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 【拾】

十年前,長安城的絲線生意并不是鐘離一家獨大,臨安顏家帶着江南卓絕的織染技術,也在長安城占下一席之地。兩家家主結為好友,互通有無,為長安城的絲線品種又多添色彩。兩人還約定要為孩子取相似的名字,緋為紅,栀為黃,希望她們能繼承這最鮮豔的顏色。

顏緋和鐘離栀自幼便一同長大,關系比一般閨閣姐妹還要親厚。

可是那一年,長安城裏不會有人忘了那一年的。城西顏家在盛夏漆黑的夜裏燃起了熊熊大火,以至整座西城的溫度都徒然升高了許多,直到火已全數撲滅,路過顏家的人還是會感覺到廢墟裏騰然而起的熱意。那真是一場磅礴而殘忍的大火,顏家百傾的屋舍都化為灰燼,無一人幸存。

顏緋那天卻不在家裏。

彼時不過六歲的顏緋,在第二天清晨遠遠看到化為一片廢墟的家,下意識就開始跑,好像有什麽兇殘的惡魔在身後追趕她。

緋色跑了很久,累到再也跑不動了,合着心裏巨大的刺激與恐懼,終于撐不住暈了過去。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城郊的林子裏,睜開眼睛便看到少年溫和的眉眼,絮絮叨叨地說着:“還好我說要出來玩才能碰到你,不然你在這裏暈個十天半個月也沒人看見。他幫你把過脈了,沒什麽事,回去好好休息就好啦。”看顏緋不說話,他問,“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顏緋說:“我沒有家了。”

“那你先去我家吧。”他和書童一起扶起顏緋,讓她坐上棗紅小馬:“我叫紀衍,我們家有好多房間呢,你可以住在我們家的。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阿栀……”

“我叫紀衍。”這個人唠唠叨叨地說了一路,顏緋只記住了這一句。

後來她就住進了紀家,幫繡娘們打打下手,也不算是白吃白住。她打聽過顏家的情況,官府查了一段時間沒有找到縱火的元兇,也就不了了之。鐘離家雖是表示惋惜,也沒有其他的行動,而她最好的朋友鐘離栀,似乎根本不在意她的消失。清醒過來的顏緋想了一下,之所以說出“阿栀”這個名字,大概就是人在迷茫無助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喊出親近的人的名字吧。

“鐘離家真的沒說什麽嗎?”顏緋拉着鐘離家來送絲線的小工,不依不饒地問,對方卻不耐煩地回答她:“有什麽好說的,沒了顏家他們開心還來不及呢。”

那之後她便不再打聽那件事了。再後來,一個喜歡她的姐姐為她做了件正紅的衣衫,她穿上開心地在院子裏提着裙擺轉圈,路過的紀衍對她說:“阿栀,你穿紅色好漂亮,像新娘一樣。”再後來,某個日光熹微、薄霧彌漫的清晨,紀衍拉過顏緋的手對她說,“阿栀,你做我的新娘好不好?”

就因為這句話,顏緋被紀家老爺趕出了門。會在年節施粥,滿口仁義道德的紀老爺,卻容不下兒子對一個小丫頭的一句話。

他們丢給她一個包裹,拉着她出了紀家的後門,就如之前婆婆帶着她離開鐘離家一般。那個人似乎本想帶她去臨城的,卻因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他把顏緋随便扔進家客棧,自己買了把傘走了。不到一個時辰,顏緋便被客棧老板趕了出來,跌坐在渾濁不堪的泥水裏。她站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積滿雨水的路上,不知要走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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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劃過她長而卷的睫毛,迷蒙了她的眼,在倦意來襲的時刻,顏緋一個趔趄摔進了河裏,河沿的那塊碎石磕到了她的鼻梁。

沉入河水中的顏緋眼前只有緩慢彌漫的鮮紅,夾雜在肮髒的雨水中,彙聚成一種深邃的有些發黑的紫紅,一縷一縷融化在水裏。她逃過了致命的大火,卻逃不過一場雨,毀了容貌。

有好心的過路人救了她,卻不像紀衍那樣有房子給她住。

然後就是八年。

她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在紀衍詢問姓名時,脫口而出的一聲“阿栀”。

她信任的、喜愛的阿栀卻毫不介意她的“死亡”,取代她所有的風光,悠然自得地生活,都沒有哪怕,去找她一次。她的紀衍也再也認不出她,只當那是兒時的一個笑話,只當父親趕走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孤女。他們像不記得她一樣,歡天喜地地準備成婚,甚至還要再趕她出長安城,自始至終都不願給她一寸容身之地。

就像“喜歡”堆積在一起會變味,“不甘”堆積在一起,或許就變成了恨。

她不甘心,她嫉妒。

她對鐘離栀的嫉妒從十年前破土而出,開始萌芽,在每一日的日曬雨淋風吹雨打間拔節成長,直到今日,成為了遮天蔽日的大樹。

偏偏鐘離老爺又在這個時候出現,自作多情地要以一座繡坊換女兒的開心。一切都那麽水到渠成,似乎是天意讓她知道真相,讓她去報仇。

緋色曾經收留過一個旅居的路人,對方看她一個人過的不易,給了她一盒毒藥防身。緋色瞧着沒用,就扔進了從不用的金色染缸。毒藥融在純金的色彩裏,在金黃之上覆蓋出一層閃亮的光。

她真的沒有故意去籌謀什麽,每一步都那麽順暢那麽理所當然。

嫁衣上的金線不是禦賜,是緋色自己染的,上面全部淬了毒。那小厮還沒走到門口就暈了過去,緋色算了時間,從看衣到算賬到出門,正好和鐘離栀離開閨房,繞過一條街被八擡大轎擡進紀家的門,走下轎子準備的行禮的時間差不多。從小厮手裏取回箱子後,緋色在箱子周圍灑了解藥,只有嫁衣離開箱子,毒才開始起效。

喜慶的禮堂,美麗的新娘,她就要在那個衆人祝福的時刻毀掉一切。

鐘離,你也嘗嘗父女分離的痛吧。

【拾壹】

“你,你是顏緋?”鐘離老爺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連身子都微微顫動起來。

“是啊。家父與伯伯是至交好友,伯伯知道了侄女的身份,怎麽這般驚吓呢?”

“我就是……驚訝罷了,我以為……”

“以為那火燒得很幹淨,是吧?”顏緋邪邪地笑了起來,“可有些東西還是火燒不化的呀。人啊,緞子啊,書啊,都可以付之一炬,什麽都找不見。怪只怪鐘離老爺太小氣,建祠堂也是用的舊磚,我娘親拿簪子刻在地磚上的字,這麽多年還留在祠堂的地上,真得謝謝伯伯替我保存啊。”

“她說什麽了……”

“伯伯慌什麽呢?”

鐘離老爺見顏緋一臉的确定,也就下了狠心:“是,當年是我一時鬼迷心竅對不住你爹娘,我也只是想燒了庫房吓他一下,誰知拿火竄上大書房,一下變得那麽烈。顏緋,我已經悔過了,我為你全家立了牌位,日日供奉……”

“人都不在了,供奉有什麽用?”顏緋笑意頓斂,冷冷道。

鐘離老爺自知理虧,也是有些悔意:“是我不對,我知道多說無益,我也已茍且多活了這些年,這條命你若要,便拿去吧。”

顏緋卻秀眉一挑:“我顏家上下幾十口性命,鐘離老爺就這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嗎?”

“鐘離家繡坊也已在你名下,你若願好好經營,鐘離家的産業便全部留給你,只是,栀兒與這事全無關系。”

顏緋聽了,只不疾不徐地回道:“你還是那麽疼愛她,可是我的父親,卻再沒機會寵愛我了。不過也還好,現在的紀家禮堂一定格外熱鬧,我也算是對得起我爹了。”

鐘離老爺一聽便急了:“你對栀兒做什麽了!”

顏緋望着他慌亂的神色,冷冷勾了勾嘴角,眼裏卻全然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滿是抹不開的仇怨:“你說呢?”

“你舍得?”

“我有什麽舍不得。”顏緋似是冷笑了一聲。

“栀兒與你從小一起長大……”

“是啊,”她很快搶過話來,“所以從那時候起她就讨厭我了,她跟你說‘為什麽顏緋什麽都比我好呢,這世上要是沒了顏緋多好啊’,然後你就想,他們顏家,真是全部都該死啊,是嗎?”

鐘離老爺嘆了口氣,全盤接受,可半頃,他忽又幽幽地道,“那你舍得紀衍?當年紀家要收你的鋪子,是紀衍一直幫着你。就算當年那場火也有他爹一把力,紀衍他,到底是無辜。”

“是嗎……”

紀衍,在城郊救下她的紀衍,每月親自為她送綢緞的紀衍,就算全世界都背棄她,還會拉她一把的紀衍。他是這個局裏顏緋最猶豫的存在,可他的父親、他的未婚妻、他的岳父,都是她憎恨的人。他們注定是沒有結果的,再下去,他大概會和鐘離栀同仇敵忾地厭棄她了吧。

還不如都散了,幹淨。

“他一直以為栀兒是八年前的阿栀。”鐘離老爺說。

“放過他們吧,你要我、要老紀償命都可以,可是孩子是無辜的,紀衍和栀兒就要成親了,如果他知道當年的事,這輩子都不會開心了,你離開長安去找自己的生活多好啊,要錢要生意我都可以給你,為什麽要一直活在仇恨裏呢?”他還在絮絮叨叨地請求着,顏緋卻再也沒有聽進去了。

“他一直以為栀兒是八年前的阿栀。”

他從未負她,卻終究還是愛上了鐘離栀,沒了栀兒,他便再不能如意了吧。

天上不知何時落起雨來,吧嗒吧嗒地沿着屋檐打下來。紀府的圍牆上挂滿了紅綢布的燈籠,本是喜慶,豔色的綢布被雨水浸滿後,卻顯得狼狽起來,如同檐下跌撞行走的緋色。

八年前那場磅礴的大雨裏,她下了決心要讓所有害過她的付出代價。

八年後她回到長安,發現自己根本無力反抗,連一家小小的鋪子都要依托着他人才能存活。

複仇那麽累,為着還能見到那個人,就算了吧。

可是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多年過去卻依舊如此,好在天賜良機,八年後的瓢潑大雨裏,她終于可以得償所願。

開心了嗎,放松了嗎,解脫了嗎。好像也沒有。藏了八年的恨,也就是點虛無缥缈的東西,風一吹就散了。

【拾貳】

也許是跑丢了一只鞋,緋色覺得腳心是刺骨的冷。

“這位小姐,您做什麽?”緋色跑到紀府門口,還沒踏上臺階,卻被門口的小厮攔住了。

“參加婚禮。”

“那您的請柬呢?”小厮見她一身濕漉漉的,沒點憐香惜玉的想法,反而覺得是來避雨混食的人,作勢要趕。

“你讓我進去!”緋色急急地喊着,卻又如何抵得過兩個男子的力氣。

她頹然地望着層疊門廳後貼滿紅字的大堂,忽然與夢裏的景象貼合起來。她仿佛就看見那個正紅嫁衣的女子孤身一人站在中央。

“來不及了。”緋色喃喃道。

禮堂裏傳來喜娘歡欣的聲音,“一拜天地——”

有那麽一瞬間整個大廳寂靜無聲,随後此起彼伏地爆發出慌亂的叫聲,“這是怎麽了,怎麽了啊。”小厮馬上跑了進去,再也不管緋色。

她卻頓時也失了動作。

緋色終于想起了夢裏那個人的面容,她穿着那件正紅的嫁衣遠遠地站在廳堂中央,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金絲璎珞在她眼前不停地搖晃。她的唇上抹着鮮紅鮮紅的胭脂,揚起嘴角的時候如血色欲滴。

這個人就是她。

什麽都沒有了,只剩她了,沒有恨,沒有嫉妒,沒有不安,沒有愛。

緋色看到紀衍慌亂地抱住栀兒,她慌了起來,踉跄地向後退着步子,轉身跑出了紀府。

臉上的面紗早不知什麽時候丢了,雨水沿着發絲涼飕飕地劃過臉頰。

“啊!”對面而來的行人見着她的臉便驚吓地跑開了。

不就一道疤嗎,有這麽恐怖?

要是知道她殺了人,他們又該做出什麽表情呢。

長安城本是很少落雨的,這雨卻不知怎的,連綿地下了好些天。第四天一早,又忽然成了豔陽天,不過才辰時,便如同正午似的,連地上的水塘都成了小窪。

緋色不知怎的,走着走着便進了紀府。

府裏亂成一團,倒是沒人攔她了。下人架着梯子,把屋檐上的紅燈籠換成白紗。

丫鬟們也是愁眉苦臉的,束手站在一邊,不知要做些什麽。只是沒個管事的人,說話反倒自在了。她們壓着聲音,聽一個當時在前廳服侍的姑娘細說,她說先暈過去的是新娘子,新郎也顧不得禮數,就掀了喜帕,見到新娘那慘白的小臉,別提多着急了。“那一聲聲‘阿栀’喊的,我心肝都要碎了。”那丫鬟說着還撫了撫胸口。

另一個聽着的倒是頗為老成地嘆了句,“這長安城那麽多聯姻,也難得一對彼此歡喜的,真是可惜了。”

“也是天意吧,本來只新娘一人中了毒,可惜這紀公子自小碰不得花粉,又抱了新娘那麽久,染上了毒藥,白白陪上了自己。”

“這麽說起來,紀公子之前怎麽總往那雲煙坊去呢,那鋪子裏,香料可多得很吧。”

“可不是,聽說有幾次回來,身上還長了疹子呢,不過主人家的心思,我們哪明白啊。”

“也是啊,哪輪的上我們想呢,诶,你說少爺會醒過來嗎?”

“誰知道呢,少爺要真是……那紀家也敗了,就用不上我們了……”小丫鬟說着忽然瞄了一眼緋色,"你是誰?"

"我……"緋色有些慌張,"我是雲煙坊的緋色,想來看看紀少爺。"

"哦,進來吧。"紀家出了這麽不吉利的事,人人都是避之不及,難得有人來看望,小丫鬟們互相對了個眼神,怕是已開始亂猜她和紀衍的關系了。

緋色也顧不得,只想快些看到紀衍,那毒藥的分量之後鐘離一人,紀衍就是染上些,也不至有性命之憂啊。

屋裏頭有個小丫頭百無聊賴地打着扇子,見緋色進來,趕緊起身退了出去。

緋色緩緩走到床前,她與紀衍認識那麽多年,還是第一次有機會這樣肆無忌憚地看他,看他那俊朗又溫和的眉眼,喚他阿衍。

而少年只是如睡着了一般,淺淺合着眼,一絲多餘的表情也沒有。

緋色手指一扣,手心的小瓶子裏散出一股濃郁的香氣。她癡癡地望着面前的少年,我是阿栀啊,你醒來看看我好不好。

可紀衍依舊一動不動地躺着,連睫毛都不曾有閃動。

緋色握着解藥的手頹然跌落,她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坐倒在他床邊,無聲地落下淚來。

【終】

長安城的街道熙熙攘攘,一刻也不曾停歇地繼續着繁華。忌諱過了幾日,還是該嫁的嫁,該娶的娶,雲煙坊依舊是一樁接着一樁的生意。

緋色的手裏飛快地落着針,七彩的孔雀栩栩如生、躍然錦緞。

看起來又是個平平常常、別無二致的日頭。

屋子外面,落了灰的牌匾朝着正南映着日光,在空中揚起粒粒塵埃,匾上的字跡雖是少年人的張揚,也因此襯出些古舊的滋味來。

少年的眼神落在了上頭,便不再移動半分。

——雲煙。

“為何要叫雲煙?”

“因為往事一如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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