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意氣
林月野跟着徐子霖在書院裏仔仔細細游覽參觀了一陣,這樂正書院在外面看來好似非常莊嚴肅穆,但是園內除了必要的講堂齋舍、靜室禮殿外,飛林漱石、河灘野趣倒是一樣也不少。
其中有一處櫻花林,每逢春夏之交,紅纓似雪,執一壺酒,或邀三兩好友相聚,或一人靜坐獨飲,都是風雅之極的事。
徐子霖帶林月野游覽完整座書院,已經是晚上了,天上一輪圓月。徐子霖把他送到早已準備好的客房,便氣勢洶洶地找山長去商量重建牽月樓的事了。
林月野自己待在屋裏,翻翻書櫃,瞅瞅屏風和屋頂,百無聊賴。
正在他打算出去到街上哪家音坊裏聽聽曲子的時候,從後窗外傳來了一陣琴聲,間或有人說話。
林月野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
屋後是一片郁郁青青的竹林,林中一座小小的亭子,亭中無人,琴聲是從亭子旁的一個小湖邊傳來的。
湖邊一個紅衣男子在寂寂撫琴,他旁邊還站着另一個身穿黛藍色長服的清俊少年。他們身後是白月碧水,十裏風荷已有頹勢。
林月野看得眼睛都直了,面前情景好似一幅極美的風情畫。
琴聲漸歇,紅衣男子将手按在琴弦上,靜坐了一會兒,然後緩緩站了起來。少年上前一步,擡頭看他:“桑钰樂師。”
男子默默看了他一眼,“叫我公子。”
少年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男子道:“晚英,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道:“十六。”
“……已經十六了。”男子喃喃道,“晚英,你想不想讀書?”
晚英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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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想讀書,我便去求山長和學監,讓他們收下你。”
晚英道:“我不想讀書。”
男子皺一皺眉:“為何不想?你這個年紀的孩子唯有讀書才有出路,難不成你想一輩子跟着我,一輩子只做個書童?”
“可是公子你讀了那麽多年的書,中了科舉,不也一樣沒用嗎?您如今這個境地和我有什麽區別,學監從不肯讓您講學,也不承認您的先生身份。”
男子微微一怔,繼而嘆道:“你如何能與我一樣?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可你不同啊,你還小,還有很多美好的日子在後面。”
晚英搖搖頭:“不會的,不會有美好的日子的。我從前也這樣相信過,可是後來我發現那都是幻想。”
男子看着他,眸中閃過一抹痛色,想說什麽卻被他打斷:“別說這些了,公子,很久沒聽您彈那首《青門引》了,今日彈給我聽聽吧。”
男子道:“……晚英,你真是……總是讓人不知道如何對待你。”
清麗諧暢的琴聲再次響起,林月野站在窗邊看着他們,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麽,卻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這位彈琴的紅衣男子,在哪裏呢?
夜裏溫度下降得很快,似乎還下了雨,林月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他自十七歲開始游歷四方,從來都是居無定所,走哪睡哪。這十年來,他躺過麥田邊的田埂,枕過溪水邊的青石,與花共卧,與鳥同眠,卻從未睡過這種正經的客房卧廳,想起濟州故裏的家,還有家中十年未見的父母親人,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秋雨一夜未停,第二天早起雨似乎下大了,隐隐有傾盆之勢。
林月野穿戴好走出房門,有小厮送來雨傘雨鞋還有鬥笠蓑衣,他伸手接過道謝,随口問道:“你們徐夫子已經去講堂了嗎?”
小厮道:“還沒有。徐學監昨日在禮殿,和山長還有其他幾位學監與掌祠因為牽月樓的存廢問題好一番理論,不過好像并沒有理論出什麽結果……”
“所以徐學監今日又去找你們山長了?”
小厮點頭:“一早就去了,到現在還沒出來。”
林月野撐着傘穿過庭院與天井,跨過雕花漏窗的月洞門,不時有抱着書本去上早課的學子三三兩兩地走過,林月野不禁嘆道:“這些孩子可真是好學,下這麽大的雨還去講堂聽課。若換做是我,雨天裏不睡到辰時絕不起床!”
出了月洞門,再繞過一處假山奇湖,眼前就出現了一棟古樸莊重的房舍,四角飛檐高高翹起,裏面隐有人聲,想來這便是禮殿了吧。林月野一腳跨過去,跳到房檐下,扔掉雨傘,推門而入。
殿內本是十分喧嘩,幾位書院的尊首争執不休,面紅耳赤,忽然見到有人不經允許闖進來,皆是一愣。徐子霖站在衆人中間,看見他沒頭沒腦地沖進來,想走過去跟他說些什麽,卻聽座上眉目冷峻的山長一聲怒喝:“哪裏來的閑雜人等,給我拖出去!”
徐子霖轉身道:“山長,這是我請來的客卿。”
山長道:“客卿?子霖你擇人的标準什麽時候變得如此低下?怎麽什麽人都往書院裏請!!”
林月野嚷道:“哎哎說清楚!什麽叫我這樣的人?徐學監請我作客卿擇人标準怎麽就低下了?”
山長怒道:“本山長與學監說話,哪有你這個外人插嘴的份!給我滾出去!!”
林月野聞言非但不滾,反而靠在門邊一個柱子旁,雙手抱胸,微笑着說道:“山長還請消消氣,你們剛才不是在商議事情嗎?不用管我,接着商議。容我在這躲躲雨,我保證不會打擾你們的。”
“本院重要事項決策,豈能被你這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混小子竊聽了去?”
林月野聞言心中好笑,想反駁幾句,卻聽徐子霖道:“他怎麽不能聽?還是說山長覺得此事見不得人,不便說與旁人知道?”
久未出聲的書院掌祠突然開口道:“學監,注意言辭。”
徐子霖“哼”了一聲,“我怎麽不注意言辭了?我說錯了嗎?山長你敢說此事你沒有一點私心?”
山長嗤笑一聲:“子霖,單憑你這一句話,我就可以敬上不恭的名義将你驅逐出院。”
徐子霖負手站立,一拂衣袖,絲毫不為所動。
掌祠道:“說起有無私心,徐學監,這牽月樓是你母親的遺居,反對重建牽月樓,你的私心還小嗎?”
“我母親的遺居,呵,你們還知道這是我母親的遺居?你們連死人的東西都要動,你們還有沒有良心?”
在場衆人都被他的質問問得啞口無言,掌祠看着他,神情卻依然冷淡。
山長慢悠悠喝了一口茶,道:“子霖,你是想用你的孝心來反襯我們的不義嗎?”
徐子霖道:“我沒這樣說。”
山長道:“可你是這樣做的。”
徐子霖有些生氣:“你覺得我做錯了?就因為你們都同意重建,只有我反對?我是異聲是嗎?”
“難道你不是?”
徐子霖深吸一口氣,緩聲道:“五年前金人南侵,被金人擄往北方的除了徽、欽二帝,還有當今聖上的生母韋太後。如今朝堂上主戰派與主和派兩廂争執,聖上卻允諾,若金人肯歸還韋太後,我朝願與金國簽訂和約。如此可見,遵循孝道是人之本分,烏鴉尚有反哺之義,何況人哉。”
另外一個年紀稍長的學監道:“靖康之難中被擄往北方的漢人何其多,韋太後只是其中的皇室之一。聖上願意議和,是想早日還返北方,收複中原。”
這位老學監在書院聲望極重,院裏很多講賓與直學都曾受教于他門下,此時老學監出聲,且言論之間隐有偏袒山長的意思,衆人紛紛側目看向徐子霖。
徐子霖也沒想到老學監會替山長說話,呆呆站着不知作何反應。
見衆人不說話,老學監又道:“南渡之後,遙望中原已經成了我們宋人共同的理想。只是聖上作為一國之君,更作為離人之子,他望得要更為深切,更為傷悲。”
如此一言,卻又有些肯定徐子霖的孝心言論的意思,衆人被老學監弄糊塗了,不明白他究竟是哪邊的立場。
林月野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心想這老先生可真是會和稀泥,話說得正經,可是很模糊,既為兩人都說了話,又兩邊都不得罪。
山長從座上站起,走下來,經過老學監身邊,順手遞過去一杯茶,低聲道:“老先生費心了。”然後緩步走到徐子霖面前,道:“聖上心念韋太後,實是至孝,可是子霖你力保牽月樓卻不盡然如此。別忘了,你母親不是漢人,而是毀我家園,離我骨肉的金人!”
一語既出,滿座嘩然。
林月野也很是驚異,徐子霖竟是北方金國女真族之後?!他不由得多看了徐子霖幾眼。徐子霖站在殿中央,一襲淡紫色長衫,腰間系着黑金綢帶,長發用白玉冠束起,垂到腰際,如此一個俊朗出塵的男子,怎麽看都不像是蠻夷之後啊。
徐子霖被人說破出身,心中怒極恨極。這是他從少年時期就一直背負着的秘密,連徐言都不知道。
南渡之後,百姓過得很苦,人人都對金人恨之入骨。那時母親懷着身孕帶着他們兄弟兩個四處躲藏,書院的上任山長看他們孤兒寡母實在是可憐,就偷偷收留了他們。
母親雖為金人,但她是在戰亂中與族人失散帶着徐子霖流落至南方的,被小流氓欺辱有了身孕。在書院中心驚膽戰地躲了幾個月,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說樂正書院裏藏着一個金人女子,人們便都帶着家夥來讨伐,群情激奮。母親當時就要臨盆,受了驚吓,每天裏又都在提心吊膽,導致難産,生下孩子就咽氣了。孩子也沒活成。
上任山長也因為包庇金人而被治罪,受不了自己高潔一生卻有如此污點,在牢獄中自盡了。
“我母親不怪你們連累害死了我父親,還體念你們年紀小收留你們,讓你們像漢人子女一樣長大。你們不懂感恩就算了,還要忤逆我們的意思!”
徐子霖與山長面對面站着,氣得臉色通紅,“我母親雖然是金人,但她從沒有害過任何人,相反地,是你們這些漢人逼死了她!”
山長挑眉:“哦?我們漢人?是啊,我們漢人,倒是劃清了界限啊?”
徐子霖:“我不是這個意思,山長你何必要咄咄逼人。”
“我只是不想讓害死我父親的人的東西還留着!”
“……你!”
雙方僵持不下,正在這時,禮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徐言闖進來,焦急道:“不好了不好了!江師兄和晚英起了争執,打起來了!”
山長本想斥責他沒讓人通報就貿然闖進來,聽到江語霖與向晚英打起來了,恨恨道:“小兔崽子,真是片刻不讓人安生。”
掌祠朝這邊走過來,有意無意看了徐子霖一眼,轉頭對山長道:“語霖一直都是溫和守禮的好孩子,此番犯禁,想必是晚英那孩子……”
山長道:“我心裏清楚。”然後側身對徐子霖低聲道,“晚英聽你的話,子霖,随我去看看。”
徐子霖知道晚英素來都是躲着江語霖的,這次兩人起了争執,必是因為什麽事情晚英避無可避才和他碰上了。心中嘆息,他點點頭:“好。”
外面的雨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天空黑得像是要傾斜下來。林月野跟在衆人身後朝學堂走去,隐約聽見徐子霖壓着聲音和徐言說話:“子路,剛才你進禮殿之前,聽見我和山長說的話了嗎?”
“啊?”徐言疑惑,“什麽話?我急着通報沒注意啊。”
徐子霖暗暗松了口氣,搖搖頭:“沒什麽。”
來到學堂,剛進門就能感受到裏面壓抑的氣氛,很多學子圍在一起,江語霖站在中間,眼睛裏都是恨意,死死盯着縮在角落裏的晚英。
一地狼藉,書案歪七扭八地撞在一起,書本也被扔在了地上。一個食盒滾落在門邊,飯菜撒了一地,晚英沉默地蜷縮在一旁,身上都是濺落的菜汁。
少年們見山長和夫子來了,紛紛讓開,徐子霖走過去,看了一眼晚英,在堂上的椅子上坐下,掃視一圈,“怎麽回事?不好好聽學,鬧什麽?”
一個少年道:“先生寬恕,江師兄和晚英不是故意的。”
因為某些原因,江語霖對晚英有一種極端又矛盾的痛恨,書院裏的人都知道。一直以來,所有人都避免兩人遇見,今天晚英來給學子們送飯,碰巧就遇上了。
徐子霖道:“語霖,你是書院的大弟子,一直以來都克己守則,為衆師弟作表率,今天怎麽就這麽沉不住氣,帶頭觸犯院規?”
江語霖:“向晚英他……”
徐子霖道:“我知道。可你是學子,他只是一個低等的下人,你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低等的下人,這個身份對于晚英來說算是好聽的了,沒有人知道他以前經歷過什麽,被人罵過什麽。
山長踱步走上前來,看向牆角,“晚英,今日怎麽是你來送飯,廚師呢?”
晚英慢慢擡起頭,臉頰上一個明顯的巴掌印,嘴角有血絲,聲音艱澀喑啞:“今天下雨,廚師腿疼走不了路,我就幫忙把飯送來了。”
江語霖道:“誰讓你來的?你怎麽有臉來?啊?”
晚英低着頭不說話。
徐子霖道:“行了,語霖你也別總是針對晚英,他一個孩子也不容易。”
江語霖“哼”了一聲,“我針對他?我針對他?先生你為什麽不問問他是怎麽害死我父母的!”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接着是一聲悶雷,窗外暴雨如注。林月野看向外面,深秋怎麽會有如此大的雨呢?
屋內寂靜無聲,晚英依然低垂着頭,頭發落下來,看不清他的神情。學子們呆呆地圍在一邊,看看江語霖,再看看晚英,全都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江語霖沖徐子霖喊了這一嗓子,非但沒解氣,反而又竄起了怒火,一個箭步沖上去想踹晚英,被另外兩個少年拉住了。
山長站在一旁,臉色很不好看,他走上講堂,徐子霖起身讓給他坐。山長瞥了一眼晚英,然後轉頭對江語霖道:“樂正書院內禁止私鬥,你們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嗎?江寧,身為大弟子,不以身作則,觸犯院規,你覺得自己當不當罰?”
江語霖冷靜了一些,他本是十分溫和文雅的少年,怒氣來得快散得也快,聞言神色便略顯愧意。
山長接着道:“從今日起,江語霖,打掃藏書樓兩個月,罰抄《周禮》十遍,閉門思過。”
掌祠道:“山長,念在語霖他年少沖動,且事出有因……”
山長冷冷道:“不必再勸。”淡淡看了一眼晚英,“向晚英,打掃齋舍兩個月,以後不準再到前院來。打翻了學子們的食盒,罰你今日一天不準吃飯,現在,給我到禮殿前的磚地上跪着去,沒有我的允許不準起來。”
徐子霖猛地看向山長,衆人齊齊心驚,晚英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
窗外,依然雨橫風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