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霧中風景

三個月後,建炎四年臘月。

江寧回到書院,內心很疲憊,父親死得蹊跷,他才剛剛三十二歲,會有什麽人要害他呢?

他們一家人一直過得非常艱辛,母親還是青樓裏的一個妓子,父母感情疏離,他的家從小就支離破碎。

父親沒了,母親也不知所終,她的那些恩客經常來糾纏江寧,那些人禽獸不如,連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也不放過。江寧一個人在揚州城裏找尋母親找了好久,冷風吹來,他突然覺得人生無望而沮喪。

他回到書院,徐子霖可憐他年少無依,向山長請求書院收留下他,山長沉吟了一會兒,便答應了。

彼時書院又收了好多來求學的少年,大都十三四歲,江寧最大,便是他們的師兄。其中一個男孩年紀很小,才十一歲,叫穆泠,整天跟在他身後,像個小尾巴一樣。

衆少年都喜他溫和文雅,清煦陽光,一雙眼睛美麗又清澈,穿上藍色的院服如芝蘭玉樹。

漸進年關,天氣很冷,學子們都放假回家了,一些先生也都回去了,書院裏頓時有些冷清。

這天下午,天上又飄起了緩緩的細雪,天色蒼白而灰黯,江寧無家可回,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母親,心裏有些難過,便來到後院找桑钰樂師。

繞過一排客房,面前出現了一個清雅的亭子,旁邊一方湖泊。桑钰一身紅衣,獨自在湖邊撫琴。

江寧慢慢走過去,停在他面前,道:“先生。”

琴聲止息,桑钰道:“我已經不是你們的先生了。”

江寧道:“……桑钰樂師。”他頓了頓,“你最近……都讀了什麽書?”

桑钰道:“《月野文集》。”

江寧道:“……我記得徐學監說過那是本□□啊,裏面都是些绮媚之詞……”

桑钰淡淡道:“雖是绮媚之詞,卻有文人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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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江寧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桑钰樂師,我想我父母了。”

桑钰眉宇微動,仿佛想起了什麽久遠的情景,神情有點恍惚,他擡起頭,道:“今晚你來我房裏,我陪你說說話。”

江寧眼睛一亮,“好。”

他回去打掃了齋舍,又鑽進靜室整理書卷,迫不及待地等着傍晚的到來。

天色漸黯,江寧走出藏書樓,西邊一片絢爛的霞光。他先去齋堂吃了晚飯,然後就往桑钰樂師的住處走去。還沒走到門口,遠遠地就看見屋裏透出光亮,咦?下午桑钰樂師不是出去了嗎,說是會晚點兒回來,怎麽現在就回來了?

他疑惑地走過去,輕輕推開門,然後睜大了眼睛,眼前的情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桑钰在煎藥,神情微微焦急,裏間軟榻上躺着一個容顏非常溫潤俊美的少年,臉頰通紅,好像是發燒了,身上衣衫破爛,全身都是瘀傷,眉頭緊緊皺着,神色很是痛苦。

他悄悄退出來,問道:“桑钰樂師,這是怎麽回事?你出去一趟怎麽帶了個孩子回來?”

桑钰道:“偶然遇到的。是個命苦的孩子,我于心不忍,想幫幫他。”

江寧點點頭,又忍不住往裏面瞧了一眼,心中不知怎麽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以前就在哪裏見過這個少年。

桑钰道:“你今晚先回去吧,我得照顧他,你明天再過來。”

江寧道:“好。桑钰樂師如果需要幫忙的話你就跟我說,我一定會幫你的。”

一夜過去,天邊露出魚肚白,江寧早早地就醒了,他迅速穿戴好,急急就地往桑钰樂師這裏來。

那孩子還沒有醒,掙紮在睡夢中,額頭上都是冷汗,江寧悄悄走進去,站在床邊低頭看他。

桑钰道:“燒退了,但就是不醒。”

江寧道:“你是在哪裏遇到他的?”

桑钰道:“諸郁央的門前。”

江寧:“……啊?”

諸郁央是揚州城最出名的養小倌兒的園子。

江寧:“他是……”

桑钰點點頭。

江寧沉默,突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桑钰沖他招招手,“你跟我過來。”

桑钰帶他走到書房裏,四周牆壁都是書架,散發着濃郁的書卷味,他走到一排書架前,抽出一副古舊的卷軸,道:“雖然你們學監不讓我做你們的先生了,但總算是沒把我這些書都給扔了。來,我這有本書你看看。”

江寧接過書,笑了笑:“什麽好書啊?我就知道老師你最好了,不做我們先生了但還是想着我們。”

桑钰難得笑了一下:“我也就給你看看,如果你那些同窗都來找我,那我可吃不消。”

江寧笑:“知道您對我最好了。”他把卷軸攤開在書案上,是一卷《易經》。

“《易經》?老師,你給我看這個幹嘛?”

桑钰道:“你需要靜靜心。”

江寧道:“我什麽時候心不靜了?”

桑钰:“很快你的心就不靜了。”

“……啊?”

這時,從裏間傳來一聲痛呼,桑钰和江寧對望一眼,急忙同時向裏面走去。

卧榻上的少年醒了,正睜着眼呆滞地望着頭頂,神情恍惚,江寧走過去坐在榻上。桑钰很識趣地沒有過去。

江寧俯下身道:“你醒了。”

少年看向他,眼神微微動了一下,他有氣無力道:“我還以為我已經死了。”

江寧溫柔道:“你沒死,你還活着,是我們救了你。”

少年搖搖頭:“為什麽要救我。活着好累,我已經沒有力氣了。”

江寧心裏沒來由地一痛,他握住少年的手,輕聲道:“你別這麽想。我不知道你遭遇過什麽,但是上天不讓你死,就說明你活着還有未遇到的人和未見過的希望。你要相信。”

少年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後重重點了點頭:“我相信你。”

他笑着摸了摸少年的臉頰:“信我做什麽。真是傻。”

桑钰适時開口道:“語霖,你扶他起來,先吃點東西。”

江寧小心翼翼地攬住他的腰,把他扶起來靠在牆上,感覺他骨骼纖細,身形清瘦,心中更是憐惜。

看着他低頭溫順地吃東西,江寧有些失神,禁不住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向晚英。”

江寧把這個名字反複念了一遍,然後擡頭沖他露出笑容:“我叫江寧,字語霖。”

他們就此相識。江寧每天都來看他,給他帶好吃的,陪他說話。他從不問晚英身上的那些傷是怎麽來的,也不問他以前經歷過什麽,太多的事情都倒映在晚英的瞳孔裏,清澈得讓人睹之心碎。

那三個月裏發生了什麽事,誰都不知道,晚英眼裏仿佛隐藏着兩個午夜子時的淩晨。

晚英傷好能出屋時,江寧帶他去了瘦西湖。站在湖邊,晚英恍覺對那個淫靡原罪的世界有告別之感,就好像重生一樣,日光原來充滿了溫度,白晝原來是這樣的,他都快忘記室外的白晝是什麽樣子了。

江寧站在他身邊,低頭溫柔地和他說話,晚英望着他美麗又清澈的眼睛,彼時天空又開始飄雪,他垂下眼神,心中第一次感覺到了希望與眷戀。

徐子霖和徐言一個月前去了臨安的松凝書院講學,除夕前一天才回來。聽說西門樂師撿回來一個紅樓少年,徐子霖雖不悅,但他心善,也沒有說什麽,徐言回來第二天就跑來看晚英了。

聽到腳步聲,晚英在裏間道:“江寧哥哥,我做了菱粉糕,你嘗嘗好不好吃。”

他走出來,看到徐言,愣了一下,“你是?”

徐言嘻嘻一笑:“我叫徐子路,是這個書院的學生,徐學監是我哥哥。”

“哦……”

徐言朝他走進一步,笑道:“聽說你長得非常漂亮,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晚英臉紅,輕聲道:“我做了菱粉糕,你……你要不要吃……”

徐言道:“要!”

桑钰進來時,就看到兩人坐在桌邊吃點心,徐言一臉明朗天真,晚英也在笑,眼裏卻沒有笑意。兩人都是一般年紀,卻是兩段命運。

桑钰走進去,在桌邊坐下,道:“吃點心呢。”

徐言道:“嗯。晚英做的,特別好吃。”

桑钰道:“人家是給語霖做的,都讓你給吃了。”

晚英急忙道:“不不不,你吃吧,沒事的,我再給他做。”

徐言道:“江師兄呢?一天沒見他了。”

桑钰道:“今天是他父親過世一個月,他去掃墓了。”

晚英驚奇道:“江寧哥哥的父親去世了?”

“是啊。”徐言道,“江師兄的父親無緣無故地死了,母親也不知所蹤,他還被那些人……”他突然閉了口,想起晚英的出身,尴尬地笑笑。

桑钰無奈道:“你們三個人小小年紀都沒有了父母,過年也無家可回,應該互相幫助扶持。”

晚英看向徐言:“你父母也沒了?”

徐言道:“我都沒見過我父母,連他們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又笑起來,“但是我有哥哥。”

晚英沉默,心裏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我也有江寧哥哥。

這天除夕,大街小巷爆竹聲聲,非常喧嘩熱鬧。書院裏也是張燈結彩,大家一起貼春聯,包餃子,打掃房屋,晚英和廚師給大家做了滿滿一桌子菜。上午飄了小雪,下午天就晴了,徐子霖給了徐言和晚英一些錢,讓他們去街上逛逛,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就買下來。

街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采購年貨的人,他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不一會兒手裏就多了串糖葫蘆,各種點心果子。

徐言道:“你買這麽多點心幹嘛,你自己都會做。”

晚英道:“自己做的和買的怎麽能一樣。”一轉身拉着徐言跑到一個小攤前面,“老板,來一袋江米糖。”

徐言道:“真是服了你了,逛一回街幾乎全買了糖。”

晚英:“嘻嘻,好吃啊。”

也許是因為以前遭遇過太多苦難,所以晚英格外喜歡吃甜食,平時沒事也會做點心給大家吃。

回學院的路上,碰到幾個常常欺負徐言的小流氓,徐言拉着晚英轉身就跑,跑到書院門口兩人停下來,徐言氣喘籲籲道:“……好了,他們追不上來了……”

晚英彎下腰大口喘氣:“……他們為什麽總是要找你麻煩呢?”

徐言道:“欺負我無父無母呗。從小就是這樣,我都習慣了……不過你別告訴我兄長啊,讓他知道了又要罵我了……”

“……好。”晚英頓了一下,“你先回去吧,幫我告訴西門樂師,我有些事待會兒再回去。”

“好,你自己小心點。”

兩人進了書院,徐言回齋舍,晚英轉身向櫻花林走去。

冬日寒冷,繞過層層疊疊相互交錯的枝丫,前方出現了一座精致的八角亭,裏面站着一個人。

晚英看見他,剛想喊“江寧哥哥”,卻見另一個少年走上前去。

兩個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隔得太遠聽不清楚,不過看着挺親密的樣子,晚英站在原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後轉身就跑。

江寧也看見了他,見他跑了,跟穆泠說了一聲,急忙去追。

晚英跑到風露草園停下,江寧追上來,在身後叫他:“晚英。”

晚英:“……嗯。”

江寧道:“你別誤會,泠兒找我只是問我《易經》看完了沒有,他也想借來看看,他最近心有些不靜。”

“……”晚英想起來,“對啊,我幫他打掃整理齋舍,看到他枕頭底下藏着書,封面上畫着一個特別漂亮的女子,還有很多花……”看到江寧笑着看他,他臉紅了一下,“……誰誤會了。”

江寧道:“沒誤會你跑什麽。”

晚英道:“我……我午飯吃多了,想跑跑消消食不行嗎?”

江寧笑着伸手捏他臉頰:“行。”頓了頓,“不過我沒把《易經》借給泠兒。”

“啊?……為什麽?”

“因為我的心比他還要不靜。”江寧伸手環抱住他,“你知道是因為誰嗎?”

晚英:“……不知道。”從布袋裏掏出一個紙袋,“我給你買了江米糖,吃嗎?……松開我。”

江寧騰出手接過紙袋,然後更緊地抱住他:“不松,天冷,抱着你暖和。”

“……”

春節過後,下了兩三場雪,就到了元宵節。

江寧帶着晚英和徐言去河邊放河燈。

河中星光璀璨,花市燈如晝,他們三個人好不容易擠到河邊,把手中的蓮花燈輕輕地放到河裏,三盞承載着三個人不同願望的蓮花燈随着河水飄向遠方。

他們在街上又逛了一會兒,看花燈,猜燈謎,沒一會兒徐言就累了,“我想回去了,我特別困。”

江寧無奈道:“那好吧,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徐言道:“你們倆呢?”

江寧道:“我們倆再逛逛,我還不累。”然後他看向晚英。

晚英連忙道:“我也不累。”

徐言打了個哈欠:“那你們倆逛吧。我回書院了”

他們互相道別,徐言轉身朝書院走去,江寧和晚英目送他消失在街角,他們不知道徐言就此遇見了林水寒,那是他們第一次相見,不過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江寧和晚英又去了河邊,岸上已經沒什麽人了,他們并排站在一起,看河水中的倒影。

江寧道:“晚英,你看這樣像不像前幾年,咱們倆在沐陽的碼頭第一次相遇?”

晚英道:“嗯,但是你要站在河對岸看我,這樣才像。”

江寧忍不住想抱他,正巧晚英擡頭對上他的眼睛,他別過頭輕咳一聲:“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正月十五過後,書院複學,學子們相繼回來,江寧要聽學溫習準備院試,晚英依然跟着西門樂師住在後院,幫廚師準備學子們的一日三餐。

每次晚英來送飯,少年們都要調笑他一番,他性子溫和,反倒很讨少年們的喜歡,總是追着要吃他做的點心。

這一日晚上,江寧悄悄推開了晚英的房門,把他從床上叫起來。

晚英困得連眼都睜不開,嘟嘟哝哝道:“江寧哥哥你怎麽來了……”

江寧道:“做宵夜。”

“……啊?”晚英倒頭又睡下了,“可是我不餓啊……”

江寧把他抱起來:“我餓了。”

“好吧。”晚英慢吞吞地穿衣服,“給你下點面吃行嗎?”

江寧:“熬點兒粥。”

他們來到廚房,江寧親自給他系上圍裙,晚英哼哼道:“江寧哥哥你晚飯沒吃飽嗎?那我以後給你多做些好了……”

他做完飯就回屋了,不知道其實江寧根本就沒吃。

此後江寧每天晚上都來找晚英做宵夜吃,晚英被他折騰得每天送完飯回去倒頭就睡,衆少年看他那麽累,漸漸地也就不去找他做點心吃了。

江寧很滿意,專心準備院試。

作者有話要說: P.s:

好啦,回憶完結!鬼知道我為什麽要寫這個番外,純粹找虐……

關于晚英害死了江師兄的父母這個事兒,作者會在後面單開幾章解釋的,畢竟不是主線劇情。

其實他們倆的設定并不是cp,晚英生性軟弱,只是依賴江師兄而已,少年人友誼很純潔噠!不過長大之後會不會有什麽發展就不知道了……(捂臉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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