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2)
你想要的結果,那你怎麽辦?難道拱手把項目讓給別人?”
她哭笑不得:“你這個人啊,說起歪道理來一套一套,我說不過你。我看我也別管你們的閑事了,你們都是搞這行的,懂得行規和行情,你們說這樣搞好,那你們就這樣搞吧。”
小溫硬得很:“又沒誰請你過問這事,是你自己。”
她氣得摔了電話,馬上打電話給姐姐罵這個小溫:“你說這人是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想幫她,她卻反過來給我上政治課,好像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似的。”
姐姐寬慰說:“算了,她不懂事,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那我到底還要不要跟韓國人談?”
“那就要看韓國人到底掌握了多少證據,如果沒什麽證據,還不如不談。”
她給韓國人打了個電話,把跟小溫聯系上的事告訴了韓國人,然後說:“小溫說她沒做什麽不好的事。”
“她不會對你承認的。”
“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是實驗方面的事。”
她心裏一咯噔,看來韓國人已經查得水落石出了,不然不會這麽爽快地承認是實驗上的事。她裝糊塗:“實驗上能幹什麽不好的事?”
“呵呵,可以幹的多着呢。她的實驗結果肯定做了假,她把假結果給了老板。”
“難道你們老板看不出來?”
“那怎麽看得出來?實驗結果跟老板預期的一樣,而且老板又沒親自重做那些實驗。”
“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她自己暴露的。我做的是類似的實驗,問她一些細節的時候,她不肯告訴我,表情也很慌張。後來我看到老板自己在做那些實驗,我就知道她肯定搞了假。”
“有沒有可能你猜錯了呢?”
“不可能,我已經拿到她的實驗數據了,發現她把幾套數據都翻轉了,才得到她想要的結果,不然正好是相反的結果。”
她很驚訝:“你怎麽可能拿到她的實驗數據呢?”
“這就不能告訴你了。”
事到如此,她只好開口請求了:“這事已經過去了,我聽說他們後來做出了正确的結果,我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別把這事鬧大了。”
韓國人很不解:“這跟你有什麽關系啊?又不是你數據造假。”
她把這事跟自己的利害關系說了一下,但韓國人還是不理解:“是溫搞假,又不是老板搞假,怎麽會影響他呢?你放心好了,老板照樣是老板,他一分錢撫養費都不會少的。”
“我覺得發生了這樣的事,他以後很難拿到科研經費了,說不定這個項目的下一期科研經費就拿不到了。沒了科研經費,他的項目帶頭人也做不成了,這對他來說,是滅頂之災。”
“但他還有別的項目的錢呀。”
“如果別的項目的贊助人知道這事,也不給他錢了呢?”
“我覺得不會。”
但她覺得很有可能,這是個信用問題,搞科學的人沒了信用,誰還會相信他搞出來的結果?她暗示說:“其實這事鬧出去對你也不好,你自己在這個實驗室幹,如果實驗室鬧出醜聞,誰還敢相信你寫的論文?”
“所以我們不能姑息縱容造假,不然人家連我們都不相信了。”
她無奈地說:“我知道不能姑息縱容造假,但是他們不是已經把正确的結果做出來了嗎?”
“做出來也不能抹殺曾經造假這個事實啊。”韓國人恨鐵不成鋼地說,“丁,你這種生活态度太成問題了,完全沒有是非觀點,把自己的個人利益放在科學研究的真實性和正确性之上。如果搞科研的人,都像溫那樣造假,那該傷害多少人的利益!”
她被韓國人上了一堂政治課,上得又羞又氣,又沒話反駁韓國人,越發痛恨小溫,也越發替前夫着急。其實她心裏很明白,她急的并不是他有沒有能力付撫養費,而是他的前途。他這一生,似乎就是在事業上有點熱情,愛情啊家庭啊什麽的,都是他人生的任務和點綴。如果沒有爹媽和滿家嶺的壓力,他這輩子不結婚都行。他結婚就是為了放下包袱,盡快滿足他爹媽和滿家嶺的爺們,然後一門心思去幹事業。
可以說,他在事業上是很一帆風順的,還從來沒栽過,這樣的人,一旦栽了,很可能會一蹶不振。
她曾暗中希望他跟她離婚之後會倒黴,但不是事業上倒黴,而是愛情和婚姻上倒黴,最好是讓他再也找不到像她那麽好的女人,甚至找不到女人。如果他真的跟小溫結了婚,那就希望小溫是個潑婦,懶婦,邋遢婦,不會生孩子,也不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那樣的話,他說不定會後悔跟她離婚。
但如果他事業上栽了,那就超出她的惡毒用心之外了,她對他的事業沒有怨恨,雖然他忙得顧不上她和孩子,但她早就習慣了,并沒抱怨,她不滿意的,是他借事業之名,待在實驗室跟小溫在一起。如果他待在實驗室,只是為了糾正小溫的假數據,那麽她也沒什麽怨言了。
她立即給他打了個電話,想把跟小溫和韓國人的談話告訴他。
但他很不耐煩:“我沒時間聽你聊這些婆婆媽媽的東西。”
“這不是婆婆媽媽,是跟你實驗室有關的事。”
“我的實驗室,要你管什麽?”
“我這是為了你好!”
“你為了我好,就別來打攪我,婚都離了,怎麽還在……”
她氣暈了,摔了電話,在心裏咒道:你死到臨頭了,還這麽兇,真是豬頭煮熟了,牙巴骨還是硬的。我看你也就是在我面前兇,人家韓國人一封揭發信,就可以要了你的小命,你兇個什麽呀,好心讨不到好報,你倒黴活該,我在一邊看你的笑話。
姐姐聽了她的彙報,呵呵笑起來:“好,咒得好!這人太不知好歹了,該咒。妹,你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別管他了,讓他去倒黴吧,了不起咱們放棄對他撫養費的指望就行了。”
真像是上天有眼一樣,她剛下決心再不管他的事了,桃花運就找上她的門來,是丁丁的班主任,姓馬登。她聽女兒說過馬登先生,當時只覺得這個姓很好玩,腦子裏出現的是一個脾氣不大好的老男人模樣,所以沒怎麽往心裏去。
結果有天馬登先生通知她到學校去開家長會,她按時去了學校,發現不是全班集合性的大家長會,而是一對一的懇談會。馬登先生也不是脾氣不大好的老男人,而是個英俊年輕的男人,很像某個電影裏的一位英語老師,她忘記那個電影叫什麽名字了,只記得德魯·巴裏摩爾在裏面演一個記者,裝成學生到一個高中去卧底,與那位英語老師雙雙墜入愛河。
她看那個電影的時候,就挺喜歡那個男演員,很文雅,眼神有點憂郁,愛得很真誠很執著,是她喜歡的類型。不過她老早就過了追星的年代了,所以沒費心去搜尋那個演員的信息。但今天突然看見馬登先生,又讓她想起那個演員,十分驚訝。
她沒想到這麽英俊潇灑的年輕男人會在小學教英語,想當然的有點同情馬登先生。但馬登先生顯然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在小學教書有什麽屈辱的地方,很熱愛自己的本職工作,先跟她用漢語談了一會中國,說自己曾在北京待過兩年,在那裏教英語學漢語,還學京劇,然後拿出丁丁的作文給她看,說:“我很擔心,想跟你談談。”
她看了丁丁那篇作文,居然是寫她離婚的事的,說知道父母離婚了,但媽媽不告訴她,瞞着她,她很替媽媽擔心,怕媽媽因為離婚而感到羞恥,因為中國的女人都為離婚而感到羞恥。
她震驚了,丁丁是怎麽知道父母已經離婚的?又是怎麽知道中國的女人為離婚感到羞恥的?這個小人兒,腦子裏裝的東西太多了,不知道是從哪學來的。
那天的家長會,本來預定十五分鐘,但馬登先生跟她談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不光談了女兒和女兒的作文,也談了她的離婚,中國女人對離婚的看法,中國社會對離婚女人的看法,中國的英語教學,美國的漢語教學,京劇,餃子,長城,出國,等等。
後來她跟姐姐說起這事,姐姐笑着說:“丁丁是不是從電影裏學了一手,在幫媽媽介紹男朋友哦?我這是先生的趕不上慢養的,在做媒方面要輸給丁丁了。”
“這孩子,人小心大,亂點鴛鴦譜,人家馬登先生才多大,剛三十出頭吧?又沒結過婚,會看得上我這樣的人?”
“美國人才不管這些呢,他們要的是在一起開心,有共同語言和興趣愛好。你們都是學英語出身,又都在中國教過英語,他對中國文化又那麽感興趣,我覺得丁丁這個媒做得好。”
“人家肯定是一時的興趣,等過了這陣,還不是就算了。”
“你不要抱着個‘白頭到老’的教條不放嘛,一開張就在考慮這人能不能跟你白頭到老,其實白頭不白頭,到老不到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起的時候要開心,不然吵吵鬧鬧過日子,還沒老就白了頭了。”
一旦打破了“白頭到老”的神話,丁乙的生活變得簡單明快了,不然她會挖空心思探讨比爾(馬登先生堅持讓她叫他的名,而不要叫姓,說他的姓令人崩潰)的動機和意圖,到底是一時的新鮮,還是有長期打算。
而長期不長期這種事情,不探讨一輩子怎麽可能得出正确的結論?
比如她的前夫滿文方,當初她最關心的就是他愛不愛她,能愛多久,會不會跟她結婚,婚姻能否維持一生一世。她當然是确定了他會跟她白頭到老才決定嫁給他的,如果那時她就知道終有一天他們會離婚,那她根本就不會嫁給他。
結婚之後,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向着白頭到老邁進,仿佛半途離婚就徹底否定了她這一生一樣。
為了白頭到老,她那麽緊張他,怕他被人搶走,他的一丁點冷淡都能最深地傷害她。
那樣的日子,過得真沉重。
她現在已經想不明白,為什麽總要追求白頭到老呢?或許她從來就沒想明白過,就是覺得愛情和婚姻就等于白頭到老,不能白頭到老,就不算愛情,就不是幸福婚姻,一生就過得不值。
也許這是人們證明自己的一種方法,向世界證明自己,也向自己證明自己。
也許人的一生,都是在證明自己。證明自己的價值,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上學的時候,我們争取入隊入團,争取當幹部,争取考第一,都是為了證明自己。被人接受入隊入團了,當上幹部了,考上第一了,自己的價值就得到了人們的承認。
等到大學畢業,找工作又成了證明自己、得到他人認同的一種手段。她在國內的時候,找工作算是比較一帆風順的,雖然不是什麽肥缺,但還算不錯。
但你在一個領域得到承認,不能代表你在另一個領域也同樣得到了承認。
比如找對象,就不能用找份好工作來代替。
你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成了女強人,你在工作和事業領域得到了承認。但那不等于你在愛情和婚姻領域也得到了承認,你還得在愛情和婚姻的領域裏打拼,求得某人的承認。
這個承認可以是短期的,也可以是長期的。
那麽人們總希望自己的婚姻白頭到老,是不是希望能找到一個人,他一生都承認你認可你呢?
一對白發蒼蒼的老人,手挽手在路上散步,那就等于是一幅活動廣告:看哪,那對老人,多麽相親相愛!
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看那個女人,她得到了一個男人一生的承認和認可,可見她是值得人愛的。
而如果你跟配偶中途離婚了,那就等于在向世人昭告:看那個女人,連一個男人都攏不住,她能好到哪裏去?
男人成了衡量女人的砝碼。
現在她從“白頭到老”的迷霧裏跳出來了,終于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周圍的人,也看清了這個世界。
她的價值不需要任何男人的愛情來證明。她就是她,可愛就可愛,不可愛就不可愛。獲得一個男人的愛,她的可愛值不會提高;失去一個男人的愛,她的可愛值不會降低。
男人不是砝碼,他不是用來稱量女人的,他有自己的頭腦,有自己的看法和愛好,而且他的看法和愛好經常是錯誤的,至少不是百分之百正确的。他愛上誰,不愛誰,并不完全是由這個“誰”來決定的,男人有他自己的看法。世界上有很多好女人離了婚,甚至被她們的丈夫抛棄了,但那不等于她們不可愛,只是她們的丈夫不再愛她們而已。也許從來都沒愛過,但那又怎麽啦?照樣不改變女人的價值。
她決定從此享受生活,讓“白頭到老”靠邊站!如果跟誰白頭到老了,她不會反感;如果沒跟誰白頭到老,她不會難過。
一切順其自然。
比爾看上去很文靜,像個成天手捧文藝書籍靜心閱讀的主兒,但其實很好動,骨子裏充滿活力,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安排,最開始大多與中國有關,比如邀請她去學校參加食品義賣,家長們有的烤蛋糕,有的做點心,拿到學校門口去賣,為班級募捐。
她也去了,賣的是自己手工做的水餃,很受歡迎,為丁丁的班級募到了十幾塊錢。
後來比爾又邀請她向學生們介紹中國的端午節,她使出渾身解數,和丁丁一起花了很多時間,收集圖片,寫演講稿,做幻燈片,讓丁丁的同學們大開眼界。
然後比爾就開始引進美國文化了,邀請她們母女去看棒球賽,有本市球隊參加。比爾是本市棒球隊的擁趸,只要有比賽,都要想盡辦法去捧場。
但她一點也不懂棒球,為了不顯得太外行,她專門上網去搜尋了有關信息,不僅了解了本市棒球隊的歷史和豐功偉績,還初通了一點棒球比賽規則。
到了賽場上,比爾和丁丁大聲吶喊,激動異常,她雖然沒那麽激動,但受了兩個家夥的影響,也非常興奮。
還有音樂會,還有郊外遠足,很多很多的花樣,幾乎每個周末都有安排。她從來沒這麽放肆地玩過,年輕談戀愛的時候都沒有過。現在好像返老還童了,仿佛在彌補若幹年前的不足。
姐姐跟她開玩笑:“妹,真羨慕你,搞得我都想離婚了。”
她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不是玩得太瘋了?論文都沒寫完。”
“論文什麽時候寫都行,但愛情不是什麽時候都有的。”
“這是愛情嗎?”
“當然是愛情。是不是還覺得一定要白頭到老才算愛情?”
“呵呵,早不那樣認為了。”
“你跟他在一起開心,那就是愛情。你不覺得你很開心嗎?我覺得你最少年輕了十歲!”
“我真的很開心,而且不操心這種開心能延續多久,或者有沒有結果。”
“如果操心,那就不開心了。”
“真沒想到我的生活也可以過得這樣輕松自在!”
連女兒都注意到了她的巨大變化:“媽媽,你以前沒有生活,現在才有。”
“為什麽說我以前沒有生活?”
“你什麽都不幹嗎,就是上學、做飯、照顧我、照顧爸爸,沒有你自己的生活。”
“現在我有自己的生活了嗎?”
“是。”丁丁想了想,又說,“爸爸也沒有自己的生活。”
“是嗎?”
“他是個工作狂,成天待在實驗室裏。”
“你想他嗎?”
丁丁聳聳肩:“不怎麽想。”
“你是怎麽知道我和爸爸離婚了的?”
“上次打電話我問他,他告訴我了。”
“嗯,但他叫我不要告訴你,因為你叫他不告訴我的。”
“我叫他別告訴你,他還是告訴你了。”
“媽媽,為什麽中國的女人要為離婚感到羞恥呢?”
“不知道,但我沒感到羞恥啊。”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怕你不開心。”
“我為什麽要不開心?”
她有點尴尬:“可能我不太了解你,我以為你會不開心。”
“你開心我就開心,你不開心我就不開心。”
她摟住女兒:“媽媽都是看你的,你開心媽媽就開心,你不開心,媽媽就不開心。”
“你的話是跟我學的。”
她心頭一震,難道語言習慣也能遺傳?
她沒來由地問:“如果你爸爸跟別人結婚,比如那個溫阿姨。你開心嗎?”
“他開心我就開心。”
“你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媽媽,如果爸爸跟溫阿姨結婚,你開心嗎?”
“我?我跟你一樣,他開心我就開心。”
“爸爸會跟溫阿姨結婚嗎?”
“我不知道,随便問問。”
“你會跟比爾結婚嗎?”
她一愣:“我不知道,我們只是一般朋友。”
“他吻過你嗎?”
她又一愣:“啊?沒有,沒有,我說了,我們只是一般朋友。”
“等我升中學了,你們還會做朋友嗎?”
“呃——你希望我們做朋友嗎?”
“希望。”
“那我就繼續跟他做朋友。”
“說到做到?”
“說到做到。”
她本來計劃春季學期就完成論文的,但結果玩得太多了,沒能完成論文,只好推到夏季學期畢業。
比爾暑假期間要到中國去旅游,并到一家師範學院開暑期英語班,就地賺錢,就地消費。她剛參加工作,不好意思休假,只讓比爾幫忙把丁丁帶回中國跟爺爺奶奶生活一段時間。正好姐姐也要把兩個孩子送回中國看爺爺奶奶,于是比爾當上了孩子王,帶着三個孩子去了中國。
她就趁這段時間好好寫論文,最大的消遣就是跟姐姐一起逛逛商場,聊聊生活,跟孩子和父母打打電話,也跟比爾通電話,過得很惬意。
她賣房子的事終于有了眉目,當然是在她降了不少價之後,而且地産經紀個人還許諾給買主百分之二手續費的回扣,這樣才籠絡到一個買主,已經簽了約,定好了賣房交割時間。
她把賣房時間定在暑假裏,準備回去答辯的那幾天,順便就把賣房的事搞定,只需要跑一次。但地産經紀說房産是他們夫妻兩人名下的,所以滿先生也得到場簽字才行。
于是她打電話給他,想通知他賣房的時間,但接電話的人說:“滿博士的實驗室已經關閉了。”
她一驚,很有一段時間沒跟他聯系了,但她一直在替他管賬付賬單,沒發現什麽異常,怎麽突然一下,他的實驗室就關閉了呢?
她追問:“為什麽關閉?”
“不知道。”
她趕快打電話給韓國人,但韓國人也不清楚:“我六月中就結束了實驗室的工作,轉到聖瑪麗醫院來了,我沒聽說他實驗室被關閉的事啊。”
“是不是上面解散了他的實驗室?”
“沒聽說啊。”
“你不是說過要揭發他們的嗎?”
“但我也只把情況告訴了貝德利博士,他號稱是本專業的鑒定專員,專門寫這類揭露文章的,但他沒權解散滿博士的實驗室吧?”
“是不是他向基金會的人反映,他們停了滿博士的科研基金?”
“應該沒這麽快吧,我還沒看到他的文章發表呢。”
“你走之前實驗室沒事吧?”
“沒有啊,大家都在那幹得好好的,法國人還在申請延期簽證。”
她知道那個實驗室雇的大多是外國人,一旦解散,就意味着那些人的身份都成了問題。她焦急地問:“那你知道不知道我前夫去了哪裏?”
“我不知道啊,會不會去了溫那裏?”
她一拍腦袋,怎麽就沒想到這上面去呢。她謝過了韓國人,馬上給小溫打電話:“你們以前那個實驗室關閉了,你知不知道你們滿老板去了哪裏?”
小溫似乎很吃驚:“關閉了?為什麽?”
“還能是為什麽?當然是因為你們數據造假的事。”
“你怎麽還在‘造假造假’呢?我已經給你澄清過了,我們沒有造假。”
“你跟我澄清沒用,現在有號稱你們行業內鑒定專員的人在寫文章揭露你們,你去對他澄清吧。”
“什麽鑒定專員?我沒聽說過。”
“是一個叫貝德利博士的人。你最好防着他點,如果他把你們的事揭露出來,你也免不了受影響。”
“你別吓唬我了,我現在不搞那行了,他能把我怎麽樣?難道連書都不讓我讀了?”
她知道小溫嘴巴硬,也不想多說,只問:“你知不知道滿老板去了哪裏?”
“他沒告訴你?”
“他連你都沒告訴,怎麽會告訴我?”
這句話讓小溫的底氣直線上升,馬上推測說:“他肯定是回國了。他對我說過的,他不會待在美國做博士後的,科研項目負責人當不成,就回國去。”
她咕嚕一句:“回國也不告訴人家一聲,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跑掉了。”
“他幹嗎非得告訴你不可?你們不是已經離婚了嗎?”
“但我們的房子還沒賣掉,必須他到場簽字才行。”
“你就是為這個找他的?”
“那你以為我是為什麽找他?”
小溫不吭聲了。
她只好打電話去前夫原單位的人事處打聽,但人家不肯透露,她不得不把自己跟滿博士的關系以及賣房的事都交代出來,又被人核實了一大套身份信息,人事處的人總算告訴她說:“滿博士已經于六月底辭職離開了我們單位。”
“他辭職的理由是什麽?”
“這個我們無可奉告。”
她也不想再問了,只要是“辭職”而不是“開除”,她就放心了。
她也覺得他肯定是回國了,他應該不會為了這事去自殺,一來他不是個自殺的類型,二來事情也沒糟到那地步,他是自己辭職的,說明還沒人制裁他。
她跟地産經紀商量,看賣房的時候能不能免去他的簽字,但地産經紀說不行,他必須簽字,如果不能親自到場,要辦一個授權委托,讓他把簽字權全部交給她,那樣她才能替他在文件上簽字。
她又看到一線希望:“那就辦授權委托書吧。”
“你問房屋買賣交割代理要個文件樣本,傳給你丈夫,讓他拿到公證處去簽字公證,然後寄給你,你就可以替他簽名了。”
于是她要了個文件樣本,先用電郵附件傳給前夫,但他根本沒回信,可能不進那個郵箱了。
她去他賬上查了一下,沒看見買機票的支出。
他到底去了哪裏?
雖然丁乙從理智上認定前夫不會自尋短見,但現在找不到人,也沒找到買機票回國的證據,她還是徹底慌了,趕快打電話給姐姐,問要不要報警。
姐姐提醒說:“他會不會就待在家裏,休息幾天?”
“應該不會,因為我讓地産經紀幫我看過,家裏沒人。”
“地産經紀也不能時刻守在家裏。”
“但是我看了他的信用卡,也有好些天沒用過了。”
“是不是在用支票或者現金?”
“不可能,因為他沒從賬上取現金,支票是老早就不寫了。”
“他的車呢?”
“車?”
“車在不在車庫裏?如果在,那他應該就在附近。如果不在,就有幾種可能了,也許他去別的地方工作了,也許他把車賣了,買了機票回國。”
她趕快打電話請地産經紀幫忙去查看,地産經紀彙報說:“車不在車庫裏。”
她估計他是把車賣了,不然的話,就算自殺,都得花錢買繩子,總能在信用卡上看到用錢,而他的信用卡已經好些天沒劃過了。
她懇求地産經紀:“王先生,您能不能幫我到機動車管理局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小滿賣車的記錄?”
地産經紀很為難:“我怎麽好去查?”
“請您一定幫我這個忙,如果找不到他簽字,我這個房子就賣不成。”
地産經紀無奈,只好去找機動車管理局,費盡周折才查到小滿的車的确是賣了,賣給了一個姓周的華人。
她馬上想到購物中心裏那個搞按摩的“老鄉”,直接打電話到購物中心,三轉五轉的,終于找到了“老鄉”,一問,果然沒猜錯,小滿把車賣給周大姐了。
周大姐說:“我這完全是看在老鄉的份上,幫他的忙,不然的話,我自己有車,幹嗎買這麽一輛舊車?”
“是,是,大姐是菩薩心腸。”
“現在我已經花錢找人修過了,準備賣掉,如果你想要回去……”
她趕緊聲明:“我不要,我不要,我找你不是為了車的事,而是想問你知不知道小滿去了哪裏。”
“你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呃——”
“這麽大的事,你們夫妻都不商量着辦的?”
她看出小滿沒告訴周大姐他們已經離婚了,她不知道他為什麽不告訴,但她決定不揭他的底,支吾說:“最近有點溝通不好,我現在要賣房子,急着找他簽字,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他不是回國去了嗎?”
“我知道他回國了,但是我打電話回家,那邊說他還沒到。”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讓我幫他買去A市的機票,我就幫他買了。”
“哦,那他可能先回滿家嶺了。謝謝您,給您添麻煩了。”
“他答應過把你們正餐廳的那套餐桌椅給我的,但他走得匆忙,我還沒時間去搬。”
“沒問題,我把我地産經紀的電話號碼給你,你打電話給他,約個時間去搬。”
她知道小滿只是回國,沒出事,放下不少心,馬上請父母幫忙去尋找,先從A市醫院找起,A市醫院沒有,就到鄰縣市醫院找,如果還找不到,再擴大範圍。
爸爸媽媽年紀大了,不能到處奔波去找人,好在A市已經有了追債公司,爸媽請了個追債的幫忙去找,終于找到了小滿,在B市醫院任職,B市就是從前的B縣,現在已經升級為市了。
聽說是賣房的事,小滿還是很積極配合的,花錢開後門到公證處辦了第二天可取的快證,但郵寄過來已經來不及了,經房屋買賣交割代理同意,可以先用傳真件,等原件寄到後再交給他們存底。
房子終于賣掉了,賣的錢只夠還給銀行,賣房手續費得自己掏。好在小滿的單位退還了他存的退休金,總算補住了窟窿,不然她還得借錢來付手續費。
她的答辯也順利通過。
過了一段時間,小滿寄的授權委托書原件到了。
裏面附了一封信:
丁乙,你好!
你要的公證件給你寄來了,賣房的事麻煩你了,表示感謝。
我已于六月底回到中國,現在就職于B市醫院,任普外主任醫生。
我在美國幹得很好,如果留在那裏,也可以有發展,但那畢竟是別人的國家,幹得再好也是在替別人賣命,沒有主人翁的感覺。
我的根在中國,出國只是為了開開眼界,生個兒子,從來沒想過在外面待一輩子。中國需要我,滿家嶺需要我,我父母需要我。
你現在回國很難找到一個好工作,就待在美國吧。
丁丁長大一定要讓她學醫,學成回來,給我做幫手,報效祖國。
滿家嶺發生了很大變化,經濟上比以前富裕,但風氣相當不好,很多年輕人都在想方設法離開,現在嶺上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那些還沒離開的年輕人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羨慕外面的花花世界,淳樸的風氣變得越來越微弱。
我準備奮鬥幾年,争取在滿家嶺開所醫院,并把滿家嶺上上下下的事抓起來,讓滿家嶺回歸往日的寧靜與美好。
我現在暫無餘錢支付丁丁的撫養費,一切靠你了。如果我賬上有錢,你都可以拿出來用。如果賣房有賺,都留着給丁丁作撫養費。等我有能力了,我會盡我的責任的。
如果你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歡迎你回來,祖國對她那些漂泊在外面的困倦兒女,總是張開雙臂歡迎的。如果你百年之後願意葉落歸根,可以讓人把骨灰送回滿家嶺來,這裏有你的位置。
言不盡意
祝好!
滿文方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他用筆寫的信,字寫得很好,不像一般醫生那樣鬼畫符。
就這麽一封幹巴巴的,甚至有點《人民日報》社論口氣的信,卻把她眼淚都看出來了。
朦胧之中,她看見一個未成年的男孩,背上壓着一大捆柴,堆得比頭還高,地上是皚皚的白雪,耳邊是呼呼的山風,那個瘦小的身影,走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茫然地,固執地走着,走着,銀白的地上留下一圈小小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