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 【肆】

小厮讓他來挑帶給緋色的綢緞時,紀衍想都沒想就說:“拿那匹新織的正紅純絲。”

從他第一次踏入雲煙坊,看着滿屋的桃粉梅茜,就無端地想到緋色坐在木案子前往正紅絲緞上繡百花的場景。

之後他每次走進雲煙坊,見着緋色低頭繡些什麽,都恍惚覺得她手下的緞子是正紅色的,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這執念由何而來。那畫面甚至沒來由的熟悉,也正因此,他初次見着緋色,便一敗塗地。

他一直想見見緋色用正紅錦緞的模樣,她卻嫌俗氣,怎麽都不肯用。

如今那匹正紅錦緞正鋪展在緋色面前的木案子上,她的指尖拂過那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紅,心下混沌難以言喻。她好像想起了一樁多年前的往事,卻因為時間太過久遠,讓記憶模糊得不再真實。

大概是夢裏吧。

緋色不再多想,縷出絲線便開始繡一對鴛鴦。

紀衍和鐘離栀來看嫁衣時,鴛鴦已粗粗完成了,只餘下其中的金絲勾邊,留着正紅的底色,耀武揚威似的看着鐘離栀。

鐘離栀道了句辛苦,轉身就走了出去。

“不就一縷線嘛。”紀衍勸道。

緋色搖搖頭:“可這并不是邁過了我心裏的坎就可以的。大家都知道要找我緋色做嫁衣,不管是什麽人都不能提要求。如今若為鐘離小姐壞了規矩,以後可怎麽辦?”

紀衍道:“既是禦賜,便是承了萬歲爺的旨意,也不會有人以此說項的。”

緋色嘆息着道:“長安城裏比紀家、鐘離家顯赫的權貴大有人在,禦賜的婚事每月都有,我委實得罪不起。”

“可是緋色,你我認識兩年,我親眼看着你手上做出過無數件漂亮的嫁衣。我真心希望我新娘的嫁衣,也是出自你手。”

緋色搖搖頭不再言語,她不知紀衍如此執意一縷絲線,是為了讓鐘離栀穿上她緋色做的嫁衣,還是不願鐘離栀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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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後者吧。

“阿衍。”紀衍出去後,鐘離栀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聽起來很是委屈,“紀家那麽多繡娘,為何一定要找她呢。我看那對鴛鴦,也沒有多俏。”

“鴛鴦還沒繡完呢。”紀衍安撫道,“緋色的繡工,你盡管放心就是了。”

“我怎麽放心,她那個樣子擺明不打算用我的金線,真是的,一個小小的繡娘,何必這麽清高。”

緋色聽了冷冷一笑,你讨厭我?那正好,反正我也不喜歡你。她随手把針紮在緞面上,揉了揉泛酸的眼眶,起身為自己泡茶。

她花了多少心力,紀衍都是曉得的,他卻依舊讓緋色答應下來,只為了鐘離栀的一句“我想”。

緋色這才明白,其實這個世界,根本容不得她的一點任性。那些太太小姐們守她的規矩,并不代表他們就是平等的交易了。她依舊只是個卑微的繡娘,而紀衍還是少爺,門不當戶不對的,又怎麽能成為有商有量的朋友呢。

緋色六歲那年便父母雙亡,流落街頭,被一戶人家收留不到一年,又被歸來的老爺轟了出去。就在那天,她失足落了水,又撞上了石頭磕破了臉。被人救上來後替人打雜幹活,等了八年才攢夠了銀子,回到長安租下這間鋪子,開了雲煙坊。

她以為紀衍是明白的。明白她看不慣那些達官貴人指手畫腳卻拼湊不出一件好看的衣裳,明白她煩透了被要求被指定被當作貨物一樣扔來扔去。她的固執與不甘只講與他一人聽過,她對絲緞與色彩的歡喜只有他一人知曉。她把心事一股腦說給他聽,沒想到最後叫她打破規矩的,竟然就是他紀衍。

為了另一個女人,鐘離栀。

她嫉妒她。

【伍】

院子裏忽然傳來了難得一見的沉重腳步聲,而且是三個人,随即是“吱呀——”一聲,嫁衣鋪的大門被兩位随侍左右打開,禮部姚大人踏了進來。

“姚大人。”緋色起身行禮,“是昨日送過去的嫁衣,有什麽不滿意的嗎?”

“不是,我們都覺得她穿着好看。”姚大人緩緩道,“可是我家那姑娘怕是寵壞了,她一直喜歡山茶,之前礙着你的規矩也沒說什麽,現在聽說鐘離家小姐用了禦賜金線,這不又開始鬧上了,拿出太後賜的山茶圖,怎麽着也要把那粉色的山茶繡上去。”

緋色一邊聽一邊思忖着回話:“那看上去會有些突兀……”

“要的就是顯眼嘛。”姚大人沒把話說下去,大概也就是炫耀一下的意思,人之常情,她明白:“可是我……”

“這不是鐘離家的姑娘也用了禦賜金線嘛。”

“那是皇上的旨意……”

“那山茶也是太後賞的呢,緋色姑娘就賣我個面子吧,我在家裏每天被那丫頭煩也不容易。”姚大人沒有再多說,差人将銀兩與一個卷軸放在桌上,“這是畫師臨摹的花樣。以姑娘的手藝,過個時辰派人來取便可以了吧?”

過了晌午,紀衍孤身一人來找緋色,見那盒禦賜金線依舊躺在珠玉木匣子裏,紀衍微微皺眉:“你當真不願意用?”

“當真。”看着紀衍失望的表情,緋色指了指另一個木案子上的茜色嫁衣,“姚大人聽說鐘離小姐用了禦賜金線,讓我給加上太後賜的山茶花。”

沒想紀衍連早晨那絲愧疚也沒了,反倒說:“那就加吧。”

緋色嘆了一口氣,心裏已是涼了:“你也是做生意的人,說一不二的規矩你不明白嗎?”

“做生意要懂的變通。”紀衍道,“你之前說的确實沒錯。你做的嫁衣也是很好看,可再好看,如果新娘不喜歡又有什麽意思呢。人活在世上,不就是為着有喜歡的東西嗎,就算有些瑕疵又如何呢?緋色,你怎麽就這麽固執。”

“我……”緋色打斷了他的話,她怕紀衍再說下去,就戳中了她的心事。

看到新娘子一臉不悅時,她确實懷疑過自己。可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對錯,緋色只是想沿着心裏的念想走下去,她以為紀衍懂的。

原來在紀衍眼裏,她只是固執,如今這固執,因着對鐘離栀的嫉妒,愈演愈烈。

緋色攔着紀衍,就是不讓他問出:“你是故意在為難鐘離栀嗎?”

她不是故意,她只是不願意在這裏,也輸給她。

要麽幹脆就不要比。

緋色想了想道:“紀家是紡織世家,府上自有卓絕的繡娘,不如我将定金退與你吧。”

“成婚是最忌諱這些來回的。再說了,”紀衍頓了頓,“從初次到你店裏,看到你做的嫁衣,我就想将來我的新娘一定要穿着你做的嫁衣進門。”紀衍拿起架子上一塊薄紅梅的緞子,在緋色身上比劃了一下,“你和紅色很稱的,客人大概看到你站在這層層紅雲中,就打定了主意,将生意交給你了吧。”

緋色的笑中透出一絲悲哀,稱又如何呢。她一個二八年華的少女,卻為別人做了兩年的嫁衣。無數次聽到“可以請你為我的新娘做嫁衣嗎”,卻從沒聽到過“你可以做我的新娘嗎”這樣的話。

那年緋色在磅礴的大雨中跌落河塘,一頭撞到了河沿上的石塊,鼻梁上受了傷又沒及時清理傷口,後來便落了疤。鼻梁破相是克夫的面相,無論她這輩子做出多少件嫁衣,她都沒有機會穿一件在自己身上。正如善于刺繡的她,無論做出多麽漂亮的衣裙穿在身上,也不會有人垂青于她。她只得待在雲煙坊,一心一意,只為他人做嫁衣。

緋色心中懊惱,一個旋身不注意,袖子拂到了桌上的茶杯,青釉的白瓷“嘩啦”四分五裂。

“啧。”緋色不悅地蹙了下眉頭,俯下身去撿碎片。

“我來吧。”一側的紀衍也趕緊蹲下身。

狹小的空間頓時變得擁擠,緋色想向後退一步,一個趔趄就要摔下去,她下意識地用手去撐地,卻被一股溫熱包裹了掌心。緋色扶住桌角定了定心神,低頭一看才發現是紀衍接住了她即将觸碰地面的手心,而他修長白皙的手指已接連被碎瓷劃過,滲出細密的血珠。

緋色還沒來得及開口,木門“吱呀”一聲打開,緋色擡起頭,與來人四目相接。有那麽一會,因為安靜,屋裏的空氣都似是靜止了。女子看着十指緊扣的兩人,面色清冷,一句話也沒有說。

“鐘離小姐……”

【陸】

紀衍迅速甩開了緋色的手,追了出去。

緋色怕也是心裏不舒服吧,可沒辦法,鐘離栀這個大小姐,敏感多心,又占有欲極強,看到這場面指不定怎麽瞎想。他既然喜歡她,勢必要遷就她。

紀衍第一次見到鐘離栀,是在城郊。他帶着小厮出去玩鬧,見着了昏厥在路邊的鐘離栀,上前一喊,才發現她只是睡着了。

她只說自己叫“阿栀”,明明有着春日栀子般潔白美好的名字,看起來卻是一副無家可歸的可憐模樣,央着紀衍帶着她回了宅子。

他是家中獨子,平日玩鬧也只能和個怯生生的小厮一起,沒什麽意思,有了阿栀,自然是開心許多。

可沒幾日,阿栀便不見了,父親和他說,阿栀回家了。

紀衍不相信,鬧着說阿栀沒有家。

父親慈和地笑他傻,誰能沒有家呢,她就貪玩跑出來罷了。

紀衍想想也是,看阿栀的穿着就不像是無家可歸的乞丐。可是她回了家,為什麽就不再找他玩了呢。

紀衍得不到答案,因為阿栀再也沒有來過。

再後來,就是父親替他和鐘離家定了親,帶他前去拜訪。

大人們不是無聊地客套就是聊些生意上的事。他閑着無趣,偷偷跑到了後院,可還沒看清楚路,就被人一把推下了石橋。

好在他機警,一順手,把那人也一起拉了下來。

池子不深,兩人各自站了起來,頗為怨恨地對視一眼:“你幹什麽推我?”

女生抹了一把臉上的池水,恨恨地說:“我讨厭你。”

“我都不認識你!”

“都不認識就想娶我,你說你讨不讨厭。”

“說要娶你了,明明是你自己要嫁給我。”紀衍也不甘示弱道。

“阿栀,這是怎麽了?”兩人正吵着,兩位家長已經從前廳趕了過來。

聽到鐘離伯伯的喊聲,紀衍忽然愣住了,阿栀,她是阿栀?紀衍想着忽然笑了起來,這就是古靈精怪的阿栀,一點沒變。

紀衍看她的眼神一瞬便溫和了起來,鐘離栀被他瞧得也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微微漲紅了臉,一副小女兒家的情态。

紀衍瞧着,心裏愈發歡喜起來。昨日還與父親鬧過,怪他擅自決定了自己的婚姻大事,看來父親是知道鐘離家的小姐就是阿栀吧。

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反正有了婚約,鐘離栀就光明正大地和紀衍出雙入對起來,一同照看着紀家鋪子的生意。

鐘離栀雖有些霸道任性,可紀衍心軟、好說話,鐘離的這份果斷反而能幫他不少。

能夠遇上她,便是天定的緣分吧。

這麽多年,她終于要穿上嫁衣,重新踏進他紀家的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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