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子車牽縷

兩年前,南宋建炎四年,晚英十四歲。

這一年的秋天,天氣還不是很冷,那些從北方逃難過來的人還沒有适應揚州溫暖的氣候。

護城河堤岸上的人家,每日豆刻絲竹,煙火烹茶,過得平淡又祥和。

在一個有鴿子飛過的黃昏,晚英從昏迷中醒來,他睜着眼睛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拖着疼痛的雙腿爬到窗邊。

暮色猝不及防墜落下來,船家的燈影在暗如青綢的水面點了一盞細小如豆的火光。

晚英靜靜看着窗外,他聽見窗前漿聲柔緩,杜鵑啼血,橋上來來往往是歸人的傘影,還有千家萬戶絲絲縷縷的茶香笑語。

人間市井重複,細密,溫存豐實,無盡無望。這一個尋常的夜幕黃昏,人們如常歡聚,吃飯飲茶,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關心,十四歲的晚英,活在一場災難裏。

晚英生在揚州,五歲的時候跟随父母去了宣州宣城,在那裏閑居六年,這六年是他短短十幾年的生命裏最快樂的日子。

他們住在湖邊的的小村子裏,依山傍水的小竹樓,家裏有幾畝地,父親扛着鋤頭從田地裏回來,母親會為一家人準備鮮美的魚湯。農閑的時候,晚英跟着母親在湖邊擺渡,父親與幾個知交好友聚在一起,常常歡飲達旦。沒有人渡河,晚英會和村子裏的孩子一起玩兒,因為他從小就長得美麗俊秀,所以同齡人都喜歡和他一起玩兒,不管他做什麽,身後總會跟着一群小女孩。

晚英平安健康長到十一歲,不僅容顏越發俊朗,性子也養得內斂溫柔,雖然沒有念過什麽書,但是舉手投足之間卻盡顯清雅與平和。

這一年,金兵南侵,開封陷落。

那實在不是美好的一年,晚英跟着家人往南方遷移,一路上總是有人以各種方式或樣子死去。哀鴻遍野,還要時刻提防着金人士兵偷襲。那時候每日跋山涉水,提心吊膽,餐風露宿,父親總是愁眉苦臉,一天也不說一句話,逐漸變得沉默寡言,暴戾古怪,母親勸他,他就辱罵母親,莫名其妙地發脾氣。

一次,不知道母親又是哪裏惹到了他,他抓着母親的頭發把她往石頭上撞,面色狠厲,晚英沖上去攔他,他猛地一揮手,把晚英摔在了石頭上,額頭鮮血直流,半天起不來。母親看見兒子受傷,一把推開他,撲過去抱住晚英,問他:“晚英,疼不疼?”

晚英輕輕搖了搖頭:“不疼。”

母親看着他,眼淚突然就流了下來。

晚英看到她哭了,慌忙道:“我不疼,母親,我真的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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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緊緊摟住他,眼淚掉在地上,哽咽道:“晚英,好孩子,母親沒用,讓你這麽小就跟着我們受苦。”

晚英靠在她懷裏,并不覺得有多苦,父親母親陪着自己,無論遭遇什麽他都不怕。

父親在旁邊一直沒有過來,母親擡頭看向他,才發現他雙眼放空,面色凹陷,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整個人都顯得十分佝偻。那時候晚英還不知道,父親的身子已經敗了。

常年勞作,再加上酗酒過度,父親終于倒在了這一年的長途跋涉中。

夜裏他們圍在一個山洞裏休息,父親一直皺着眉頭,蜷縮在一邊誰也不搭理。母親幾次過去想看看他,都被他推了回來。父親年輕時就有肝病,這一夜更是疼得厲害,徹夜□□。

其他人都用或憐憫或感同身受的表情看着他們,但都不靠近,只守在自己的家人身邊。

快天明時,父親突然俯身嘔出一口濃稠的黑血,整個人被病痛折磨得破敗又滄桑。母親默默望着他,不住地流眼淚。晚英想走過去看看他,卻又不敢靠近,這時,父親突然朝他看過來,無力地揮揮手,晚英猶豫着挪過去。

“……晚英……我的孩子……”

父親的聲音沙啞破碎,晚英心中一酸,不顧父親滿身的髒污,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父親勉強扯出一抹笑容,嘴角還在往外滲血,“孩子,我快不行了……”

晚英聽見又要掉眼淚,父親擡起手制止他:“……別哭。”

“可是父親……”晚英哽咽。

父親重重喘息,眼睛看定他,那樣深的眼神,如同一口井,“晚英,你記住……在這世上,除了你母親,沒有任何一個人值得你為他哭。”

晚英眼淚更加洶湧。

“如果有一個人讓你因為他掉眼淚,那你一定要牢牢記住那個人。”

“……一輩子都不要忘記。”

這是父親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屍體逐漸僵硬。山洞有隐約的光線照進來,天色逐漸朗然,晚英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又流了幾滴眼淚,擦幹就沒了。

人們疲憊地爬起來,收拾一下又要開始沒有盡頭的跋涉。沒有人在乎一夜過去,又有什麽人死去,晚英和母親連安葬父親的時間都沒有,就要跟着其他人繼續趕路。

離開時,晚英最後看了一眼昏暗山洞裏父親的屍體,心裏哀痛。父親,我們來自江南揚州,現在也正是要遷往南方,可是父親,原諒我無法讓你和我們一起魂歸故鄉。

他突然覺得父親的屍體像記憶一樣無處安放。

不知走了幾個月,或是一年,他們終于來到了江南,水鄉沐陽。

原本一個村子一百多個人,堅持走到了沐陽,零零散散已經不到二十人了。

人們疲倦不堪,說什麽不肯再走,終于找到了一處安身之地,沐陽又是一個水美人善的魚米之鄉,大家都想安定下來。

晚英母親不甘心:“我們不是說好要去揚州的嗎?這才到沐陽啊。”

一個婦人道:“大家夥兒實在走不動了,就在這定下來吧。”

村長道:“晚英娘,我知道你們老家在揚州,也知道你們一直想回去。”無奈嘆息一聲,“可是你要體諒體諒大家夥兒,這一年來,路上死了多少人,晚英爹不也是折在了半途上嗎?”

母親哽咽道:“可是他爹也是想回去的啊……”

“從這裏到揚州不知道得再走幾個月,快要到年末了,天又冷,咱們真的再經不起折騰了。”

“是啊,晚英娘,住下來吧……”

“這裏也有不少和咱們一樣逃難來的人,向大嫂,就當是為晚英着想,孩子還小,讓孩子過一個安穩年,來年再說吧。”

……

所有人都勸她們母子倆,母親低頭看向晚英,猶豫着問:“晚英,你想留下來嗎?”

晚英俊秀的小臉上透露着堅定:“母親在哪裏我就在哪裏。我跟着母親。”

母親的眼睛又濕了,她低頭親了一下晚英的額頭,“那我們就留下來吧。”

他們就此住了下來。

城西有一所舊時的二層小樓,廳堂門前挂着一個青黃苔色的木牌子,上面镌刻着“子車牽縷”四個大字,這是母親用半生積蓄盤下來的一個裁縫小店。

樓上有幾房簡居,雖古舊卻也溫暖幹淨,母子倆就住在這裏。

在父親離去的第一年裏,晚英安心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本想送他去小鎮上的學堂讀書,但是學堂的書費母親實在負擔不起,晚英便很懂事地表示自己不想讀書,他想學廚藝。

恰巧一家酒肆裏的師傅與晚英十分投緣,他年過半百膝下無兒,又素喜晚英乖巧溫和的性子,便有意收他作學徒。

冬日清晨,晚英天不亮就起來去酒肆。走過薄霧籠罩的青石板路,一旁的護城河上還有未化的浮冰,偶爾一兩聲鳥鳴,掠過青灰色的天空。

依次有燈火從窗戶上亮起來,天也漸漸明了。

傍晚,和一些同齡的少年一起順路回家,還沒走到家門口就能聞到飯菜香,少年們和他揮手告別,晚英慢慢走上樓梯,望見母親在窗前靜靜裁衣的身影,方桌上早就擺好了飯菜,用碗盤倒扣着等他。

母親微笑着看向他:“回來了。”

晚英笑笑:“嗯。母親不用等我,自己先吃就好。”

母親溫柔地搖搖頭:“沒事。”

沐陽的冬天很少下雪,且時常都是晴朗天氣,漸漸地就到了新年。除夕這天,母親關了店門,不再接生意,晚英在酒肆中跟着師父學了一個多月,他又是極聰明的少年,頗得師父真傳,便自告奮勇為母親做了一桌年夜飯。

窗外爆竹聲聲,滿城都是綻放的煙花,花紙遍地,萬家燈火,街上行人往來不絕。

母子倆舉杯共飲,晚英興奮地趴在窗邊看夜空中的煙火。

母親慈愛地望着他挺拔清瘦的身影,輕聲道:“又過了一年,我的晚英已經十二歲,是個大孩子了。”

晚英轉過臉來,眼睛裏都是興奮的光彩:“母親,我長大了,等到春天,天氣暖和了,我們一起回揚州吧。”

母親愣了一下,然後微笑:“好。”

晚上母子倆一同守歲,外面喧嘩吵鬧,小樓內寂靜溫暖。母親坐在窗前縫制一件新衣,晚英則趴在桌子上疊紙元寶,不時會有小孩子在樓下叫他,晚英便跑到樓下和他們一起到碼頭去看河燈。

碼頭上有很多人,他們鼓足力氣一路擠到河邊,在岸上排成一排。

河裏漂着數百盞河燈,像璀璨的星空倒映在了水面上。河燈随着流水漂向遠方,岸上漸漸響起笛聲,悠揚動聽。

疏影橫斜,光影浮動,晚英靜靜望着閃爍的水面,不經意一擡頭,看到對岸有一個藍衣少年,眉目如畫,有一雙美麗清澈的眼睛。他看着晚英,看了很久,眼神都有些恍惚了。

彼時所有的劫難都還很遙遠,此刻只有溫柔的對望,以及晚英尚且還相信着的愛和希望。

第二天大年初一,晚英早早就起來,推開門來到街道上,滿地都是紅色紙屑,燃完的爆竹煙花。外面很安靜,寒冷而幹燥,他有些興奮,興沖沖跑到碼頭上,現在河道又恢複了平靜,偶爾有飛鳥打着旋兒從水面上飛過。

朝陽升起來,晚英走在街道上,兩旁的店鋪開張,泛起米酒的香味。

來到酒肆門前,老板娘打開門,看到他後露出笑容:“晚英今天來這麽早,大過年的怎麽也不多睡會兒?”

晚英笑眯眯的:“過年開心,睡不着。”

老板娘讓他進去,拿給他一盤點心還有一小碗細粥,一邊收拾店面一邊說:“你先吃點東西,你師父今天可能會晚點來。”

晚英在店裏吃完了早飯,辰時酒肆開張,客人陸續進店,廚師還沒有來,老板娘如常嗔怪道:“這老酒鬼昨兒除夕夜肯定又喝多了,現在估計還沒起呢。晚英,你先去後廚幫忙,客人都來了。”

“好。”晚英扔下胡餅就跑去了後廚房。

太陽越升越高,酒肆大堂內人聲鼎沸。西南角用木欄杆圍出了一小塊空地,上面鋪着軟墊子,幾枝早櫻,橫放着一架古筝,有一位紫衣女子端坐于內,低眉垂首,每日彈奏。

晚英叫她君姐姐。

君姐姐比他大五歲,今年十七,生得溫婉動人。晚英第一次見到她時,怎麽也不會想到她曾是個妓子。

到了下午未時,店裏客人少了,晚英忙完便坐在桌前吃午飯。君姐姐走到他身邊坐下。

“晚英。”君姐姐沖他笑笑。

晚英給她盛了一小碗粥,乖巧道:“君姐姐,我聽到你彈的曲子了,很好聽。”

君姐姐端起粥喝了一口,“你知道那首曲子叫什麽嗎?”

“不知道。”

君姐姐道:“《漁樵問答》。”

“《漁樵問答》?”

她溫柔地說:“講得是隐逸之士對漁樵生活的向往,渴望擺脫凡塵俗世的羁絆。”

晚英歪着頭想了想,道:“聽不懂。我覺得這凡世的生活沒什麽不好啊。”

君姐姐看着他,嘆了口氣,無奈地摸了摸他的頭:“傻孩子,那是因為你還沒經歷過世間的痛苦與無望。”

那時晚英還不知道君姐姐曾經的遭遇,也預料不到自己以後會經歷怎樣的苦難,這世間多的是沒有選擇的結果。

廚師一直到傍晚才露面,形容有些憔悴,晚英見到他迎上去,笑道:“師父你曠了一天工,老板娘要扣你工錢。”

廚師沒有像往常一樣和他談笑,他看向晚英的眼神透露着痛惜,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好像不知道該怎麽說。

晚英注意到了他的奇怪,疑惑道:“怎麽了?師父,發生什麽事了?”

“晚英。”廚師拍了拍他的肩膀,“師父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一定要撐住。”

晚英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情不自禁看了一眼高臺上的君姐姐,正對上她悲哀憐憫的目光。

廚師道:“你母親過世了。你回家吧。”

“……”

這消息如此突然,突如一切的突然。晚英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反應,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眼前漸漸恍惚起來,間或聽到母親在另一端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他回過神來,擡起頭看到廚師在跟他說話,旁邊君姐姐擔憂地望着他。他愣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就往外沖。

路越來越近的時候,心越來越痛,舊日情景鋪天蓋地而來,晚英承接不暇,悲傷都來不及。

那天夜裏晚英守在母親的屍體旁邊,徹夜未眠。

母親的死,竟然是因為失足從二樓掉落。她上樓去拿針線,二樓的欄杆年久失修已經有些腐朽松動,母親不小心從欄杆處翻身掉了下來,手裏握着的針刺穿了脖頸。她死前呼救,卻沒有人在她身邊。

有人來找母親做衣服,來了數次,敲門都無人應答,不久聞到了屍臭,便踹開了門。母親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屍體早已冰涼。

母親走了,房間裏空如墓穴。

她走得那樣急,桌上還有未完工的衣服布料堆着,褶皺中刺着一根縫衣針。晚英呆滞地盯着那堆布料,他知道那是母親為他做的新衣。

他在黑暗中哭了一夜,第二天太陽升起來,眼裏已沒有了眼淚。

酒肆裏的老板娘幫他給母親訂了棺材,選墓,安葬,這一切全部忙完也不過就兩三天的事,如母親的死一樣迅速。

晚英從墓地裏回來,又去了碼頭。

冬天的早晨,碼頭上寂寥無人,河面上結着冰,偶爾有幾只飛鳥掠過。

晚英站在河邊,靜靜地望着對岸,想起了除夕那天晚上見到的那個藍衣少年。他有一雙美麗又清澈的眼睛,望得晚英心裏微微有些潮濕。

公元1128年年初,母親死了,死在了這一年的大年初一。晚英還是沒有回到故鄉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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