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意氣争執

從後院回來,徐言走在夜晚的小路上,道:“師兄,回齋舍?還是……”

江語霖道:“我要去藏書樓,抄書。”

徐言道:“又要通宵嗎?”

江語霖道:“嗯。”

山長已經放松對他的懲罰了,并沒有給他限制抄完的時限,況且當時山長也只是在氣頭上,過後也頗覺後悔,但是礙着尊首的顏面沒有撤回對兩人的處罰,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他們自己執行。但是江語霖素來自律,長輩交待的任務從來不敢懈怠,而且當時他也确實是犯了錯,即使山長放松,他自己也是不肯松懈絲毫的。

徐言嘆道:“師兄你又何必這麽執拗,那《周禮》如此之厚,像你這樣通宵抄寫,身子會撐不住的。你還要複習參加院試,忙得過來嗎?”

江語霖笑笑:“所以我才要請先生幫我輔導功課。”

徐言道:“那也會很累吧?”

江語霖踢踢路上的小石子:“不累,但能靜心。”

“靜心?”徐言了然,想到了別的地方,“哦,你說牽月樓那邊的動靜是吧?”他臉色灰暗了一下,“是挺噪人的。”

“子路。”江語霖轉頭看他,看出他心裏在想什麽,“我也沒有母親,哥哥也沒有,可是什麽叫男兒當自強你懂嗎?”

徐言定定看着他,突然笑了出來:“幹嘛突然這麽嚴肅?師兄你放心,前段時間我确實是有些任性,但是我現在真的想開了,牽月樓只是我母親在我心裏的一個象征,虛無缥缈,我應該珍惜的是你們這些陪在我身邊的人。”

江語霖欣慰道:“你明白就好。”

繞過一座小橋,一個聲音在身後道:“當真明白了?”

江語霖轉過頭一看,竟是山長,忙屈身行禮作揖:“學生見過山長。”見徐言卻站着不動,用胳膊碰了碰他,他才萬分別扭地叫了聲“山長”。

山長“哼”了一聲:“跟長輩行禮是你那樣嗎?不懂規矩。你兄長平時是怎麽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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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言悶着頭不答,山長負手站在他面前,道:“按照夫子教導你們的,再給我重新行一遍禮。”

徐言依然不動,像沒有聽見他說話似的,江語霖見山長臉上已微微有了一絲愠色,偷偷沖徐言遞過去一個眼色,徐言才不情不願地彎腰又行了一個禮。

山長道:“我知道本院要拆了牽月樓重建,你心裏不滿,但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子霖不說我也不好主動跟你提起,所以還是你自己想明白才好。”

徐言擡頭看他,笑容裏都是奇怪的溫順:“明白,我當然明白。”

山長道:“你有什麽意見可以直接說出來。”

徐言道:“意見?我意見可是非常多,一條一條列舉出來一時半會兒可說不完。”

聽他語氣不對,江語霖咳嗽兩聲提醒他,他卻是又像沒聽見似的,接着道:“山長有耐心聽嗎?”

山長微微皺眉,然後道:“你這孩子氣性太烈,你還是冷靜一下再說吧。”

徐言笑得一臉純良:“我沒有不冷靜,我這不是好好的跟山長您說話嗎?我的意見微不足道,您不想聽也是應該的。”

山長忍着怒氣:“你說。”

徐言道:“啊,還是不說了。說了更惹您生氣,現在您就已經吹胡子瞪眼了。”

山長沉聲道:“注意你的言辭,你是在跟誰說話?你兄長沒有教你嗎?”

徐言偏了偏頭:“我知道我在跟長輩說話,我沒有用任何不敬的言辭,山長可真是冤枉學生了。”

山長抖着胡子,隐含怒氣道:“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目無尊長,子霖到底是怎麽教導你的。”

徐言終于忍不住大喝出聲:“和我說話你老提我哥哥做什麽!我哥哥教我尊敬長輩,但沒有教我要尊敬您這種處處指桑罵槐的長輩。”

山長愣住了,沒有料到他會真的激動到和自己争論,待反應過來之後已是氣得面色赤紅,兩眼一瞪險些暈過去,江語霖連忙一把扶住他,詫異地看着徐言。

徐言尤自激動莫名,吼完一嗓子胸膛劇烈起伏。山長推開江語霖,強裝鎮定:“子路,你把你剛才那句話再說一遍。”

徐言道:“再說幾遍都行,只是怕山長您聽了受不住。”

江語霖在一旁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山長撫了撫額頭,長籲一口氣,道:“我只是覺得你這段時間因為牽月樓的事而情緒不平,沒想到你竟如此頑劣,竟敢跟本院頂嘴,辱罵本院。”

徐言道:“學生為什麽要這樣,山長不想想自己的問題嗎?兄長那麽反對重建牽月樓,可您跟他說了什麽,讓他迫不得已改變心意,我知道他心裏不好受,我只是替他不平!”

山長氣得想摸拐杖打他,被江語霖攔着生生忍住,江語霖斥道:“子路你今天是怎麽了,怎麽跟吃了火藥一樣!”

徐言梗着脖子:“我就事論事。”

“就事論事?”山長冷笑一聲,“私心如此之重,你還好意思說就事論事?你們兄弟倆都是一個樣子。”

“私心?是啊,我就是有私心。”徐言執拗道,“我承認。可是山長您為什麽不能明白這種私心?那是我母親的遺居!我沒有父母,我連我母親的面都沒有見過!為什麽您就不能理解一下呢,您不覺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了嗎!”

山長一棍子揮過來,怒道:“你給我閉嘴!”

徐言不躲不閃,生生受了這一棍,半個手臂粗的棍子打到身上,痛得他悶哼一聲,跪在地上直都直不起來。江語霖沒來得及攔住山長,急忙過去拖住他的手臂,關切道:“沒事吧?”

徐言只是睜着眼睛瞪着山長那張怒不可遏的臉,眼睛裏除了委屈,全是怨恨。

江語霖安撫了他幾句,轉而看向山長,微微責怪道:“山長您怎麽打得下去手!”

山長喘着粗氣,聽見最得意的學生也對他不敬,道:“……好啊,語霖你也對我不滿,你們一個兩個都要反了不成!”

江語霖義正言辭:“師弟他年紀輕頂撞了您,您訓斥幾句就是了,怎麽能打他呢!”

“你……你們……”山長漲紅了臉,怒喝,“滾,都給我滾!”

江語霖扶着徐言起來,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就往醫舍的方向走,山長在後面又叫住他們:“回來!把院規和院訓都給我抄十遍!”

兩人恍若未聞,江語霖把徐言背在身上,頭也不回,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徐言後背一道深深的紅痕,滲有隐隐的血絲,醫喻給他上了藥,用紗布纏上,天色已晚,江語霖怕打擾醫喻,又把徐言背回了齋舍,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徐言就發了高燒。

林月野本想帶着他和江語霖一起去臨安,但是看他病成這樣也只得作罷,吩咐其他學子好好照顧他,第二天一早帶着江語霖和桑钰一同出發。

但是有一件事,他沒顧慮到。

站在馬車前,林月野看着桑钰身邊的晚英,再看看身旁一臉矛盾不自在的江語霖,他問桑钰:“晚英怎麽也……”

桑钰道:“他是我的書童,自然是要跟着我的。”

看他神色如常,似乎絲毫不覺得此舉有何不妥,林月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半晌嘆了口氣,道:“算了,走吧。”

馬車辘辘遠去,一路順風順水,到達臨安時,是一個初春的傍晚。

林月野伫立在竹林之前,這是他第二次來臨安了,上次還是秋意綿綿,送鋤月那小姑娘來松凝書院求學,轉眼三四個月過去,又是一年新春。

滿城都是溫暖的陽光。

松凝書院的山長和學監親自來迎接他們。江卓嚴笑道:“林公子幾個月前匆匆離去,沒想到這麽快就又見面了。”

林月野道:“是啊。”說着微微側身,露出身後的三人,一一介紹,“山長,這位是我的朋友,桑钰。這兩個孩子是我們書院的,跟過來學習學習。”

向庭蕪聽他說到“我們書院”時微微皺眉,那時請他做松凝的先生,他還左推右推的,沒想到一轉眼卻去了樂正書院,他心裏不快,面上卻是十分和善:“歡迎歡迎。來來來,進來吧。”

幾個人說說笑笑穿過竹林進了松凝書院,此時正值日落西天之際,漫天幻彩的雲霞,竹林被霞光籠罩,偶爾飄落幾片竹葉,清郁之外更添柔韻。

竹林中的青石或草地上經常可見三兩少年讀書,書院裏卻是女學生居多。

江語霖和晚英在路上雖然早聽林月野說過這松凝書院破陳腐除舊例,願意收女學生,但是驟然見到這麽多女孩子,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路過的女孩子都探頭看他們,晚英不由自主往江語霖身後躲,默默挪了幾步,突然反應過來,又朝桑钰身邊挪,桑钰察覺到,便不動聲色将他擋在身後。

林月野笑笑,安慰道:“即來則安,習慣就好了。”

山長在前面引路道:“幾位遠道而來,你們書院的學監子霖兄昨天已經修書給我,說是要共商講學大會的事。讓學齋去準備客房,晚膳後就休息吧。明日我們再商讨此事。”

林月野道:“好。”他轉頭看了看旁邊三兩成群的女孩,“山長,你們書院有晚修嗎?”

山長道:“有。不過,女學生要求比較松,不用上,大都是男學生挑燈夜讀用來科考的。”

林月野把江語霖推到面前,道:“能不能讓語霖也跟着學習學習,他快參加院試了。”

山長自然沒有異議:“當然可以。”他看一眼晚英,“這孩子不一起去嗎?”

林月野一哂,桑钰輕輕笑道:“山長擡愛了。他只是我的書童,跟着我來的。”

山長點點頭,又看兩眼晚英,嘆道:“這孩子如此品貌氣質,不讀書真是可惜了。”

沒有人說話。幾人一路往齋舍走去,林月野上次只是送鋤月來求學,任務完成便匆匆離去,也不知那孩子現在怎麽樣了,想到這裏,他偷偷湊近桑钰,在他身旁低聲道:“我想起來,我上次來松凝,就是偷偷跟着你才找到這裏的,那是我第一次遇見你,還記得嗎?”

桑钰聞言不禁微微一愣,轉頭看了看他,然後輕聲道:“記得。那時你還帶着一個女孩,向我打聽松凝書院在哪兒,不過我沒有理你。”

林月野回憶起當時情景,故意嘆道:“我當時應該給你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早知道我們現在會如此熟識,我就應該表現得好一點。”

桑钰溫柔地望着他,林月野心中莫名觸動,道:“不過那時你給我的印象卻是很好。”

桑钰看他。

林月野道:“真的很好很好。一身藍衣,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

桑钰道:“我并沒有對你笑。”

林月野道:“你現在不就是在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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