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遂初答客
晨霧散了,太陽升起來,藏書樓古卷軸室內,一方書案,兩人閑坐,靜默無語。
過了一會兒,徐言道:“師兄,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咱們三個人以前經常在一起玩兒的。”他挪到江語霖身邊,“我想知道後來的事,就你參加院試之後發生了什麽。”
江語霖道:“沒什麽,就是我無意中知道了我父親的死因。”
江語霖沒有通過當年的院試,誰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連桑钰樂師都有些納悶,以他的資質,考過院試是輕而易舉的事。江語霖去江南貢院考試之前,晚英仔仔細細給他收拾好了包袱,啰啰嗦嗦地叮囑了他一大堆要注意的事情,江語霖還笑他真是操心的命……
算了,不想了,那些事感覺好久遠,回憶起來都是無法忍受的痛,晚英默默嘆了口氣,起身離開亭子,擡頭看見桑钰樂師站在面前。
桑钰道:“又想起以前了?”
晚英搖搖頭:“沒有,就是發了一會呆。”
桑钰道:“難得你清閑,如此枯坐無趣,晚英,我帶你去聽戲如何?”
“……好啊。”
出了書院,正好碰到徐子霖他們從茶樓裏回來,桑钰沖他們點頭致意,徐子霖徑直走過去:“我去學堂了。”
林水寒看着桑钰,向他擡了擡手,又似乎是因為人多,并沒有進一步動作,轉而掩住嘴打了個哈欠,微微一笑:“我也回去了,出來得太早,困,回房補覺。”
林月野道:“我……”
桑钰瞥他一眼:“你不準回去,跟我們去聽戲。”
林月野:“……诶?”
晚英走在兩人之間,擡頭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心中不知為何有種很微妙的感覺,他扯扯桑钰的衣袖:“公子,我想吃麥芽糖。”
桑钰道:“不買江米糖?你以前不是喜歡吃江米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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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英道:“那是以前,現在不喜歡了。”
桑钰微微一哂,摸了摸他的頭,道:“不喜歡就算了,長大了喜好也是會變的。喜歡吃麥芽糖就多買點,你還想吃什麽?”
晚英道:“也沒什麽特別想吃的。公子,我們去聽戲吧。”
三人繼續往前走,桑钰樂師高潔自持,半天不多說一句話,晚英生性溫和沉靜,也不多話,只是自顧自走路,林月野最是個閑不住的,一路聒噪。桑钰瞪他一眼:“你累不累?能不說話嗎?”
林月野道:“就說。誰讓你把我拖出來的。”
桑钰盯着他,張了張口,突然從旁邊的肆棧裏傳來絲竹之聲,樂音清雅苑麗,很是動人。林月野湊過去,在門前仔細聽了一會,道:“像是前朝的燕樂,只是不該是這個時候能聽到的,不是早就失傳了嗎?”
桑钰道:“進去看看。”
林月野已經做好了裏面莺莺燕燕脂粉撲鼻的準備,可是一只腳跨進去,展現在眼前的卻是格外清雅的一幅畫面。
是教坊花樓沒錯,但是大堂卻裝飾得很有品味,西南角一處高臺,用紅木欄杆圍起來,欄杆上爬滿了紫藤蘿,綴着白色的小花。高臺上有一藍衣女子在袅娜地跳舞。
林月野只瞟了一眼,就忍不住啧啧稱嘆,被桑钰樂師瞪了回去。
高臺下連着一個稍矮的臺子,這個臺子旁邊又有一個更矮的小臺子連接,看起來像一個被加寬加長的三級臺階。第二個高臺上立着一位神情柔和身姿秀美的女子,正在悠揚婉轉地高歌。而最低的臺子上則坐着一位素手彈琴的安靜女子。
這三級高臺太引人注目,剛進門就把人吸引了過去,林月野回過神來,才發現這大堂內各種文曲形式都有。
高臺前另外僻了一處幽靜所在,用藤蔓纏繞的木欄隔開,裏面是棋室,安置了七八個棋盤,有風流公子在裏對弈。西北角十幾個人圍着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先生聽評書,樓上是一群文人雅士對着窗外的竹林清影作詩弄詞,或有人詩性大發,提筆一揮而就,引來陣陣喝彩。
其它地方散落着茶桌案幾,供客人閑坐飲茶,中間有一女子輕撫箜篌而坐。
紅樓內座無虛席,大都是年輕風流的公子,偶爾會有德高望重的先生踏足,但不常見。懷抱箜篌的女子擡眸輕飄飄掃了桑钰他們一眼,這一眼柔情萬種,林月野頓時想飛奔過去,被桑钰攔着,任憑他抓心撓肝,也只能跟在桑钰後面一步一步慢慢踱過去。
走近了,才看清女子懷中的箜篌是鳳首箜篌,因琴頭雕成鳳首形狀而得名。女子擡頭,沖他們微微一笑,柔聲道:“三位公子請坐,小女子已恭候多時。”
說罷素手一撥,琴音便破空而來,清細綿軟,與高臺上的筝樂迥然相異,同奏卻又契合無縫,聽來頗是一種享受。
三人落座,晚英有些拘謹,坐在桑钰身邊,低着頭不知道看哪裏,桑钰給他倒了杯茶,輕聲安撫他幾句,擡起頭,那女子恰好彈奏完一曲,一雙美目朝他們投遞過來。
林月野撫掌稱贊道:“姑娘才藝了得。”
女子笑道:“謬贊了。那,比之這位公子如何?”
林月野轉頭看一眼桑钰,道:“自然是姑娘你更勝一籌。”
桑钰不為所動,低下頭輕聲詢問晚英是不是覺得吵。女子掩唇而笑:“公子莫要哄騙奴家,”她指了指桑钰背後的古琴,“你身邊的這位公子一看便是風雅高潔的樂師,怎能與我等樂伎相提并論?小女子所奏都是些花間樽前的靡靡之音,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林月野道:“樂音有樂音的風雅,俚曲有俚曲的妙處,每個人的喜好都不盡相同,姑娘又何必妄自菲薄。”
女子頓了頓,看向桑钰,道:“不知奴家是否有這個榮幸,聽公子彈奏一曲?”
桑钰取下背上所負古琴,置于身前,雙手覆在琴弦上,指尖微動,一曲華美英淨的樂調流瀉而出。
此曲一出,林月野登時色變。
一曲既終,桑钰從容收尾,雙手平放,擡頭淡淡道:“不知姑娘可聽過?”
女子道:“恕小女子才疏學淺,此曲不曾聽過。似是南渡之前的北曲。”
林月野哈哈笑道:“既然都沒聽過,那就跳過吧。咱們來聊些別的吧?啊?桑钰樂師……”
桑钰道:“是《眠桑曲》。”
林月野:“……”為什麽不配合我?
女子疑惑道:“《眠桑曲》?何人所作?”
桑钰道:“前西京靈臺令,林沐所作。”
女子歪頭想了想,道:“林沐此人……倒是有所耳聞。都是聽我父親說的,好像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的科舉會試中,林沐參與考題設計,卻洩露了考題,致使很多學子罷考,鬧到了禦前,林沐獲罪入獄,連帶好幾個主考官都被牽連,當時鬧得滿城風雨的。”
桑钰點點頭:“不錯。你父親如此清楚當年的事,想必也是當年的考生之一。”
女子笑笑:“都是些陳年舊事了,除了深受其害的一些人,如今也沒有多少人記得了。”
“是嗎?”桑钰輕描淡寫地瞥了林月野一眼,後者端着茶杯在喝茶,指尖都有些微微的顫抖。
他轉過頭來,話鋒一轉:“剛才姑娘彈奏的曲子,如果在下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燕樂吧?”
“是呢。公子好耳力。”女子溫柔一笑,“這是我曾祖母生前教我的。她說一個女孩一生必須會彈一首曲子。”
桑钰道:“姑娘的曾祖母是前朝遺孀?”
“不,我祖母的祖母是。她曾是前朝梨園中的坐部伎。剛才那首曲子是祖母繼承下來的《龍池樂》。”
梨園是前朝君主設立的一個教習樂曲與演奏歌舞的宮中園子,曾繁極一時,也出過才子佳人。後來安史之亂烽煙起,江山易主,梨園也就随之敗落了,園中的伎子四散各地,漸漸無跡可尋。
女子又為桑钰斟了一杯茶,語氣略有些傷感:“如今江山易改,燕樂失傳散落,疆土殘缺,金人占據着北方中原,不知何時才能回還。”
“江南有江南的好處,北方城市街衢喧嚣,并不适合你。”
“……是麽?”女子神色微黯,盯着桌上的茶壺看了一會兒,然後笑了笑,“不說這些了,三位是第一次來我們彤雲樓,尤其是這位小公子,看這小可憐,連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了,怎麽樣,這些姐姐們美不美?”
“……”晚英擡頭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林月野灌了一肚子的茶,終于聽他們不說“林沐”的事了,暗暗松了口氣,又恢複了笑嘻嘻的模樣,“你別逗他,這孩子心性單純,經不得挑逗。”
女子給他們斟了茶,又瞥了一眼晚英,“好個俊俏的小郎君,這若是讓旁邊清園的媽媽瞧見了,還不得……”她适時地閉了口,柔柔一笑,“請再飲一杯茶吧,讓小女子再為相公們彈奏一曲。”
林月野茶喝多了,這茶不知是用什麽配方泡出來的,初飲還好,滿口餘香,可是飲得越多,越覺得溫軟,整個人被茶香氤氲得有些恍惚。
伴随着隐幽清微的樂曲,林月野思緒飄忽,耳邊響起了恩師那滄桑的聲音:“月野啊,你打小就跟着我讀書,如今為師犯了錯,不能再帶你了……”
窗外斑駁的樹影扯動着月色,林月野急道:“不行老師!您這麽大年紀了……若是被捉拿下獄……”
恩師道:“洩露會試考題,這是多麽大的罪名……我是逃不掉的。”
“可是……”
恩師勉強笑了笑,慈祥的面容上皺紋堆疊,蒼老纖毫畢現,“我這一生桃李滿天下,卻沒有親生子女膝下承歡……幸有你一個得意門生,也算圓滿。”
林月野想起從前恩師待自己的種種,不禁心下一酸:“老師……”
恩師半晌長嘆了一口氣,“月野,為師心裏是把你當做親生孩子來看待的……等我百年之後,你記得常來碑前看看我……”
林月野心中越發酸楚,料定恩師此次倘或入獄再被發配西北必是難以回還了,他腦中倏忽閃過一個念頭,低聲道:“不會的,我不會讓老師您出事的……”
……
倏忽之間又是父親悲痛的聲音:“你怎麽能犯下如此大錯,我真是白養你這個兒子了!”
周圍人聲嘈雜,入耳皆是責難與謾罵……
……
回過神來,大堂內清歌陣陣,面前女子依然在撫箜篌,桑钰和晚英凝神細聽,晚英始終低着頭一語不發。
林月野腦中一些過往的回憶斷斷續續的,視線也不是很清楚,禁不住又擡袖飲了一杯茶。
不知何時,女子停止了彈奏,幾人卻都是鴉雀無聲。林月野忍不住轉頭望向桑钰,桑钰神情自若,并沒有什麽異常的樣子,怎麽他也不說話?
女子默契地跟着他們沉默。還是晚英打破了僵局:“……是《漁樵問答》。”
女子奇道:“小郎君,你認得這首曲子?”
晚英輕輕點了點頭,低聲喃喃:“君姐姐……”
林月野擡眼望見晚英似乎也陷入了回憶中,方才察覺到不妙。不是幻覺,這茶真的有問題!
眼皮越來越重,思緒也開始不受控制,女子坐在對面,慢慢露出一抹妖媚的笑容,欲伸手過來。
在她的手碰到自己之前,林月野終于支撐不住,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