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 【壹】
緋色沒有擡頭,只把唇角微微向上一揚,臉上依舊看不出笑意,卻比之前嚴肅生硬地盯着緞面時要柔和幾分。
大概也要好看一些,如果沒有那道疤的話。
與此同時,她手中的長針正穿過茜色的緞面,纖長的手指随着針腳來回跳躍,落下一道一道含着墨色的青。直至一只七彩的孔雀在錦緞上栩栩如生,緋色落下針,慢悠悠地起身:“阿衍。”
她開這家鋪子已經兩年了。人在一個地方待的久了,就會熟悉周圍的一切事物,比如遠遠聽見了腳步聲就猜得出是誰。
一身青褐錦衣的紀衍溫文有禮地站在一丈開外:“是誰家的喜事?”
“禮部姚大人家的長女。”緋色答話時,紀衍帶來的小厮熟練地把綢緞搬進庫房。
“那可是長安城有名的佳人呢。”
“你不是也定親了嗎,還羨慕人家做什麽。”緋色輕笑一聲。
“也是。”紀衍赧然一笑。
“新娘也很漂亮吧?”
“是鐘離家的小姐。”
“綢緞莊的少主與繡坊的小姐,真是般配的一對呢。”緋色笑吟吟地道。
紀衍有些不好意思:“那改日我帶她來做嫁衣。”
緋色聽了淺淺一笑:“好啊。”說着便俯下身去拿買綢緞的銀兩。
“不必了。”紀衍打斷她的動作,着小厮拿出一盤紅緞覆着的銀錠,“這是嫁衣的定金,成衣之後一并算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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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若有人要做嫁衣,必是去雲煙坊找緋色姑娘。
緋色做嫁衣有自己定的規矩——緞子由她選,花樣由她挑,甚至刺繡用的線都得她自己染。一句話,凡事都得老板娘做主。
“這也太霸道了,誰願意做她的生意。”雲煙坊剛開出來時,長安城的閨閣小姐們都這麽議論她,一副不屑的樣子。可等自己要成婚了,她們便像沒說過這話似的,一個接一個踏進雲煙坊。
長安城那麽多繡娘,誰的手藝都比不上緋色。
不過當紀衍站到雲煙坊門前時,這些穿着緋色做的嫁衣進門的少奶奶們,又嚼起了舌根,等着看緋色的笑話。
“這丫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敢和紀家搶生意。”環佩叮當的少婦居高臨下地坐在茶樓的雅座上向下望着,“看這紀家少爺怎麽收拾她。”
除了這雲煙坊,長安城的綢緞莊和成衣鋪都在紀家名下,如今卻偏偏叫緋色一人獨占了嫁衣生意。失了生意不過是少賺些,只是紀家丢不起這個面子。
紀衍躊躇滿志地踏進去,春風滿面地走出來。
可是雲煙坊,依舊是雲煙坊。立在她們眼皮子底下,諷刺着她們的自視甚高。
這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兩年前,紀衍對緋色說的第一句話是:“姑娘,在下可否與你談個生意?”而緋色盈盈一笑:“公子要做嫁衣,得帶新娘子過來。”十五歲的紀衍聽到這話,頓時紅了臉。
時光彈指,轉眼間彼時羞赧的少年也到了娶親成家的年紀了,而她依舊一日一日地将少女的歡喜織于手中的錦緞之上,等着他下一次推開門,為她送來簇新的綢緞。
緋色擡起頭,望向少年踏出雲煙坊的背影,他的腳步輕快,臉上揚着新婚的喜氣,絲毫未曾發現身後的女子,面上那寂然的神情。
我終是,要為你的新娘做嫁衣了。
【貳】
鐘離栀踏進雲煙坊的時候,緋色停下了手裏的活,有些不安地擡頭看了一眼來客。她的腳步聲輕而緩,顯得很是沉穩,不似平常的待嫁新娘般時緩時急、緊張不安。
少女模樣生得素淨,發上只挽了支木蘭簪,面目也很是溫和,緋色卻不知怎地心口悶得難受。
鐘離栀邊由着緋色替她量身,邊道:“我聽阿衍說,姑娘只用自己染的線,當真是心細的人呢。好在我鐘離家開着染坊,這次就不必再勞煩姑娘了,你看看要什麽顏色,改日我讓下人送來。”
“鐘離小姐,我這的規矩就如紀少爺說的一般,不管是誰家,絲線璎珞的配飾都是我自己做。”
“旁的人手藝自是不如你……”鐘離栀沒把話再說下去,她是給足了緋色面子,若是定要争個誰家的線好,這生意也做不成了。
“我知道鐘離家是長安城的織染大家,婚宴那天來的客人也都會更注意絲線的色彩些,我定會為鐘離小姐挑出最合适的顏色。”
鐘離栀臉上已微微有了惱意,礙着紀衍在,不好發作,她抿了抿唇,打量着雲煙坊的擺設,忽然笑了起來:“那就勞煩姑娘替我挑一批顏色鮮一些的,可要亮堂堂的,能反出光來才好。”
緋色望了眼鐘離栀,被寵愛着長大的女孩子,大抵都是這樣驕縱,一個不如意就想盡法子捉弄起來。
緋色這屋裏就排着一列線,均是普通的顏色,她擅長的不過是搭配罷了。鐘離栀這意思,便是讓她在這些天裏重新染一批。
可幾句對話下來,怎麽看都是鐘離栀步步退讓,而緋色一意孤行,再下去紀衍該不開心了吧。緋色嘴角蓄起一絲笑意,眼卻是冷冰冰的:“那是自然。”
院子裏一字排開各色染缸,雖然早有準備所需的花瓣果皮,顏色很正也省去了挑選調配的功夫。研磨卻依舊是費時費力的活,等緋色調配完最後一缸青竹色,已是天色熹微。
她趴在桌上倦倦地睡了會,也沒過多久,就隐約聽得了街上晨起的商戶開門擺貨的聲響,恍惚間卻又覺出雲煙坊的大門被輕輕地叩了三下。
緋色揉着眼睛坐起身,肩上還披着袍子,便過去打開了門。
是紀衍。
緋色慌忙捋了捋頭發,恨不得關上門回去梳洗一番再出來,而紀衍已然把一切看進了眼裏。
“這是這麽了,最近不就兩筆生意麽?”話說着他忽然回過神來,“你夜裏在替栀兒染新絲線?”
緋色回身走進了屋子,也沒答話,算是默認了。
“昨兒有些事耽擱了,這不起了個早來告訴你。”紀衍的神色很是愧疚,“她大小姐脾氣,你別在意,只用原來的絲線就好,反正成衣漂亮,她看到了也就不會介意了。”
左一個“她”,右一個“她”,即便緋色為她熬了一個通宵,他也不過是幾分愧疚,心裏想着還是那個人介不介意。
心裏雖是煩悶,緋色嘴上卻還是淡淡的。“這怎麽行?!”她把頭發重新挽了挽,“做生意講究個‘信’字,我已經答應她了,沒有那能亮得發光的線,自然要重新染。”
反正着料子也都磨了,力氣都花上了,接下來就是等着上色,也沒什麽好推辭的了,還不如讓他多愧疚幾分。
紀衍嘆了口氣,正想再說下什麽,門卻“嘭”的一開,清晨的涼風一下吹進了屋子,卷的屋裏挂着的衣料都随之顫了顫。
【叁】
“阿衍。”鐘離栀甜甜的聲音夾進了緋色與紀衍之間,“他們說你一早就過來了,什麽事啊。”
“來監工嘛。”紀衍清俊的眸子落在鐘離身上,笑容溫雅,一臉寵溺。相比之下,剛才與緋色說話的語調卻是疏離了好幾分。
鐘離栀很是滿意地點點頭,盈盈地轉向緋色:“昨天是我考慮不周,雲煙坊只做嫁衣生意,想必不會備着多餘的絲線,要姑娘挑實在是難為了。”
鐘離栀說着揚了揚手,身後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将一個珠玉木匣子放上緋色的桌。鐘離栀的纖纖玉指輕巧地往銅扣上一撥,緩緩打開了匣子。
“也給姑娘少一樁事,這是坊裏染的禦用金絲線,萬歲爺特下恩旨,準我大婚時可用這金絲線制嫁衣。至于其他配色,姑娘看着辦就是了,倒也不用太過華麗了。”鐘離栀說着合上了蓋子,将木匣輕推至緋色面前,“那麽,就拜托緋色姑娘了。”
“絲線我已染下了,定如鐘離小姐要求得那般豔麗,這金線就不必了,而且昨兒也說過,我只用自己的絲線。”
鐘離栀禦賜金線在手,還刻意掩飾了幾分得意,見緋色卻依舊是那般冷淡的表情,頓時覺得自己失了氣勢:“真是不好意思,我自是不願破了姑娘的規矩。只是嫁衣一生只穿一次,此等殊榮若是棄了,便再沒有下一次了,實在叫栀兒覺得可惜。”她頓了頓,“緋色姑娘可都收了定金了,看在阿衍的面子上,也就依了栀兒吧。”
緋色自然知道每個女孩子都希望自己的嫁衣能用上最喜歡的色彩,最喜歡的佩飾,甚至是自己織的緞子、染的絲線。可她們卻不知這些被喜歡的顏色與材質,因着彼此相似,堆積在一起反倒失了靈氣。
緋色做嫁衣從未用過正紅緞和金絲線這樣傳統的搭配。她會通過與新娘的對話判斷對方的性格,讓每一件嫁衣因為量身定做而變得愈發精妙。
大家閨秀,她便用暗色的蘇芳、茜色、或是胭脂色,再以明麗的若草色、藤紫色等作孔雀挑亮,莊重而不失沉悶。
小家碧玉,則先用亮色的薄紅梅、桃色做緞,繡绀青與茶色等深色作鴛鴦,鮮麗又不顯稚嫩。
雖是常會忤逆了新娘的意思,可嫁衣穿在身上卻是真真的好看。故而那些小姐們私下數落着緋色的蠻橫,卻并不質疑緋色的眼光,還是願意找她來做嫁衣。
好看歸好看,穿在身上沒有自己喜歡的花樣,這些成了少奶奶的小姐們,心裏終歸是遺憾,依舊繼續對“雲煙坊那個自以為是的小姑娘”表示不滿。
緋色沒有心力向每個人解釋這其中的淵源,色彩本就是一種不可言說的巧妙感覺,于是她只能固執地執行着那些苛刻的規矩。
紀衍見緋色為難,便讓侍女先陪鐘離栀出去等他。想了想對緋色道:“其實你這條規矩和前兩條也不矛盾,對花樣緞色有要求的人是多,這要用自己絲線的,也就鐘離一家吧。”
“你也知道我是不用金色的,不管是誰的線。”緋色把桌上完工的嫁衣捧起來挂到架子上。
“金色配正紅,也挺好啊。”紀衍站在她身後道。
“鐘離小姐用桃色就很好。”
紀衍卻不依不饒道:“我給你帶來的緞子,是正紅的。”
緋色愣了一下:“是鐘離小姐的意思嗎?”
“是我。”紀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