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月暈而風
那場滂沱的秋雨過後,天氣一連陰了十數日,書院裏的一些樹木凋盡了枝葉,徒留一片枯枝在冷風中搖擺。
到了霜降這天,幾滴寒涼秋雨,林月野清晨走出房門,一腳踩在滿地枯葉上,才發覺秋天已經這麽深了。
天氣很冷,過幾天可能還會下雪,林月野披了件天藍色的貂裘披風,穿過天井,向學堂走去。
他作為徐子霖請來的客卿,是偶爾可以給學子們講學的,但是他又不喜歡講學。他自己少年求學時就非常讨厭寫經義策論,自然就更不喜歡講這些東西,也不知道當初科考會試時自己是編了些什麽東西,讓主考官看中了他然後金榜題名。
……金榜題名。
林月野笑了笑,其實那才是所有災難降臨的開始。
來到講堂,屋子裏鬧哄哄的,少年們三三兩兩地聚作一團,調笑打鬧。只有泠兒安安靜靜坐在書案前看書,江語霖在幫一位同窗整理書籍。
他走進去,敲敲桌子,沒有人理會。少年們向來不怕他,以往夫子一進來,所有人都會立刻回到各自書案前坐好,等着夫子訓導。不過林月野也不在意這些,他道:“孩兒們,都回到座位前,我們開始講課了。”
少年們推推搡搡地走到書案前坐下,一個少年道:“林先生,你準備給我們講什麽啊?”
林月野道:“來之前我特地問了你們徐先生,他說主要跟你們講儒家經史,但還是要靠你們自己領悟,我們主要是啓發誘導。”
“又是這些。”
“林先生你讓我們好失望……”
“還以為你和其他夫子不一樣,會給我們講些別的東西。”
“……”
林月野哈哈一笑:“原來你們也是這麽想的?既然如此,我們就來講講《花間集》吧。”
屋內一時靜寂,片刻就喧笑一片,衆人紛紛把書本扔到一邊,三五成群圍坐在一起,嬉笑着等林月野講《花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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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兒道:“萬一讓山長知道了怎麽辦?我們被徐學監罰的半個月禁閉剛過,我可不想再被罰些別的什麽。”
他旁邊的少年附和道:“是啊是啊,山長和學監最讨厭這些了。”
林月野笑道:“知道他們讨厭這些,泠兒你還偷偷看花間詞,膽子不小啊。”
泠兒漲紅了臉,低下頭不說話,江語霖拍了拍他的頭,道:“泠兒,把你的那些書都藏起來,被你們晏夫子發現了,可就不止罰禁閉這麽簡單了。”
泠兒苦惱:“可是我沒地方藏啊,我都是放在枕頭下,晚上偷偷看的。”
一個少年道:“幸好最近晚英被罰都是他在給我們打掃整理學舍,他看到了也不會說出來的。”
江語霖臉色一冷,那少年意識到自己提到了誰,正暗自後悔,就聽江語霖淡淡道:“他不會說出來,是因為他不識字。”
林月野一本書些砸過去:“你們聊得挺歡快啊,看不見我是不是?”
衆少年感激他打破尴尬的氣氛,紛紛轉過臉來和他調笑。
偌大的書院有很多講堂,林月野講學的那個永遠是最熱鬧的,少年們也都喜歡聽他講那從未見過的漠北黃沙、長河落日,還有想象中的川蜀古棧道、巴山秋夜雨。
“有機會你們一定要去雲南,蒼山洱海之間,風雲湧動,站在山頂,你會感覺很多事情就此離自己而去,沒有什麽不可原諒的事。”
“鄉間日清月朗,田野空曠,天遙地遠,四下都是寂靜,容易平靜心緒,讓人把一切都看淡。”
“還有姑蘇城外的寒山寺,幾許疏鐘,半江漁火……”
學子們聽得津津有味,一個少年道:“林先生,這些地方你真的都去過嗎?”
林月野得意道:“那當然,我這十年難道都是白走的?”
江語霖疑惑道:“可是你為什麽要流浪那麽多年?你少年時也要讀書考取功名的吧?”
“……”林月野無所謂地說,“哪有為什麽,發生了一些事,就離開了家鄉,四處游蕩,一晃就這麽多年了。”
江語霖道:“是什麽樣的事?”
林月野拿書敲他的腦袋:“小孩子問那麽多幹嘛,專心聽我說。”
江語霖捂着頭道:“你自己說出來引起我的好奇心的……”
泠兒歪着頭道:“從前桑钰樂師說過,一個人不論走了多遠,走了多久,心裏都要記得家的方向,才不至于在花花世界裏迷失。”
另一個少年道:“我還記得桑钰樂師說,過平靜的日子,一生寧和,或許并不容易,但是一生大起大落,颠沛流離,同樣艱難。”
泠兒搖搖頭:“其實我當時并沒有聽懂他說的什麽意思。”
江語霖點頭:“我也是……”
林月野沉默,心中震動,他以前也說過同樣的話,但卻忘記了是對誰說的了。
衆少年們回憶起以前桑钰樂師教導他們的日子,不禁遺憾。他們到現在為止都不知道桑钰樂師和學監之間發生了什麽,桑钰樂師不再是夫子,可也沒有離開書院,終日在屋後的竹林裏寂寂撫琴,對什麽都不關心。
林月野回過神來,叫他們都在談論桑钰樂師,不由問道:“桑钰樂師什麽時候來你們書院的?”
所有人都說不知道,林月野想起來這些孩子不過都十五六歲,最大的江語霖也才十七歲,到這樂正書院求學也就兩三年的時間。桑钰樂師可能來了七八年了,他們不知道也是應該的。
江語霖向往道:“我其實挺懷念老師給我們講學的日子的,他很博學,人又清煦溫雅,從來沒有罰過誰。”
“我也挺喜歡他的,他對我們特別好,彈琴也好聽,所有人都很尊敬他。”
“我現在也很尊敬他。”
“我也是!!”
“你是個頭,我尊敬桑钰老師你也尊敬,你什麽都要跟我學。”
“誰跟你學了,少自戀了………”
“………”
林月野搬起一摞書一本一本砸過去,不爽道:“你們又忽視我是不是?”
衆少年委屈,又把書朝他扔了回去。
這講堂的角落裏有一頂燕窩,裏面住着一只燕媽媽和幾只春天裏出生的小燕子。少年們扔書的舉動驚動了燕窩裏的小燕子,有一只從裏面飛了出來,在屋裏撲騰,看見窗戶,便拼命地往上面撞,似乎是想要飛出去。
少年們覺得新奇有趣,興致勃勃地看這只小燕子何時能飛出去。
小燕子撞擊窗戶的聲音“砰砰”聽得人揪心,窗戶上有一點血跡。江語霖突然站起來跑到窗邊打開了窗戶,但那只小燕子卻未能有力氣再飛起來,撲棱了幾下翅膀,□□一聲,落在了窗臺上,流下了一絲血跡。
少年們皆是一愣,未曾料到小燕子就這樣撞死了,江語霖上前一步,伸手捧起小燕子,徑直急匆匆走了出去。
泠兒嘆息道:“那小雛燕估計是救不活了,江師兄一定很傷心。”
林月野問道:“你們江師兄他很喜歡小動物?”
泠兒道:“嗯。”
林月野心道:這孩子心地真是善良。
“那為什麽他對晚英就那麽深惡痛絕?”
泠兒道:“江師兄不是說了嗎?晚英害死了他的父母,雖然不知道究竟怎麽回事兒,但此等深仇确實不容易放下。”
“一直都知道江師兄不待見晚英,但是不清楚是因為什麽,後來才知道晚英竟是他的殺父以及殺母仇人。”
“難怪江師兄會那麽讨厭晚英,可是晚英那麽溫和隐忍,不像是會殺人的人啊。”
“我也不信……”
“我不信你就不信,你能不能別學我了?”
“誰學你了……”
一個少年道:“你們記不記得,晚英剛被西門樂師撿回來時,江師兄很喜歡他,對他特別好,做什麽都會想着他。”
泠兒道:“我記得,也就是一年多前的事,大概江師兄那時還不知道晚英就是害死了他父母的人,後來知道了就再也沒理過晚英,見了面也是惡語相向。”
“唉,晚英好可憐,他以前那麽依賴江師兄,跟我們玩得也很好,現在卻……”
“唉,江師兄也好可憐,以前那麽喜歡的人現在卻成了仇人,心裏一定很痛苦……”
“唉,都好可憐……”
“唉……”
“……”
少年們一個個傷春悲秋完了,轉頭看見林月野一臉陰郁的表情,意識到他們又自顧自讨論起來,林月野又被他們晾在了一邊。
林月野站起來,少年們撲上去。
“林先生我們錯了……”
“我們不應該忽視你……”
“啊啊啊,不要去跟學監告狀啊……”
林月野面無表情地擡腳把他們一個個踹開,走了出去。
徐子霖從藏書樓出來,恰好看見林月野走過來,他迎上去,道:“林沐兄。”
林月野點點頭:“子霖兄。”
徐子霖道:“林沐兄講完學了?”
林月野根本就沒講,但他絲毫不覺得有愧,道:“嗯。子霖兄這是要出去?”
徐子霖道:“是。林水寒不知道把子路給怎麽了,他最近總是魂不守舍的,聽說林水寒要走了,他就跑出去喝酒,昨晚一夜沒回來,我去找找他。”
林月野拍拍他的肩膀,道:“子路一夜未歸,你到現在才出去找他,你這哥哥當得真是……”
徐子霖滿不在乎道:“這有什麽,他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能被人賣了?我只是想讓他長長心,林水寒究竟哪裏好,他就那麽舍不得人家走……”
林月野道:“一個好的師長,勝過親生父母,更何況你這哥哥這麽不稱職……”
徐子霖道:“我不稱職?我哪裏不稱職?”
林月野道:“你哪裏都不稱職。”
“……”
兩人笑笑鬧鬧地一起出了書院,街北的一家茶樓裏新來了一位說書先生,評書說得很精彩,徐子霖打算帶他去聽聽。
天氣陰冷,秋末冬初的時節,日光被濕潤的風反複稀釋,如同剛剛抽芽的桑葉般淺得格外清凜。
林月野記憶猶新,第一次見到林水寒,就是在這個時節。他在樂正書院待了十幾天,不知為什麽卻總是和林水寒錯過,偶爾遇見,也只是遠遠的瞥一眼,然後擦肩而過。
在茶樓裏遇見的這一次,算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初識。
林水寒沖他們微微施禮:“這麽巧。”
林月野還禮:“林先生。”
徐子霖:“哼。”
林水寒并不介意:“徐先生別來無恙?”
徐子霖睥睨他:“我好的很。”
林水寒笑笑,側過身,林月野和徐子霖走過去,在小茶桌旁坐下。
“二位要不要嘗嘗我自釀的柿子酒?”
“柿子酒?”林月野驚奇道:“這茶樓竟允許客人自帶茶酒?”
“不不不,”林水寒執起酒壺,斂袖為他們二人倒了兩杯,推至面前,“掌櫃的和小二都不知道,我偷偷帶進來的。”
林月野端起酒杯淺淺啜了一口,回味一番,不禁贊道:“好酒好酒,入口甘醇,細品則又軟糯清甜,卻也不乏烈酒的燒灼,韻味綿長。”
林水寒哈哈一笑,“月野兄也是好酒之人哪。”
林月野轉頭對徐子霖道:“子霖,你也嘗嘗。”
徐子霖道:“我不喝。”
“不喜飲酒?”
徐子霖:“我不屑于喝這種人的酒。”
“……”林月野好笑地望向林水寒,就見後者慢悠悠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可是子路很喜歡,你們兄弟倆的品味差這麽多啊。”
徐子霖眉間跳了跳,眼裏升起一絲怒意。
林水寒故意朝四周瞧了瞧:“怎麽,那小家夥沒跟你們一起出來?”
徐子霖一愣:“你不知道他在哪兒?”
林水寒奇異道:“我為什麽要知道?我又不是他哥哥。怎麽了,找不到他了?”
徐子霖沉默下來,他本以為徐言這段時間因為林水寒而心神不寧,出來借酒澆愁肯定也會找他,至少林水寒見到徐言獨自出去必定也會跟着。但是現在他卻說不知道弟弟在哪兒,徐子霖心中開始隐隐有些不安。
林月野道:“子路最近情緒不好,子霖說他昨晚出來喝酒,一夜未歸。正巧你昨晚也不在書院,我們都以為他和你在一起。”
林水寒邪肆地一笑:“子路跟我在一起你們才更應該擔心。我昨晚在海棠花苑裏,他要是也在,徐峻兄你……”
徐子霖面色一冷:“他敢。我打斷他的腿。”
林水寒無所謂地聳聳肩。
徐子霖盯着他的眼睛:“你怎麽不擔心啊?”
林水寒晃着手中的酒杯,微微眯起眼睛,“我為什麽要擔心,我只是他的師長,又不是兄長。”
徐子霖氣結:“你不是——”
林水寒眼神掃過去:“我什麽?”
“……”徐子霖說不出口,尤其是還當着林月野的面,他重重嘆一口氣,搖搖頭:“沒什麽,當我沒說。”
林水寒把酒杯遞到嘴邊,眼裏閃過一絲複雜的東西,然後仰頭一飲而盡,再擡頭,面色已是一片平靜。
兩人都不再說話。林月野看看這個,再瞧瞧那個,本着調節氣氛的心問了個問題。
“你們說的那個海棠花苑是個什麽地方?”
“……”
徐子霖神色更加冷峻,林水寒放下手中酒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個男人都會喜歡去的地方。”
“哦。”林月野恍然,“勾欄。”
“怎麽,”林水寒看着他,“月野兄有意去逛逛嗎?”
林月野道:“都說江南出美女,我确實想見識一下。”
徐子霖冷哼一聲:“那你去海棠花苑可見識不到。”
“為何?”
徐子霖面露嘲諷之色,林水寒邪邪一笑:“因為那裏邊都是像子路一樣的美少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