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9-30
奚榮昇清醒過來時,外面已經暗下來了。
年幼的記憶回攏,被遺忘的感情也随之席卷而來,轟轟烈烈,帶着摧枯拉朽之勢,他猶如浸入海底,呼吸困難,動彈不得。
心髒像是被什麽人鋸掉了一塊似的。
随後,他注意到姬歧靜坐在一旁,也不知守了他多久。
直透五髒百骸的疼痛像是一下子被覆上了涼水,他心中一動,伸手将姬歧攬到了懷裏,将腦袋埋入了他的肩窩,輕聲喚道:“阿岐。”
姬歧能感受到他脆弱的情緒。
陛下對外素來是堅韌威嚴的形象,這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外露這樣的情感。
他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怎麽了,但只要是人總會有脆弱的一面,陛下肯在他面前袒露真實的樣子,也是他樂于看見的。
這說明了陛下對他的信任。
姬歧回抱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背脊。
懷中那具溫熱的身體,大大地熨帖了奚榮昇空蕩蕩的心,像是被挖空後,又被填滿了。他心想,自己能遇到姬歧可真是太好了。
他又不禁道:“阿岐,能告訴我當年我們是怎麽認識的嗎?”
聽到這個問題,姬歧一怔,思緒飄遠,道:“是在殿試,陛下親自考了臣幾個問題,後來欽定臣為榜首……”
“不是的。”奚榮昇卻道。
姬歧發愣,“啊?”
奚榮昇松開了他,握住了他的手,認真地道:“羅焯說,孤在會考前就已經注意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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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歧愣住了。
陛下……在會考前就注意到他了?
“那你能告訴我,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嗎?”
這就觸及到他隐秘的心事了。
姬歧本能地想要手抽回,奈何手被抓得很緊,抽不出來。他低下了頭。
要打開他的心防,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奚榮昇打算通過和他談心的方式來讓他習慣對他講心裏話。
姬歧側坐在他腿上,奚榮昇将他摟到了自己懷中,循循善誘道:“不能告訴孤嗎?我們現在可都是夫夫了。”
頭側靠在寬闊的肩膀上,腰被結實的臂膀攬着,手被緊握着,兩人密不可分,這讓姬歧獲取了莫大的安全感。
只是他對敞開心扉仍是懷有顧慮。
他躊躇了許久,奚榮昇也不催促。
“陛下……想知道嗎?”
奚榮昇道:“你的所有事,孤都想知道。”
心髒陡然跳得飛快,姬歧支吾說道:“從,從第一次見到陛下起……”
“我們是什麽時候第一次見面呢?”
“陛下沒有失憶,恐怕也不會記得的。”
“那你現在告訴我可以嗎?”
姬歧靜默了許久,忽然直起身,擡頭吻了下奚榮昇的嘴角。
奚榮昇:“!!!!”
情況變換出乎他意料。
他驚得松了手。
姬歧趁機站起了身,然後他就見奚榮昇的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通紅,并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姬歧覺得有點好笑。
這樣的陛下就像是只受驚的小鹿。
他摒棄了不敬的想法,輕聲道:“陛下,該吃晚膳了。”
奚榮昇虎着臉,眼睛也不看他,拉住了他的衣袖,“不許轉移話題!”
姬歧回拉住了他的手,道:“臣以後再告訴陛下好嗎?”
換作其他時候,奚榮昇估計就放過他了,但是現在年幼記憶回攏,正是他心中難受的時候,他想要讓姬歧多哄哄他。
他松了手,冷着臉,扭過了頭。
姬歧:“……”
若是奚榮昇失憶前,他這時候恐怕就以為陛下是真的惱怒他了。至于現在……
他坐到了奚榮昇身邊,“陛下。”
奚榮昇往相反方向挪了挪,別過頭,不看他,也不理他。
姬歧離他近了些,握住了他的手,奚榮昇沒有将手抽出來,只是又往相反方向挪。
姬歧:“……”
陛下這樣子和他心智不全的時候何其相似。
養兒子的既視感又來了。
奚榮昇越挪,他就越靠近,兩人也都不說話。
直到奚榮昇挪到了床腳,只見他單腳用力,轉了個向,繼續扭頭。
姬歧:“……”
他伸手抱住了他,軟聲道:“陛下。”
奚榮昇受用于他的主動投懷送抱,但面上不顯。
姬歧則是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身子軟和了下來,再接再厲,“陛下,臣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您給臣一點時間好嗎?”
此言一出,奚榮昇總算是看向了他,高傲地揚了揚下巴。
姬歧奇跡般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湊上前,吻上了他的唇。
奚榮昇:“……”他的意思是親臉!
這也不是他們第一次接吻了。
不過之前都是在他裝傻的時候,這還是他“恢複正常”後的首次接吻。
他強裝鎮定地扶住了姬歧的背,迎合着對方主動的吻。
一吻罷,姬歧有些氣喘,紅唇水潤,那雙湛藍色的眼眸亮如明星,仿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海面。
奚榮昇一副“既然你主動求和那我就原諒你”的樣子,輕哼了一聲,在他額上親了一下。
姬歧唇角微微彎起,拉住了他的手,“陛下,去用晚膳吧。”
奚榮昇發現了,姬歧每次到飯點就格外積極——分明他自己又沒吃一口。
他身體還未痊愈,是以禦膳房那邊的食物仍是以素淡為主。
他是真的不喜歡清淡的素食!
兩人出了門,這時早已守候的宮侍來向姬歧禀報道:“殿下,原昌……”
姬歧忽然臉色微沉地打斷了他,“等等。”
宮侍止住了言語。
姬歧搖了搖兩人牽着的手,柔聲道:“陛下先去飯廳吧。臣還有一些事務要處理。”
奚榮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名宮侍,點頭道:“好。”
他走出了一段距離,回過了頭,見傾聽着宮侍彙報的姬歧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似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姬歧擡起了頭,臉色的陰雲煙消雲散,朝他露出了個笑容。
奚榮昇坐到了飯廳,心想,“原昌”這名字似是有些耳熟。
不多時,姬歧便走了進來。
他彎下了身,歉意地同他道:“抱歉陛下,臣有要事需處理,要臨時出宮一趟。”
奚榮昇忽然想起來了。
姬歧出自原昌侯府,據說現在的原昌侯是姬歧同父異母的嫡兄姬永琨。所以現在是原昌侯那邊出什麽事了嗎?
他沒有多問,只是點了點頭。
待姬歧走後,他道:“暗東。”
他的暗衛頭領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的跟前,單膝跪地,“屬下參見陛下。”
這還是奚榮昇第一次喚出他的暗衛。
據羅焯提供的資料顯示,他手上暫管的勢力有兩個頭領,暗東與金西。前者負責暗衛,後者負責宮外的産業。
自奚榮昇神智清醒後,權限順理成章地又回到了奚榮昇手上。
“派一隊人去保護皇後。”
“是。”他秒瞬消失在了原地。
奚榮昇餘光掃見身旁宮侍的表情有些微妙,看了過去,“怎麽了?”
宮侍一驚,吶吶地道:“沒,沒什麽。”
以皇後的戰力,實際上壓根就不需要暗衛的保護——當年皇後可是在衆英集群的會考武試中力壓了群雄的。
但陛下無論是失憶前,還是失憶後,都不約而同地在皇後出宮時派暗衛保護。
失憶前的陛下知道皇後性子驕傲,還會特意囑咐暗衛不要讓皇後發現了。
原昌侯府在幾日前以“涉嫌謀逆”為由被禁衛軍給封鎖了。
守在府門前的是禁軍校尉郝啓越。
姬歧在原昌侯府前下了馬,郝啓越上前一步,拱手行禮道:“下臣參見殿下。”
姬歧點了點頭,大步上前,兵士暫時解除了結界,打開了門,恭迎他進門。
入目是滿地的鮮血,與橫七豎八,死不瞑目的屍體。
尤可聽見不遠處劃破天際的慘叫聲與求饒聲。
姬歧面上猶如被寒冰籠罩,快步朝着主院方向走去。
路上,恰好碰到幾個人推着堆着新鮮屍體的小車。
本就瑟縮的他們一見姬歧,吓得屁滾尿流地一咕嚕跪倒在了地上,“殿,殿下……”
姬歧沒有給予他們一個目光,徑直前行。
“姬歧不來,就繼續殺!動手!還要本侯教你們嗎?”
姬歧踏入了主院,靴子踩到了血泥之中,見院中已是血流成河,一狼狽不堪的男子站在高臺之上,衣衫與發絲狼狽得不成樣子,面容猙獰,已看不出原本清秀的樣貌,宛如惡鬼。
一旁的籠子裏關着幾十個衣衫褴褛的奴隸,幾個家丁渾身血污,手持已經滿是缺口的兵器,他們身前跪着奴隸。
姬歧一進門,他身後跟着的兵士便魚貫而入,上前制服了行兇的家丁。
姬歧負手看向了高臺,神情是難得的冰冷,“姬永琨。”
姬永琨看到了進門來的兵士,又像是殺紅了眼,一時間難以面對脫離掌控的現實,僵在了原地,遲遲不敢轉頭,直到姬歧喊了這麽一聲,他才緩緩地扭過了頭。
視線接觸到姬歧的一瞬間,他秒瞬就沒有方才直呼姬歧全名的嚣張氣焰,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驚恐與畏懼,魂不守舍之下,一腳踏空摔下了高臺,滾落了一身的塵土,痛呼了一聲。
姬歧垂眼看向了旁邊幸存的奴隸,涼聲道:“本就是戴罪之身,竟還敢亂造殺孽。按陛下幾十年前頒布的人權法,光是這個罪名,就足以叛你死刑了。更別談你還涉嫌勾結外敵,謀反叛逆了。”
姬永琨面龐扭曲了一下,“奴隸的賤命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他的言語戛然而止,指甲陷入了泥土之中,擡頭看向了這個他從小就瞧不起的庶弟。
其實他們長得并不像。
姬歧的樣貌像極了他那個下三族的娘親,尤其是那雙湛藍色的眼眸,簡直是別出一轍——勾男人的本事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做娘的誘惑了個侯爵,做兒子的就直接扒上了至高無上的帝君。
“反正我的罪名也是鐵板釘釘了,我……”
姬歧不鹹不淡地打斷了他,“難道你沒有想想是誰害你到這般地步的嗎?”
姬永琨如困獸般仇怨地盯着姬歧,仿佛是想要将他撕咬零碎,但膽量限制了他的行動。
“真是可悲。”姬歧垂眼看着他喪家之犬的樣子,道,“到如今,你還不知那女人是誰派來的麽?”
“若你不參加會考,若你不當上皇後,若你不四處結仇,本侯會仍是逍遙肆意,又怎會三番五次被人針對,甚至現在淪落到這種地步?”姬永琨使勁錘着地面,怒吼道。
姬歧淡道:“照你這思路,你最應該怪你母親。她不将你生下來,你不也免了這從金窩掉到屠宰場的落差?”
姬永琨語塞。
“我不是沒有給你機會。”姬歧道,轉頭看了眼還沒來得及收拾幹淨的場地,“但我沒有想到你竟愚蠢到這種地步。被人害成這樣了,居然還替他們效力。”
聽到最後一句話,姬永琨背脊發涼,顫聲道:“你,你怎麽會知道……”
“不然你大費周折把我喚來,是來找我聊天的麽?”
姬歧擡起了頭,便見提前遣來的兵士壓着幾十個藏身在屋內與屋梁的黑衣人出來了,他的親信上前彙報道:“殿下,殺陣已破。”
奚榮昇派來的暗衛:這次又沒有出手的機會了呢。
姬永琨徹底癱倒在了地上,整個人就像是只斷了牽線的木偶。
姬歧眼神示意,兵士将姬永琨提了起來。
忽然憶起了他方才的話,姬永琨忽然掙紮了起來,近乎瘋狂地道:“你說,你給過我機會?!”
姬歧走上了前,語氣和善地道:“畢竟咱們兄弟一場。若你今日不配合外人對付我,我也未嘗不能保你一命。”
姬永琨面皮痙攣了起來,随後他癫狂地大笑,“姬歧,哈哈哈,我還不懂你嗎?你真是壞到了骨子裏。你太狠了!也不知道陛下知不知道他的枕邊人是這種人呢?噢,陛下已經被你害得失了神智。”
“全天下都被你玩于股掌之上,可笑,可嘆,區區一個奴隸之子……”
姬歧打了個手勢,兵士給他下了個禁言咒,姬永琨的嘴巴神經質地動着,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一切寂靜了下來,親信低聲詢問道:“殿下,您方才說若沒有今日這一出,會饒過原昌侯……”
姬歧負手看着逐漸變遠的人影,眸底是仿佛化為實質的涼薄,漠然道:“當然是假的。”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親手殺了姬永琨,又怎會去保他的命?
親信心嘆,真的太狠了。
給了人一個虛無的希望,又親切地告訴你,這根救命稻草是你自己親手拔掉的哦。
沒有人能承受這樣的打擊。
這不?原昌侯就算是看出了這是他的攻心之術,不也還是瘋成了那個樣子?
姬歧斂下了眼眸。
他着實沒有在陛下面前表現的那般良善溫柔,所謂的溫文爾雅只是個虛假的殼子,而他心底藏着濃濃的惡意與暴戾,一不留神就會竄出來,露出其醜陋可怖的本性。
他喜歡陛下。
只想要在陛下面前呈現好的一面——哪怕陛下沒有将他放在心上。
他僞裝了百年,習慣了僞裝,因而他不敢承受脫去僞裝可能造成的後果。他本不是懦弱的人,但在感情的面前,他卻極其容易滿足,只願意将自己圈在舒适區之內。
從前想着自己占着陛下正宮的位置,至少從名義上是陛下最親密的人,而且定期可以與陛下有床笫之歡。
僅是這些,他就覺得自己很幸運了。
而現在與陛下的關系是他過往想都不敢想的。
不要有任何改變,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一起去趟刑部吧。”姬歧邁步,淡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