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向晚不盡
春天漸漸來了。
晚英依舊在酒肆裏當學徒,他變得有些沉默,不太愛說話了。老板娘憐惜他小小年紀就痛失雙親,所以總是格外偏愛他一些。
此舉引起了店裏其他夥計的不滿,尤其是老板娘那個浪蕩風流不學無術的兒子,董謙。
董謙對君姐姐垂涎已久,奈何君姐姐連看也不願意看他一眼,卻總對晚英溫柔相待,細語溫言。他記恨晚英已久,如今見他淪落孤身,便總是借故為難他,晚英少年心性,自是受不得辱,店裏其他夥計又都奉承董謙,如此晚英便漸漸得罪了所有夥計。
一天晚上,晚英躺在床上睡不着,便出來走走。
冬天已經盡了,沐陽又是一春。夜晚的街道吹來柔和的微風。
天上一輪彎月,晚英沿着街道散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酒肆門前。從門縫望進去,裏面一片漆黑,只有二樓的一個窗戶還亮着燈,晚英認出那是君姐姐的房間。
晚英有一瞬間非常想在窗下叫她,想看到她打開窗戶探出身對自己露出溫柔的笑容,然後問他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家。
他感覺自己這幾個月心裏非常空,晚上做夢經常夢見除夕夜遇到的那個藍衣少年,他們在夢中一起跋涉,走過了漫長的路途。
他很想和君姐姐說說話,和她說說這個美麗又悲傷的夢。晚英擡起頭,看到君姐姐的房間也熄燈了,默默嘆一口氣,轉身回去。
沒過幾天,君姐姐病了。
晚英很擔心她,在後廚忙完就上了二樓。君姐姐卧在榻上,很沒有精神。
晚英叫她:“君姐姐,你怎麽樣?”
君姐姐扯出一絲笑容:“你來了。”朝他揮揮手,“你坐過來。”
晚英走過去坐在榻邊。
君姐姐擡手把碎發別到耳後,問他:“姐姐是不是不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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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英笑了笑:“沒有,君姐姐永遠是最好看的。”
君姐姐盯着他,輕聲道:“自你母親過世後,我就再沒見你笑過。其實你笑起來多好看。”
晚英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姐姐,我想回揚州。”
君姐姐愣了一下:“回揚州?你一個人?”
晚英道:“我想讓姐姐和我一起走。”
君姐姐笑了:“好孩子,姐姐走不了的。我現在這樣,到哪裏都會拖累他人。”
晚英以為她擔心自己的病,便說:“那等你養好了病,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君姐姐搖了搖頭,并未回答。
晚英以為她累了,便囑咐她好好休息,徑自下樓了。
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清明這天,晚英到母親的墳山上掃墓,陽光潋滟,漫山遍野都是盛開的映山紅。
回程途中,他因記挂着君姐姐,便擇了條小路回去。沒想到剛出了小巷,迎面撞上幾個彪形大漢,他欲躲過去,卻被鉗制住,反手扭捆在後。晚英奮力掙紮,嘴裏叫嚷着:“你們是誰?!為什麽要抓我!”
那幾個大漢哪裏肯聽他說話,抽出一塊破抹布塞進他嘴裏,将他扔在地上,一陣拳打腳踢便從頭而降。他的雙手被綁縛在身後,胸口遭受重擊,疼得幾乎暈過去,又被揪住頭發掌掴臉頰,嘴裏流出鮮血,視線模糊,喉嚨裏發出嗚鳴。待到那幾人離去,晚英像一根折斷的木棍一般蜷縮在地上,身體像被折成兩段,嘴裏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晚英才從昏迷中醒過來,看到天邊一抹雲霞。他想起來,一天一夜未歸,君姐姐一定很擔心自己,剛動一動就覺得全身都疼,胸口更是痛得他倒吸一口涼氣。他還不知道自己被打得內出血,肋骨也斷了三根。
晚英掙紮着起來,眼前一片眩暈。艱難挪動步子,捂着胸口朝酒肆走去。
來到酒肆門前,正遇上老板娘的兒子董謙從裏面滿面春風地走出來,看到他狼狽的樣子,“哧”地一笑,道:“哎呀,小可憐回來了?這是被誰欺負了,怎麽弄得這樣狼狽?”
晚英心知肚明,他看不慣自己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那幾個大漢肯定就是他找來報複自己的,他狠狠盯着董謙,一句話也不說。
董謙得意道:“你瞪我幹嘛?你這一夜不回,可知君姑娘有多挂念你,不過現在你回來了也沒用了,她已經是我的人了。”
“……”
晚英睜大眼睛,喝問道:“你說什麽?君姐姐……你對她做了什麽!”說完胸口又是一陣痛。
董謙搖了搖扇子,“你的好姐姐顏色動人,豈不知身姿亦是風流……昨晚……”
“住口!”晚英揪住他衣領,眼中要冒出火來,“王八蛋,我要殺了你!”
董謙揮掉他的手,一把将他推到在地,輕蔑道:“殺了我?你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思替別人出頭?我勸你還是上去看看你的君姐姐吧,仔細她又要尋死,白白髒了我家的地!”說罷拂袖而去。
晚英跌坐在地上,望着他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齒。
他艱難上了二樓。彼時老板娘回老家探親去了,晚英學成出師所以他師父也不常來,現在又過了吃早飯的時辰,酒肆裏空落落的沒什麽人,晚英覺得腳踩在木板樓梯上的聲音都震得他心痛。
猶豫着推開君姐姐的房門,裏面很靜,他站在帷幔外,看見裏面隐約的人影,卻不敢過去。
半晌,君姐姐在裏面叫他:“晚英,晚英。”
這聲音如此憔悴而熟稔,晚英慢慢走過去,吃了一驚。君姐姐衣衫破碎坐在榻上,第一次見她臉上無妝,只剩一個清麗的素顏輪廓,眼窩深陷,臉色灰白黯淡,頭發也蓬亂,她定在那裏看着晚英,嘴角還有勉強的笑容,卻萬分慘然。
為什麽一天未見,你就變成這樣了?晚英上前緊緊抱住她,忍着心口的痛楚:“……沒事了。君姐姐,沒事了。”
君姐姐說:“……你給姐姐做點兒吃的好不好?我很餓。”
“好,好。”
晚英忍痛跑到廚房,看看還有什麽新鮮的食材,給君姐姐做了幾盤點心、風腌果子貍、五绺雞絲、炸春卷,又勉強堅持着熬了一大碗枸杞百合湯,擺了滿滿一桌子。做完這些,他胸口已痛得直不起腰,斷掉的肋骨折在身體裏,快要刺穿內髒。
君姐姐扶住他,顫抖着問:“是誰把你打成這樣?……董謙那個畜生是不是?”
晚英扶着桌子嘴裏又開始吐血,有氣無力道:“……他叫人攔住我,把我打傷不能回來救你,他好對你……”
“……別說了。”君姐姐絕望地打斷他,“我這就送你去醫館。”
晚英揮揮手:“君姐姐……饒過我,我……我實在走不動……”
君姐姐站起來,移步到他面前,“我背你。”
“可是你的身子……”
君姐姐沒說話,蹲下身咬牙把晚英背在後背上,轉身下樓。
醫館裏的老大夫會給人接骨,晚英在他那裏躺了半個多月,身上的傷便好得差不多了。
君姐姐每天來看他,給他送飯,老板娘自知對他們倆有愧,也不說什麽,只是幫晚英付了半個多月的醫藥錢。
晚英回到酒肆,越發地沉默,除了廚師和君姐姐,也不再主動和誰說話。
君姐姐遭此劫難,臉上也沒了笑容,身子一日日消瘦下去,有時晚英上去找她,看到她衣衫褴褛,神情卻冷漠,便知是董謙夜裏又來強迫她了。
晚英無數次發誓要手刃了董謙,君姐姐卻告訴他自己有身孕了。
那是立夏的一天夜晚,君姐姐正要安寝,卻聽房門“喀噠”一響,董謙喝得醉醺醺的搖晃進來。君姐姐眉眼一冷:“滾出去。”
董謙素日受她冷眼慣了,喝醉了酒更是暴躁,罵道:“不知被老子睡過多少次了,如今還作這矯情的樣子給誰看!”
君姐姐氣得渾身發抖:“你閉嘴。”
“想讓老子閉嘴,就給老子過來。把我伺候舒服了,自然不會虧待你。”
君姐姐慢慢走到他身前,燦然一笑,突然從衣袖裏抽出一把剪刀,轉身間就朝他心口刺去。
董謙雖醉了酒,反應卻快,身子一側,堪堪躲過去,反手擒住她的手腕,一用力,剪刀就掉在了地上。
“小□□,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是吧?看來不給你點兒教訓你就不知道我是誰!”
說罷擡腿一腳踢在她膝彎處,君姐姐猝不及防跪在地上,拳腳便如雨般落下。
君姐姐被他踢中了腹部,痛得伏在地上嘔吐,腦袋眩暈,董謙揪起她的頭發,把她拖到二樓欄杆處,鎖了門。
君姐姐有氣無力趴在地上,感覺下身有溫熱的東西流出,她絕望了,冷得全身發抖,爬過去砸門無人應,只能崩潰哭泣。
第二天早上老板娘才發現,把她放了出來,君姐姐渾身是傷,被冷風吹了一夜,又流了産,虛弱得話都說不出來了。老板娘氣憤兒子做出如此不堪的事,卻又舍不得打,只是重重訓了幾句,又給君姐姐賠禮,君姐姐只是冷冷一笑:“都走吧。”
她一天未下樓,晚英并不知昨晚的事,以為她有了身孕需要養着,也沒去打擾她。
當天夜裏,董謙死了。
晚英匆匆闖進君姐姐的房間,焦急道:“君姐姐,你知……”
君姐姐淡淡的:“知道,就是我殺的。”
官府來拿人,老板娘哭訴不止,捕快卻帶走了晚英。
“……君姐姐你聽我說,我知道你心裏苦,可是你不能被抓進牢裏。你還不到二十歲,進去了你這一生就毀了。”
“我替你去。”
“……我比你小,又是男人,日後從裏面出來了還可以從新開始……”
“你就聽我的吧……我不是自暴自棄。”
“君姐姐你聽我說……”
晚英在勞裏待了一年多,而後被發配到了揚州。
牢獄生活讓他成長了不少,個子也高了,身形挺拔,容顏溫潤俊美。他在裏面不知吃了多少苦,常人無法想象,被欺淩被打罵,幾個牢頭觊觎他的美麗而差點兒被強辱,全身都是數不盡的傷口,每天吃的是馊了的飯菜,更有甚者還往裏面撒尿,可是晚英也只能咬牙咽下,他還要出來重新開始。
被發配到揚州,他并沒有很高興,無數次想回歸故裏,卻從未想到是在這種情境下,彼時又是一年秋盡冬初,到了揚州城的第一天夜裏就下了雪。
晚英被發配來墾荒,在一個廢棄的小山坡上,地頭有幾間草屋,住着幾個同樣來服役的人。
如此過了數月,到了建炎四年。
其中一個長着絡腮胡的男人因貪圖美色奸殺了好幾個女孩子而被發配到這裏,他見晚英生得眉清目秀,轉盼多情,不覺又動了不恥之心,但因周圍人多,卻也不好做什麽,尋常只是調笑他幾句。
晚英終日勞作,給其他人燒茶煮飯,這些人欺負他年紀小,有什麽髒活累活都便都扔給他幹,晚英一句怨言也沒有,依然溫柔沉默,內斂乖巧。
九月的一天夜裏,晚英剛剛睡下,那個長着絡腮胡的男人便偷偷進來了,他就着月光看到晚英臉龐柔和,睡相沉靜,心內越發蕩漾,欲對他行那羞恥之事。誰知晚英只是假寐,待絡腮胡俯身靠近時,他立刻睜開眼睛,從被窩裏抽出一把匕首,倏忽向絡腮胡刺去。絡腮胡不料晚英如此,一時躲閃不及,被他刺中了手臂,登時鮮血淋漓,他咒罵一句,狼狽逃去。
晚英還不知道這就是所有災難的起始。
絡腮胡觊觎晚英日久,卻又忌憚他身上帶着兇器,心中不甘,便和兩個看着他們的解差暗中商議,偷偷把晚英送到紅樓裏去。
揚州自古繁華,早市淩晨便有,夜市燈火不休,有紅顏羅帳的脂粉青樓,自然也有風流俊秀的清倌小園。
兩個解差把晚英押到紅樓裏,管事兒的媽媽看晚英如此容貌,高興得不得了,仿佛得了什麽寶貝一樣,給了兩個解差一千兩銀子便将晚英留下了。
晚英寧死不屈,媽媽倒也不惱,因為每個初進來的少年都是這樣,她在這行做了這麽多年了,早已司空見慣。
晚英第一次是被媽媽下了藥。
過程已經不清楚了,只記得清醒時已是黃昏,天邊有鴿子飛過。
晚英頭腦混沌,勉強坐起來,衣服都被扯爛,身上都是深深淺淺的痕跡,屋子裏已經沒人了。可笑他一朝失足,卻連那人是誰都不知道。
他想下床,可是痛得連腿都站不直,只能艱難爬到窗邊,看外面暮色蒼茫。
些許零落的漿聲之間,有歌女渺茫的歌聲遠遠地傳來。此時已是初秋時節,落了雨,橋上歸人撐着傘,像是褪色的皮影戲。晚英怔怔地望着窗外,內心空蕩又難過,他想起了君姐姐,還有前年在沐陽碼頭邊見到的那個藍衣少年,為什麽這世間會有那麽多的萬家燈火,甜蜜如傷。
晚英十四歲就此落入風塵,這是他沒有選擇的一個世界,除了接受只能屈服。
可是距離他遇到江寧還有三個月。
作者有話要說: 忏悔!作者真的不是後媽,這一章我自己寫得也很心痛,但是故事大綱早就定了,不好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