山河的那邊是什麽樣子。
老皇帝感受到他的愁緒,悄悄嘆息一聲,父子連心,怎會不理解孩子心思。
此兒本欲展翅高飛,飛出皇宮四角天,飛過重山萬嶺,走遍天下百萬裏,看遍人間千江月。
他曾經答應過這孩子,等他長大了,喜歡去哪兒就去哪兒,然而終究食言了。
龍囚于宮,深鎖長門。
不忍心也得忍得下心。
“孩子,是為父拖累你了。”
“您千萬別這麽說,孩兒從來不覺拖累,能替父親分憂解勞一二,孩兒心裏也是甘心歡喜的。”
老皇帝又是心疼,又是欣慰,還有許多憂慮,大抵天下父母心,永遠會替孩子的未來擔心。
“不說這個,就說你喜歡搗蛋惡作劇。”老皇帝拍拍他的頭。“你這皮猴子,曾經趁王太傅午間小憩時,偷偷在他臉上畫王八,王太傅那會兒氣得吹胡子瞪眼,你讓他抓了個現行還敢跑,為父身為皇帝,竟得親手按着你,給他打你屁股,呵呵,幸好你性子沒往歪處長,王太傅可謂功不可沒,妥妥的治住你。”
宋琅哭着笑了。“王太傅打起孩兒毫不手軟,孩兒現在一見到他老人家,心裏還會悚着哩。”
老皇帝再道:“當時我讓賀家九小子跪在旁邊看你挨打,他緊緊盯着你看,恨不能代你受罪,朕就是要他看你挨打,聽你疼得哀哀叫嚷,讓他曉得打在你身,痛在他心,而且更痛十分。”
“孩兒不了解。”
“你要記住,當你喊他第一聲九哥時,他這一生就是你的阿哥了。”
“孩兒知道知曉了。”
老皇帝說話的聲音愈來愈虛弱,呼吸忽緩忽急,說完最後一句話,手從宋琅頭上滑下,氣若游絲。
宋琅伏首哭泣:“父親,父親……別丢下孩兒……孩兒害怕……”
老皇帝舍不得就這麽合眼去了,再次十分吃力的擡手,無力摸摸他的頭,氣息奄奄的斷續笑道:“都十八歲了,怎還像八歲時一樣愛哭……要當皇帝了……這可不行……”
“在父親面前,孩兒永遠是八歲。”
“父親走了,你得長大了……不許在人前落下一滴淚,知道嗎?”
“孩兒知道,現在您讓孩兒哭最後一次吧。”
“老子要死了……兒子哭,也是常理之事……”
“父親……您不會死的……”
“為君者,不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