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秋窗風雨
林月野回到客房,窗外雨打芭蕉,風拂竹葉,屋後的湖水雨落激起層層漣漪。
亭子裏傳來陣陣琴聲,清郁又不失溫柔,細聽則又沉痛迫烈,和着潇潇雨聲,仿佛彈琴之人心中凝結着一段纏綿不盡的往事,卻又欲訴無人。
林月野仔細聽了一會兒,忍不住豎簫與之相和。簫聲與琴音碰撞在一起,清空峭拔之中陡然混入一股溫潤秀潔的曲調,琴音越發清越高曠,簫聲則不疾不徐,曲調悠揚。
遠山之間起了雲霧,潇潇暮雨中,隐有更漏之聲,一琴一蕭遙遙相和,情致深婉蘊藉,曲辭典雅流麗,輕輕飄蕩在天地之間,讓人仿若置身于伽藍古寺。
待得一曲既終,林月野收回紫玉簫放回腰側,他擡眼望向窗外,林中小亭裏,桑钰樂師同樣也停止了彈奏,站起身來,微微擡頭看向遠山岚蔭之間,紅衣獵獵飄動。
林月野心中又生起了熟悉之感,突然想起那次帶鋤月找松凝書院時見過這位樂師,好像說是叫桑钰來着。他走到窗前,将窗戶開得大些,沖外面大聲喊道:“桑钰樂師——,這裏這裏!外面冷,進來躲躲雨吧!!”
男子看向這邊,面露疑惑之色,略微思索了一下,背起古琴,撐開放在一旁的雨傘,朝客房走了過來。
門被推開時,林月野正在沏茶,聽到腳步聲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茶杯險些滑落。他趕忙伸手接住,暗自松了口氣,轉過身,笑道:“桑钰樂師,來,喝杯熱茶。”
桑钰看着他的臉,神色平淡。
林月野道:“怎麽了?看我幹嘛?”
桑钰別過眼神,看向他手裏的茶杯,半晌才道:“……你這杯子裏,沒有水。”
林月野:“……”
桑钰走到桌邊坐下,将古琴放在桌上,拂了拂衣袖,道:“你是什麽時候來揚州的?”
林月野重新給他倒了一杯茶,笑道:“前兩天。不過也不會常住,說不定過兩天就走了。”
桑钰道:“為何?”
林月野覺得奇怪:“沒有為什麽啊,這裏又不是我家,待夠了肯定是要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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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钰自覺失言,端起茶杯啜飲,不再說話。
林月野道:“桑钰樂師,你挺自來熟的啊。”
桑钰自顧自飲茶,不理他。
林月野也不管他理不理自己,繼續興奮道:“我也是自來熟,所以說我們應該互相認識一下。桑钰樂師,我原是濟州人氏,我叫……”
一陣狂風吹來,窗子被打得“嘎吱”作響,左右亂晃。暴烈的風雨聲瞬間闖進來,激得人心尖一顫。
林月野暗罵:“這鬼天氣。”
桑钰望着窗外,道:“深秋将盡,如此大的雨真是前所未見。”
林月野走到窗邊把窗戶關上,轉過身擦了擦被淋濕的頭發,道:“一般來說,在不适宜的時節出現這種極端惡劣的天氣,會有兩種情況發生。一種是世間多年的仇怨被化解,另一種是……”
桑钰道:“多年無盡的等待終于有了希望。”
“咦,你也知道?”
林月野搖頭晃腦:“唉,這種事怎麽可能呢?單憑異常的天氣?每年令人匪夷所思的異象那麽多,也不見這天下有多太平啊。反正我是不信。”
桑钰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從前也是不信的。”
林月野湊過去,“意思是你現在信了?難道桑钰樂師也與人有多年的宿怨,或是心裏有什麽人放不下?”
桑钰淡淡道:“沒有。我也是聽先師說的。”
林月野道:“這麽巧,我也是。……你別這麽看我,我不是要跟你套近乎,我是真的聽我以前的老師說的。”
桑钰沉默下來。
林月野道:“雨天無聊,書院裏的先生和學子們肯定都在房裏賞雨吟詩,閑情雅致。咱們倆卻在這聊些仇怨、無望的等待什麽的,當真是辜負這潇潇暮雨了。哈哈哈哈!!”
外面雨疏風露,嘩嘩如注,卻止息了打雷閃電,樹葉在雨水的澆灌下綠得發亮。
林月野笑完,桑钰還是沒理他,他也不覺得尴尬,兀自望着窗外道:“雖說不打雷了,可是雨勢依然沒有減小,那個叫晚英的少年跪在雨裏,真是受罪。”
桑钰聞言一驚,訝異道:“晚英怎麽了?”
林月野道:“早上不知道怎麽回事,晚英惹到了江寧那孩子,兩人打起來了,然後就都被罰了。”
桑钰知道兩個孩子之間的恩怨,但是晚英絕對不可能和江語霖打起來,多半是語霖打罵羞辱他,他就只是默默承受。
即便如此,晚英的懲罰還是比江寧的重。
桑钰無言嘆氣,不知道說什麽好。
林月野道:“桑钰樂師,晚英是你的書童是嗎?”
桑钰道:“可是我也護不住他。”
當初收他做書童只是因為一點恻隐之心,這孩子活得實在辛苦艱難。可是如今自己境況也不好,晚英跟着自己不一定有未來。
林月野看他神色郁郁,輕聲道:“桑钰樂師,你怎麽了?”
桑钰道:“勞煩,能不能幫我去看看晚英,不能幫他求情,給他送把傘也好。”
林月野道:“好。”
雨下了一天一夜,到了下午,雨勢漸收,天空雲層散開,微風送來些許涼意。
徐言從藏書樓出來,江語霖還在裏面抄書。《周禮》冗長又繁雜,抄完一遍就得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山長罰他抄十遍,徐言覺得起碼小半年江師兄都不用出藏書樓了。
繞過櫻花林,徐言打算去靜室溫習功課,一轉身,突然看到林水寒就站在不遠處一株木棉花樹下。仿佛察覺到了什麽,他不經意往這邊瞥了一眼,徐言趕緊轉過身,匆匆走開。
心裏又慌又亂,思緒紛繁,徐言低着頭腳步匆匆,不知不覺走到了禮殿這裏。一擡眼,就看到前方晚英依然跪在那裏,全身濕透,頭發貼着面頰往下滴水,嘴唇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他緊走幾步過去,在晚英身邊蹲下,輕聲道:“晚英,你怎麽樣?”
晚英費勁地擡起頭,勉強扯出一抹笑容,晃晃腦袋,沒有說話。
跪了将近一天,風吹雨淋。這一天裏,有很多人來看他,但是他誰都沒理。
一開始是因為雨太大,電閃雷鳴,他跪在地上被雨打得全身都痛,連誰在說話都聽不清。到後來,不打雷了,他跪得雙腿都麻木了,依然有雨點落下來,感覺每一滴雨都像是一根針一樣紮在自己身上,深入骨髓地痛。
後來有一個人給他撐了把傘,默默看了他一會兒,扔下一件披風走了。當時他頭昏腦漲,也沒看清那人是誰。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停了,晚英低垂着頭,模糊看見前方磚地上有一個小水窪,他想睜大眼看清楚,眼皮卻重得擡不起來,耳邊轟鳴,很想一頭栽下去再也不起來。
徐言看他面頰通紅,恍恍惚惚要暈過去,趕忙伸手扶住他,讓他靠在自己懷裏。晚英全身滾燙,徐言摸了摸他的額頭,道:“別跪了,回去吧,你在發燒。”
晚英搖搖頭,想說什麽,但是嗓子幹得冒火,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徐言嘆一口氣:“沒事,山長不會說什麽的。他當時說要有他的允許你才能起來,其實那是說給江師兄聽的。江師兄現在在藏書樓裏抄書呢,他不會知道的。”
晚英點點頭,也不再堅持,安心閉上了眼睛。
徐言半拖半抱地把他送回了房間,想幫他把濕衣服脫掉又不好意思,正好這時林月野推門進來,“子路?”眼睛瞥到床上的晚英,“……他跪完了?”
徐言道:“晚英發了高燒,我就把他送回來了。”
林月野道:“那我去叫桑钰樂師。”
徐言道:“我去燒水,順便到醫館裏給他抓些藥。”
林月野道:“注意不要讓你們江師兄知道。”
徐言笑了笑,想說江師兄沒那麽心狠,不用怕他知道,但是想起早晨江師兄說晚英害死了他的父母,又有些猶疑。
雖說晚英出身不好,但是他性子隐忍又溫和,待人處事都小心翼翼謹守禮數,怎麽看也不像是會害死了人家父母的人啊。不過這也輪不到他來操心,徐言搖搖頭,轉身出去了。
林月野走到床邊,看着晚英燒得紅通通的小臉,不由心生憐惜。也不知道這孩子到底經歷過什麽,昏迷了眉頭也緊緊皺着,臉色白得吓人,仿佛陷在什麽回憶裏出不來。
桑钰進來的時候,林月野正在幫晚英換掉濕衣服,晚英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不計其數,兩只手腕上有很深的勒痕,血肉被撕裂,隐約露出裏面的白骨。
林月野把晚英放回床上,給他蓋好被子,走到桑钰身前,道:“他……”
桑钰點點頭:“晚英以前受過虐待。”
林月野:“怪不得。”
“他不願跟別人說起這些,你也不要問,就當從沒見過他身上那些傷。”
“我知道。”
桑钰在床邊坐下,林月野俯身看了晚英一會兒,不禁嘆道:“說真的,這孩子長得真是俊美,白白淨淨的,比女孩兒還要漂亮。”
桑钰看他一眼:“你想說什麽?”
林月野的思緒飄到了別的地方:“你們這兒有沒有長得特別好看的小清倌啊,養在勾欄裏的那種?”
桑钰神色一滞:“……沒有。”
“怎麽會沒有呢?你們揚州不是有名的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嗎?”林月野笑了,“我知道了,不是沒有,是你沒去過,對不對?”
桑钰:“你去過?”
林月野道:“沒有啊,我又不喜歡男人。”
“……”桑钰突然沉默。
林月野繼續道:“可是我們可以去青樓樂坊玩玩啊,我們一起去,我出錢。”
桑钰淡淡道:“我對那種地方沒興趣。”
“可你不是樂師嗎?難道你從不去樂坊和那些樂工切磋切磋?”
“我以為你說的是青樓。”
“對對,還有青樓。都一樣啊,青樓裏也有樂伎啊。”
“我說過了我對那種地方沒興趣。”
“可你總對女人有興趣吧?”
“……”
林月野賊兮兮地看着他,“難道你從來都沒碰過女人?”
桑钰不說話。
“不會吧,”林月野誇張地說,“西門樂師你年歲幾何,快而立之年了吧?你怎麽過得跟出家一樣。”
桑钰瞪他。
“哎呀沒關系,以前都不重要。”林月野湊過去一把攬住他肩膀,“以後你就跟我混,咱們把揚州城所有青樓楚館都給逛一遍。”
桑钰:“……把手拿開。”
林月野嘻嘻一笑,松開手,道:“你不要不好意思,我那有好多那種書,你先學習學習也行……”
桑钰的臉色越來越黑。
“不要不好意思嘛,這種事我小時候都是無師自通,夫子在上面講學,我就在下面看……”
桑钰實在聽不下去了,大喝一聲:“林沐!”
林月野吓了一跳:“啊?……是,是。”
“你……”
“哎不對啊,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桑钰一僵:“……今天早上你告訴我的。”
“是嗎?可是我記得當時我的聲音被風雨聲蓋過去了,你是怎麽聽見的?”
“……”
徐言從醫館回來,拎着一包藥穿過櫻花林,一擡頭,林水寒站在一株櫻樹下,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徐言慢吞吞地走過去。
林水寒冷着一張臉:“子路,我怎麽覺得有日子沒看見你了。”
徐言低着頭:“我……我最近挺忙的。”
“哦,是嗎?那你來跟我說說你最近都在忙些什麽。”
………
林月野和桑钰在房間裏等了一段時間,徐言才端着水進來,衣衫不整,一臉頹廢的樣子。
林月野噗噗笑了兩聲:“子路,出去燒個水怎麽跟撞見鬼了一樣?”
徐言看起來非常不開心,沒理他,徑自走到桌邊,把一盆水放在桌子上,濕了濕毛巾,坐到床邊仔細地給晚英敷在額頭上。
桑钰對林月野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問。
林月野點點頭,也沒多想,以為徐言可能只是碰到了徐子霖,被兄長訓斥了幾句而已。他對西門樂師說:“你們在這守着晚英,多給他蓋幾床被子,讓他發發汗,我去給他熬藥。”
外面雨已經停了,滿院清涼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