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雨露清溪
泊舟風又起,系攬野桐林。
月在楚天碧,春來湘水深。
官貧思近闕,地遠動愁心。
所喜同舟者,清羸亦好吟。
——徐致中《泊舟呈靈晖》
華夏文明綿延千年百載,從來不乏胸懷翰墨下筆成章的騷人雅士,此間又有多少人是少年成名的,只作一詩一詞便響譽天下,不需贅述。
然少年天才亦如海底淘沙,少之又少,其中能不忘初心凜然相繼者,則更是鳳毛麟角。
傳說十幾年前的那個只有十六歲就“點翰林”的少年英才,終是沒能抵住這繁華俗世的誘惑,在一次科舉會試中犯下大錯,少年早夭,只落得一個飄渺的傳說,作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此五律以白描作詩,清新流麗,沖淡平和,流露出山人名士的出世情懷,不失為一篇佳作。”林月野放下稿紙,悠悠喝了一口茶。
名叫徐致中的少年聞言面露喜色,站得筆直,看向坐在石桌旁的三位夫子,悄悄沖林月野送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這裏是松凝書院的一所清園,四周綠竹環繞,翠氣蔭蔭,遍地青草,一條清溪穿園而過。園中三兩石桌,幾只花鳥。
鋤月身上有傷,走了那麽長時間的路,剛進院門就體力不支暈了過去,書院學監出來看見立即吩咐小厮将她送去客房,又讓人請了大夫看護。
林月野将鋤月安全送到這裏,功成身退,轉眼發現那個将他們引來此處的男子早已離去,本想也随之離開,卻恰好碰到又一個來求學的少年,與之交談幾句,發現其才思俱佳。林月野擔心松凝書院會因為他而放棄鋤月,決定暫時留下來看看情況。
松凝書院的山長江卓嚴是多年前的一個落第舉子,屢考不中,游歷間來到臨安,誤入這片竹林,被這裏的游學之風所感染,傾力建了這所書院,取名松凝。
江卓嚴拿起林月野放在石桌上的稿紙,細細端詳一番,擡頭看了一眼徐致中,點了點頭:“的确不錯。”
另外一位夫子抿了一口清茶,道:“現如今詩壇自楊萬裏起,就形成了江西體與晚唐體并存的局面,大多數文人的詩作也兼具這兩種特征。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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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監向庭蕪接道:“只是江西體詩以學問為詩,過于堆砌古典;晚唐體詩專為格律詩,意平奇詭,刻畫太甚,都有其不足。”
林月野微微一笑:“而這位小兄臺的《泊舟呈靈晖》,五律體詠景,寫蕭散野逸之趣,清靈倩寒,出于江西體與晚唐體之上,自有獨到之處。”
徐致中不好意思地笑笑:“前輩過譽了。”
向庭蕪道:“他不是你前輩,我們才是。”不等林月野反駁,又道,“不過你的這首詩也的确如他所說,自成一格。你可以留下了。”
徐致中一愣,繼而大喜,“多謝前輩!”
又沖林月野深深鞠了一躬:“多謝這位兄臺!”
林月野擺擺手,轉頭問向庭蕪:“他可以留下,那我們鋤月呢?她現在昏迷着,沒法作詩給你們看,你們不會要趕她走吧?她可是個病人!!”
向庭蕪沒理他,江卓嚴淡淡一笑:“我們不會對病人那麽苛刻,她不是正在客房裏休息嗎?”
林月野道:“那等她醒來你們也不能趕她走,你們得收她作學生。”
江卓嚴道:“我們書院對女子沒有那麽嚴格,不用作詩也可以留下。”
“真的?”
“我看兄臺你對詞學也頗有造詣,我們書院恰好空缺一位詩詞先生,不知兄臺是否有意……”
林月野道:“不不不,山長真是擡舉我了,我這人最怕做學問,你讓我做書院先生我肯定會教壞學生的。到時候他們都變得不思進取那可真是罪過了。”
向庭蕪道:“自知之明。”
“……”林月野壞笑,“尤其你們書院還有女子,我……”
向庭蕪瞪他。
林月野道:“哈哈哈,庭蕪兄你明白的。”
江卓嚴道:“林沐兄真是性情中人,既如此那我就不留你了。”
林月野在書院門口和他們告別。
學子們剛好下課,看到三位夫子在門口送一位年輕的前輩離去,紛紛探出頭來。
江卓嚴道:“林沐兄你真的不等鋤月醒來再走嗎?”
林月野道:“她醒來估計就不想讓我走了。等她好了如果問起我,就說我雲游去了,讓她在這好好學,哥哥我過幾年再來看她。”
臨安坐落在鳳凰山東麓,西鄰西湖,南北則是一望無際的平原。
臨安城東北門叫做艮山門,但是這裏既無山也無門,倒是有一條長長的禦街熙熙攘攘,橫貫南北。
艮山門沒有山,但卻然有水,一條與長街并行的河流通過京杭大運河連接着遙遠的北方,就是在那遙遠的北方,也曾有過隐現于蒼煙落照的北宋都城。
林月野站在運河岸邊,望着天邊的夕陽,眸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什麽。
兩個月後,林月野來到了揚州。
秋日已深肅。
江南水鄉的深秋不是典型的深秋,沒有那種蕭瑟肅殺的氣息。青石黛瓦之間是一條條繞城而過的碧水清河,河上石橋屹立,岸邊煙火人家。河道裏滿是撐蒿游水的少年姑娘,橋邊碼頭則是門泊小舟,沿河買賣。
林月野撐一支竹蒿,乘着小船在河道裏穿行,不遠處有幾只白鷺卧在水邊的青石上。
“白雪落青石,這山水江南真是美啊。”
岸邊沿河浣衣的小姑娘笑道:“小郎君是第一次來我們揚州吧?”
林月野道:“是啊,不知你們這裏有什麽好玩的地方或者有趣的盛會啊?”
這小姑娘剛要說話,另一位沿街叫賣的小姑娘沖他喊道:“我們為什麽要告訴你?我們又不認識你!”
林月野道:“那我買你一個柿子,能不能告訴我?”
叫賣的小姑娘看了看身後竹筐裏滿滿的金柿子,想了想,道:“那好吧,但是你要買三個!”
林月野失笑道:“好好好,我多買幾個好不好?”
他把買來的一小筐柿子放在船頭,從腰間抽出紫玉簫,迎風而立,玉簫豎在唇邊,一曲婉轉的《柳初新》飄在江上,格外動聽。
遠處一只木船漸駛漸近,船頭站立着一位身形挺拔的白衣男子,一頭長發高高束起。待駛近了,男子與林月野悠悠并行,“兄臺好簫聲。”
岸邊的小姑娘見林月野只顧吹簫不再詢問,又哄他買了自己的柿子,心花怒放,偷偷朝他做了個鬼臉,轉身不一會兒就跑遠了。
林月野放下玉簫,朝來人看了一眼,“謬贊了。敢問這位兄臺也是來游歷揚州的?”
男子笑道:“還沒自我介紹,在下揚州本地人氏,是書院先生,姓徐名峻,字子霖。”
林月野喜道:“徐俊兄,幸會。徐俊兄既是本地人氏,不知可願帶在下揚州一游?”
徐子霖道:“自然可以。敢問兄臺貴姓?”
“免貴姓林,林沐。徐俊兄當真願意帶我楊州一游?”
徐子霖道:“我看兄臺你也是風雅之士,我們先去瘦西湖如何?”
“好啊。”
兩人棄舟上岸,沿青石小路而行,兩邊是黛瓦白牆的房屋,有三三兩兩的小孩在追逐打鬧。林月野和徐子霖邊走邊愉快地交談,兩人都是極風雅的人物,只覺相見恨晚,走了一段路,前方牆角圍着一群少年,喧鬧起哄,中間蹲着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年,在小聲地求饒。
林月野看見剛想過去解圍,旁邊徐子霖突然大喝一聲:“你們在幹什麽!”
一群人聽見聲音,紛紛轉過頭,看到他後神色一變,喊道“是徐先生,他哥哥來了!”然後就都跑了。
徐子霖怒氣沖沖地走過去,把少年從地上拉起來,少年衣襟破爛,頭發散漫,被打得鼻青臉腫,一只眼腫得都合不上了,但依稀可見其清秀的臉龐輪廓。
林月野跟着走過來,疑惑道:“徐俊兄,你弟弟?”
徐子霖僵硬地點點頭,然後粗聲道:“我不是不讓你出來嗎?你不在書院裏好好溫書跑出來幹嘛?怎麽又碰上他們了!你說說這個月你這是第幾次被打了!!”
“他們罵我!說我來歷不明,還說我是金人之後!”
徐子霖道:“……他們胡說八道你也信!”
少年小聲道:“他們的父母也這麽說……而且我出來是找你……”
“找我幹嘛!我又不是不回去了。”
“可是………”
徐子霖抓着他的肩膀,厲聲道:“還敢跟我頂嘴了是不是!!”
林月野勸道:“哎子霖,消消氣,消消氣,先看看孩子傷得重不重。”
徐子霖深吸一口氣,“讓林沐兄見笑了,這是家弟,徐言。不成器,十六了還是個孩子。”
林月野道:“十六歲本就還是個孩子。”轉身看向徐言,“你怎麽樣?身上傷得重嗎?”
徐言拉了拉被扯開的衣襟,低聲道:“……還好,幸虧兄長來得及時,他們只是扯爛了我的衣服……”
“臉腫成這樣還叫沒事兒?你是不是傻啊?幹嘛替那些小流氓說話?”
林月野道:“徐俊兄別急,先問清楚再說。”
徐子霖點點頭,看向徐言,“除了臉,還有哪裏傷着了嗎?”
“沒有了。他們說我是蠻夷之後,我也打了他們!”
徐子霖神色一暗,“你是讀書人,不要跟人家動手。再說了,他們說你是蠻夷之後,你就是了?都是胡說八道的。”
徐言低着頭:“嗯……”
徐子霖盯着他,“子路,你跟我說實話,你出來……是不是躲林水寒?”
“兄長……”
徐子霖怒火中燒,忍不住大喝一聲:“這個混蛋!他到底想怎樣!”
林月野更困惑了:“這個林水寒又是誰?”
徐子霖緊握着拳頭,盡量平靜道:“一個風流公子,前段時間剛來揚州,此人奢侈之極,浪蕩之極,讓人無法忍受。”
林月野問:“做生意的?”
“……文人。”
“文人?”
徐言小聲道:“來我們書院講學的。”
徐子霖瞪了他一眼,徐言又低下了頭,不敢說話了。
林月野道:“那他為什麽又會和你弟弟扯上關系?”
徐言想說什麽,被徐子霖打斷了:“林沐兄你不知道,這個林水寒有多風流。”
林月野笑笑,心道:“再風流還能有以前的我風流?”
徐子霖接着道:“此人風流得荒唐。煙火梨園,花鳥美婢,詩詞鼓吹無不涉獵……”
徐言擡頭:“……”
徐子霖看一眼弟弟:“……且,好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