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 【柒】

緋色聽到紀衍與鐘離栀的談話只是一個意外。她夜裏熬得晚,白天乏得很,一不小心算錯了尺寸,剪壞了緞子。只得自己蒙上面紗,到紀家鋪子取新綢緞。

走到後院,還沒叩門就聽見鐘離栀不悅的聲音自門後傳來:“聽說你給了緋色兩倍的價?”

“聽說誰的,沒有的事。”紀衍道。

“你還要騙我,緋色是你什麽人,你要這樣照顧她的生意?”

“這兩年緋色也從我紀家購置了大量綢緞,就當是我成婚的禮,多給些又如何呢。”

“那些綢緞你根本沒有賺頭。阿衍,你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護着她,你是不是喜歡她?”

“你胡說些什麽!”

“我是胡說嗎?”鐘離栀盛氣逼人地道,“你們紀家這麽多年一直占着長安城的綢緞成衣生意,怎麽會容得下她占了嫁衣這塊利潤最大的。你兩年前不是找過她嗎,為何沒有盤下她的店,還以那麽低的價格賣綢緞給她,甚至每月親自送貨?”

“緋色的繡工确實無人能及,我認識她時她已經得到了全城人的信任,我幫她,也只是惜才罷了。”

“就算是這樣。少做幾件衣服不是事,可你這樣公開地承認緋色的手藝比紀家的繡娘好,等以後緋色開了成衣鋪,誰還來買你紀家做的衣裳?”

“你別鬧了。”紀衍有些懊惱。

“我沒鬧,我馬上就是紀家的女主人了,紀家的生意有我在,就容不下她緋色。”鐘離栀道,“她不是說破了規矩便沒法做生意了嗎,那正好換個地方重新開始。紀衍,你若是不喜歡她,就讓她馬上離開長安城。”

緋色輕輕挪開步子,走到正門,夥計瞧見還問她怎麽不直接去後院找少爺。

“想來看看有什麽新的花色。”緋色說着手拂上了緞子,想借此平靜下混亂的心。

“緋色姑娘是要給自己做衣裳用?來看看這個。”夥計說着搬出了兩匹雲錦,比裏頭的主人不知殷勤了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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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色。”紀衍走了出來,接過小厮遞來的緞子。

緋色最後還是只買了要用的紅緞,随即拿出幾兩紋銀給夥計,“這次是我自己剪壞的,算我的。”

紀衍本想要推辭,見着她沉沉的面色,也就沒說什麽。

比起他這個紀家少爺,緋色倒更像是個實實在在的生意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從此兩清再無牽連。

可哪能沒了牽連。

在他自然而然地牽着鐘離栀的手,走過一個個平淡無奇的年歲時,其實總無端地想起雲煙坊滿目的紅,想起緋色穿針引線的手指,想起她如畫的眉目與微瑕的臉頰,以及那一句戲谑的“公子要做嫁衣,得帶新娘子過來”,只是他沒有沒有注意罷了。

他對這個女子有欣賞,有同情,有敬佩,卻唯獨沒有對鐘離栀的那般喜歡。

或是說,他以為沒有。

【捌】

緋色臉上有傷,平日裏不願出門,難得出來一回,見着長安街頭倒是一如既往的繁華,與多年前并無二致。她抱着綢緞信步走着,忽然在城中見到了一座屋子。

四周皆是民居,富者植遍花草,窮者也是滿挂玉米穗子,偏偏這一間,歇山頂的重檐,高閣大戶,牆也是新刷,卻被慘白的日光照得生疏,冷冷清清沒一點生氣。

緋色瞧着好奇,就走了進去,卻原來是一間祠堂。

又不比一般的祠堂挂滿了歌功頌德的牌匾對聯,空曠的三間大屋,只中間供了寥寥幾個排位,對面的香爐還袅袅升着煙。

“你是什麽人?”聽得聲音緋色才發現裏間有人,四五十歲的年紀,衣着華貴,神色如常,許是這家後人吧。

“覺得好奇,便進來了,打擾了。”緋色微微一欠身。

“不打擾,這也沒人會過來,你既有緣進來,便來上一柱香吧。”

緋色從他手上接過三柱高香,對着排位拜了拜,成了禮,才問道:“這祠堂是哪戶人家的,怎麽孤零零地建在這裏?”

“這裏原是顏家舊宅,幾年前也是長安城的名門望戶,可惜了,一場大火,什麽也沒了。”

“您是顏家的人嗎?”

男子搖搖頭:“所有人,所有東西,都随着大火去了。我與顏家曾有故交,便花了些銀子,在舊宅之上建了祠堂,得空來看看。”

緋色了然點頭:“顏家主人有你這樣的朋友,也可安心長眠了。”

男子無奈地笑了笑,看了眼緋色,道:“姑娘抱着紅緞子,可是家裏姐妹有喜事,我還叫姑娘上香,真是不知禮數了。”

“無礙,我只是繡娘。”

男子聽了反而一驚:“姑娘莫不是雲煙坊的緋色?這長安城能做嫁衣的,也只有緋色姑娘一人。”

“是。”緋色點點頭。

“這嫁衣是要做給鐘離栀的嗎?”

“是。”緋色繼續應道,卻也開始疑惑他如何知曉得這麽清楚。

男子也看出她的疑問:“不瞞姑娘,我便是栀兒的父親。”

緋色立刻見了禮,再問:“既然是鐘離老爺,這顏家便是數年前江南來的織染大家吧。”

“正是。”

緋色眉心微曲:“顏家與鐘離家同是做絲織生意的,少不得有些競争,沒想到顏家敗了之後,來祭奠的竟然只有鐘離老爺,果真世事無常。”

“當年顏家從江南帶來極佳的技術,我心裏也是極為仰慕,便與顏家少爺結為了知己。”

“互通有無,才能更進一步,鐘離老爺不拘小節,當真是真心喜愛紡織之人。”

鐘離老爺也不謙虛,點頭應了。

緋色繼而道:“那鐘離老爺可曾幫忙查過顏家大火的真相,如此大的宅子,怎麽就燒得一點不剩了呢。”

“就是一點不剩,也就無從查起啊,當年京兆尹已經結案,也是我反複要求再查,卻查來查去都是空。”鐘離老爺嘆了口氣,提起往事似乎極為不忍,“聽說緋色姑娘不願用栀兒帶去的金線,可世事便如這一場大火,轉瞬便會一切都成空,人生苦短,活着不就為了個‘喜歡’嗎,姑娘便答應她吧。”

“人生苦短,連一點堅持都守不住嗎?”緋色反問。

鐘離老爺倒也沒有架子,只是說:“栀兒這孩子從小就要強,什麽都要做到最好。也是我把她寵壞了,只能幫着她。”

緋色微微一笑:“您對女兒真好,禦賜的金線也是您替她争取的吧?”

“是啊,所以這一次,也希望緋色姑娘能成全。”

“都是生意人,鐘離老爺讓我妥協,又拿什麽好東西補償我呢?”緋色看着鐘離,唇角盈盈漾着笑意。

“姑娘若願意,便來我鐘離家吧。”

“您應該知道,兩年前我就拒絕了紀衍。”

“紀家想收了雲煙坊,姑娘自然是不肯的。可若來我鐘離家,便是我鐘離繡坊的主人,以後經營事宜,鐘離家絕不幹涉。”

“鐘離老爺為了女兒,可真下的了狠心啊。”

“我只這一個女兒,她想要的,自然要為她争。”

“您倒也是想得全,如此,我再用鐘離家的線,便也是自家的了,不算破了規矩。”

“緋色姑娘的意思,是答應了吧?”

緋色輕輕一笑,呵,這回是你父親請我去的,鐘離栀,你還如何趕我走。

【玖】

緋色回到雲煙坊,将取了的緞子随手一扔。

浸泡着紅花的水已經呈現出濃郁的黃色,本來只是想取點紅色的,現在正好。

緋色笑着把黃水倒進了染缸,依次加了些柳枝、樹皮浸出的液體,一點一點的攪拌,直至色彩變得均勻而明豔。

緋色俯下身,徒手把染料未幹的金絲線撩了起來,與另一只手上的禦賜金線湊到一處。或許是因為水光反射的緣故,緋色手中的那縷絲線,金色純正明亮,輾轉出絲絲光輝。“禦用金絲,也不過如此嘛。”緋色想着,輕輕一笑,将鐘離栀的金線放手沉入鮮紅的染缸,看着那如血的紅色纏繞、覆蓋上金黃。

她去過鐘離家幾次,也算是認識認識人,說好等鐘離栀的嫁衣做完便搬過去。

轉眼便到了約定的日子,紀衍忙于籌辦婚事布置禮堂,便叫小厮來緋色這取嫁衣。緋色打開木箱,将那正紅色的衣裳交與小厮檢查。廣口大袖邊繡着層層金絲,光豔奪目,裙邊環繞鴛鴦石榴,拖曳及地,邊緣再由金絲連綴。品紅霞帔上是只栩栩如生的開屏孔雀,金絲璎珞琳琅下墜。

那小厮看了,好一會說不出話,良久才感嘆着道:“真是辛苦緋色姑娘了。”他将嫁衣折起來收進木箱,由緋色引至另一處結賬,而後抱着木箱踏出了門檻。

“是不是你去求父親了,不然她怎麽無緣無故就接手了繡坊?”鐘離栀的聲音自門後傳來。

“這我哪知道。”

“我不管,車馬我都備好了,店面也買下了,婚禮一過,你就去與緋色說吧,不管怎麽樣,都要勸她離開長安。紀少爺不會辦不到吧?”

他那麽愛你,有什麽辦不到的。緋色正了正神色上前一步,敲開了紀家的側門。

“緋色?”紀衍看到是她,頓時神色慌亂。

“我看過了時辰還沒有人來取,怕耽擱便自己送過來了。”緋色不經意地笑笑,似是什麽都未曾撞見。

“我已經派了小厮過去了啊。”紀衍有些疑惑地接過木箱。

“也許是路上錯過了吧。”

“那銀子我改日再找人送過去。”

“不着急的。”緋色溫和地笑笑,轉過去看着鐘離栀,“鐘離小姐看看,還滿意嗎?”

“緋色姑娘的手藝,自然是沒有問題的。”鐘離栀露出禮節性的笑容,做出送客的手勢,“天色也不早了,緋色姑娘,早些回去吧。”

“好。”緋色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哎,”紀衍上前一步叫住她,壓得了聲音問,“用金線了嗎,是禦賜的嗎?”

做完了這一樁生意後,緋色閉門謝客,準備搬遷。

本以為可以好好休息幾日,卻不知為何她開始頻繁地做夢,一覺醒來反覺渾身酸痛。她夢見一個女子穿着那件正紅的嫁衣遠遠地站在廳堂中央,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金絲璎珞在緋色眼前不停地搖晃。她的唇上抹着鮮紅鮮紅的胭脂,揚起嘴角的時候如血色欲滴。緋色想再看得清楚些,眼前卻忽然起了霧,什麽都不分明了。

這一日緋色眯着眼睛醒來時,長安城裏已響起了鑼鼓唢吶聲。她揉揉脖子起身坐到梳妝臺前,怔怔地看着鏡中的自己,擡起手,撫上了鼻梁上那紫紅色的傷疤。若是穿上了紫紅的嫁衣,兩相輝映,會不會也很好看?緋色自嘲地想着,腦子裏卻無端泛起了鐘離栀的話語,“阿衍,你是不是喜歡她?”這些天她一直不讓自己去想這句話,失神了一刻,它便趁虛而入。

緋色起身穿上衣服,去木案前收拾前些日子繡過的淩亂的緞子,耳朵裏卻怎麽也揮散不去那一句“阿衍,你是不是喜歡她?”

——阿衍,你是不是喜歡她?

紀衍不會喜歡她的。緋色再次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就是這張臉,讓她連嫉妒鐘離栀的勇氣也沒有。她從不奢望紀衍對她有一絲一毫別的感情,他最多不過是,可憐她吧。

也只有這樣想,她才能繼續沿着心裏的念想走下去,不猶豫。

雖說繡坊只是鐘離家一個小小的産業,卻是鐘離老爺第一次把事情假手于人,緋色在鐘離家的地位也是同了半個管事。

鐘離夫人緊緊跟着嫁娘送嫁,緋色便随着鐘離老爺站在稍遠些的地方。

“你還是沒有用金線。”

“是啊。”

“繡坊也都給了你。”鐘離老爺說着,語氣又柔和下來,“罷了,你的手藝,就算不是鐘離家的線,這嫁衣還是那麽好看。”

“鐘離家的金線固然是巧奪天空,可這紀家的緞子也是豔麗非常,合在一起,就太過華麗了,就如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反倒是互有襯托更好看。這便是我這些年,一定要自己配色的道理。”

“這只是其一,更甚于此的是你的影金繡法啊。”鐘離老爺沒有轉過去看緋色,語氣聽起來很是嘆惋,“我還以為顏家之後,不會再有人會影金繡了。”

“那鐘離老爺當年,為何不留下那繡法秘書呢。”

聽到這話,鐘離老爺的臉色變了變:“都随着火去了,哪有什麽留不留的。”

“也是,留着成了證據叫人懷疑,只是現在看來,那把火好像沒燒幹淨,您是不是很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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