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蘅蘭芷若
睜眼所及之處是一間女子的閨房。
窗戶緊閉着,外面天色暗了下來,面前一排合開六扇的屏風。
林月野四肢都被捆縛住,側躺在地上。
他轉了轉僵澀的脖頸,旁邊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公子終于醒了。”
林月野勉強笑了笑:“姑娘久候。”
女子坐在案幾旁,手裏把玩着一柄紫玉簫,那架鳳首箜篌放在案幾上。
“公子不問問奴家綁公子來的欲意嗎?”
林月野道:“是有些好奇。另外,姑娘手裏那柄玉簫,是在下的。”
“哦?你說這個?”女子将玉簫舉給他看了看,“這玉簫于公子,似乎有非比尋常的意義。”
“既然姑娘知道,可否請姑娘歸還給在下。”
“哈哈哈哈……”女子突然笑起來,“公子真是說笑了。我綁公子來,必是要挾制住公子,你以為我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挾制住你的東西嗎?”
林月野試着掙了掙手腳,果然捆縛得極緊,掙紮間似有痛感,他想了想,道:“此處是否還是彤雲樓?”
“正是奴家在二樓的閨房。”
林月野道:“恕在下冒昧,敢問姑娘芳名?”
“小女子姓穆,穆雨。”女子低頭看他一眼,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來,微微一笑,“公子似乎沒有一點被綁架的自覺啊?”
她将紫玉蕭抵在林月野的下巴上,微微一用力,強迫他擡頭,“還是你覺得紅樓藝妓卑賤,她們的綁架威脅根本不足為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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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野道:“不不不,害怕,我很害怕的。”
穆雨“哼”了一聲,站起身一甩雲袖,将紫玉蕭收攏進袖子裏,回到案幾旁坐下。
林月野盯着她的袖子看了一會兒,擡起頭,認真道:“那我問個別的問題,和我一起的那兩位公子呢?”
穆雨輕笑一聲:“他們也喝了我給你們準備的茶,自然也被牽制住了。至于他們去了哪裏,這個你就沒必要知道了。”
林月野道:“那時你是故意彈奏燕樂引起我們的注意。”
“沒錯。”穆雨道,“如今還知道燕樂的人已經屈指可數,但你們幾乎是立刻就聽出來了,教我如何不疑心?”
林月野不知道該說什麽,那實在是無心之言。
穆雨輕撫着箜篌的鳳首,“燕樂雖已失傳,但聽過的人無不拍手稱贊,其雍容典雅絕非如今這些坊間俚曲所能比。”她眼中流露出不舍,“只可惜……”
由此可以看出這女子是很戀舊的,懷想大唐,遙望中原,林月野心道,但是一朝有一朝的文曲,一國覆滅,會有新的國家興盛,凡事都有盛衰消亡的一個過程。
林月野看了看她懷戀的神情,并不打算和她理論這些。
“小時家中貧苦,祖上留下來的基業也少,父親一旦金榜題名,那麽就能蔭庇子孫,可是……”
“對于樂曲,我從小就有過耳不忘的本事,”穆雨轉過臉來,“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天生的樂妓?”
“……”林月野:這兩者沒有因果關系啊。
她把箜篌扶起放在腿上,素手一撥,琴音破空而來,林月野心中突地一跳。
一曲完畢,穆雨沖他笑道:“《眠桑曲》,只聽了一遍我就記住了。”
林月野:是是是,姑娘你好厲害……
穆雨道:“不過此曲雖華美英淨,但我卻猜不透其中的內蘊,不知可否為小女子解答呢,”她加重了一下語調,“林沐公子?”
林月野:我能告訴小娘子你關于這首曲子,其實就是我閑時無聊一時興起所作的,并沒有什麽深刻的內涵,你能不打我嗎?
不過話說到這個地步,他大概也能猜得出來她為什麽綁架自己了。
林月野覺得有點牽累桑钰樂師和晚英,本來是答應晚英帶他去聽戲的,卻讓他們平白無故被牽連進這樣的無頭冤案中。
穆雨仿佛看出來他在想什麽,開口道:“公子放心,我雖是小小女子,卻也懂得有仇必報,不牽扯無辜的道理。只要你那兩位朋友乖乖聽話,我不會對他們怎麽樣的。”
林月野道:“既然你知道他們無辜,那何不把他們放了。有什麽仇什麽怨都沖我來。”
穆雨聞言眸色一凜,箜篌還豎立在她的腿上,右手調轉方向,微彎,撥動了一下琴弦,發出一聲尖細的琴音。林月野痛苦地悶哼一聲。
……胸腹好痛。
方才那聲琴音固然尖銳刺耳,聽之使人頭皮發麻,但胸腹之中突然傳來的撕咬般的痛感卻讓他一瞬間咬住了牙。那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感覺,好像他的腹中被放進了一只蜈蚣之類的爬蟲,之前一直蟄伏着,穆雨撥動了一下琴弦,這蟲子就如同聽到了指令一樣,開始撕咬吞食他的血肉。
……太惡心了。
林月野止住了自己的幻想,待腹中那陣令人發昏的疼痛過去,他擡起頭,想說什麽,卻被穆雨打斷:
“我最讨厭別人跟我讨價還價。記住剛才那種感覺,這是對你的懲罰。”
林月野看着她,“你對我做了什麽?”
穆雨摩挲着箜篌上的鳳首,輕輕一笑:“蠱,這種東西公子你應該聽說過吧?”
“……”林月野心中罵了聲娘。
“練成之後,一直沒有時機試驗,”她眉目含情地看了林月野一眼,“如今倒便宜林公子你了。”
林月野沒有理會她的調侃,淡淡道:“我不認為這是什麽榮幸的事。”
“不要這麽說嘛。這可是我們家族世代相傳的秘術,傳女不傳男的。珍貴得很。”
林月野道:“你是苗疆女子?”
穆雨笑道:“是啊。你看出來了?”
林月野道:“只有苗族人才會放蠱,我們中原人從不搞這些巫邪之術。”
穆雨面上依然是笑眯眯的,右手卻已湊近了琴弦,一聲泠泠琴音,林月野瞬間蜷縮起了身子,額頭上滲出冷汗。
這回比剛才那陣更痛,腎髒有燒灼感,小腹卻是細細密密的癢痛,真的又癢又痛,還涼飕飕的,仿佛有一排尖細的牙齒在啃咬他的內髒。
穆雨完全沒有生氣的意思:“感覺如何?是不是很像我們女子來月信時的痛感?”
林月野:“……”我他媽怎麽知道你們來月信時是什麽感覺!!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女孩很計較,稍微不如她的意,他就得嘗一次蠱蟲的厲害。腹中的疼痛好一會兒才消散,縱然林月野是個男子,也無法忍受這種非人的折磨。
林月野決定不再說話了。
穆雨笑嘻嘻地望着他,“痛就說出來,不,喊出來。不用忍着。”
那該死的蠱蟲又在蠢蠢欲動,在他血管裏緩慢爬行。林月野緩緩喘了口氣。
穆雨慢條斯理道:“肝髒,脾胃,肺腑。”
林月野額頭上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自下巴滑落,在耳側的地面上聚集了一灘水。他疼得躺都躺不住,雙手緊握成拳。
穆雨溫聲道:“公子隐忍的樣子真是好生俊秀,睹之讓人心折。”
林月野:“……”卧槽能死開嗎?
仿佛是聽見了他的腹诽,穆雨突然起身,緩緩走到了他面前。然後,伸出了手。
林月野矜持地往後挪了挪。
穆雨盯了他半晌,狀似無意地收回手,道:“躲什麽?我若要對你做什麽,根本無需觸碰到你。”
林月野閉上眼,不與她對視。
穆雨有些傷心地說道:“素聞名滿天下的落鴻居士從前最愛花街柳巷,且多為歌女酒家作詞,以供唱和,怎的到了奴家這裏,公子就表現得如此冷淡了呢?”
林月野睜開眼,好像想起了什麽難以啓齒的事情,眉頭一皺。
穆雨不再看他,轉身走到窗邊,打開窗戶,明淨的月光流淌進來,朗照她一身華光。
“長夜漫漫,不知公子可願聽奴家講一個故事,聊解寂寞?”
林月野:……我能說不嗎?
顯然是不能的。
穆雨倚靠在窗邊,神情帶了點憂傷,聲音柔柔的:
湘西地區,因山河衆多,平原山地交錯,從西北送來暖濕的風,因此常年山霧缭繞,煙雨迷蒙。
滿谷煙雲,缭繞着江南的煙花三月,在這嫩草如詩的日子裏,舉一舉杏花村的佳釀,片刻就飲醉了一彎風月。
醉後不知故鄉遠,錯把江南做故鄉。
正值三月中浣,山巒蒼翠連綿,鄉間小道上,走來一位提着竹籃子的小姑娘。
那時穆雨才十五歲,眉清目秀,第一次從苗村裏出來,一雙清澈的眼眸裏滿是新奇與羞怯。
天空中下着微雨,有穿蓑衣趕着牛群的牧童經過,見狀扔給她一個竹編的鬥笠,遠遠地喊道:“小姐姐戴上鬥笠再走!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別淋壞了身子。”
穆雨接住鬥笠,笑道:“謝謝你——”
前面有高低錯落的幾間房舍,穆雨緊走幾步,來到一戶門前,猶豫再三,擡手叩了叩門。
大門被打開,從裏面走出來一個白發的老婆婆,看見她,問道:“小姑娘有什麽事?”
她剛要開口說話,門裏又出來一個包着頭巾的婦人,她看見穆雨的裝束,認出她是苗女,神色變了變,連忙道:“快進來,快進來。”
穆雨跟着她們進屋,一家人正在吃飯,三四個小孩子圍在桌子旁,看見有人進來,都想圍上去,婦人不動聲色地攔住他們,轉身對她笑道:“姑娘是來讨飯的吧?我們家正好在吃飯,姑娘看中了哪樣菜,只管說。”
“讨飯”并非一般意義上的乞讨,這是苗村人獨有的傳統,家族裏有養蠱的女孩,都要在及笄之年,獨自出來,到第一眼看見的村子裏尋一戶人家,向他們讨一樣菜,寓示成人。
一般人家看到這種女孩兒都會給,不敢得罪,怕惹禍上身。
穆雨在飯桌上掃了一圈,用手指了指某樣菜,婦人立刻拿過一個空碗,從廚房裏盛了滿滿一碗,遞給她,道:“姑娘還要別的不?”
穆雨把碗放進竹籃裏,端端正正放好,用布斤蓋住,擡起頭,笑笑:“不要了。”
“好,好。”婦人笑得勉強,“那你……”
穆雨點了點頭:“謝阿娘好心饋贈。我走了。”
婦人松了口氣,道:“家裏孩子多,我就不送姑娘了。”
穆雨轉身出門,幾個小孩還在扒着門框往外看,被婦人一把按了回去。
走出一段,她突然想起要問一下泸溪怎麽走,便折返回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那婦人的訓斥孩子的聲音:“怎麽那麽不聽話!不是說了那種人不要随便理會嗎?你們剛才是不是還想上去跟她說話!”
穆雨停住了腳步。
孩子委屈的聲音傳來:“可是小姐姐……”
婦人喝道:“什麽小姐姐!那是草鬼婆!她們身上有毒蟲,碰一下就會沒命!!”
“……有蟲……”
“哇……”
孩子成功被她吓哭了,哭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穆雨垂了垂眼睫。
“剛才她指的是哪個碗?不要吃了,趕緊給我倒掉!快點!!”
然後是老婆婆滄桑的聲音:“好不容易做的,別倒了,那小姑娘不是沒碰到嗎?”
婦人氣急敗壞道:“指一下也不行!萬一她身上帶的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爬進去了,那還得了!”
“……”
穆雨沒有繼續聽下去,轉身走了。小雨淅淅瀝瀝的,打在鬥笠上,發出“咚咚”的聲響。行到半路,她突然止步,掀開竹籃上的花布,盯着那裏面的菜看了一會兒,伸手把碗端出來,張口就手将菜吃了個幹淨。拿袖子擦了擦嘴。
然後,舉手把碗擲在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