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又遇故人
講學大會預定在四月仲春舉行,而江語霖院試則在三月初,時間還是比較充裕的。
林月野道:“這裏距離院試考院很近,松凝書院環境也挺好,适合讀書,所以咱們就不回去了,你可以參加完院試直接跟我們一起去講學大會。”
江語霖道:“好。但是山長罰我抄寫《周禮》,我還是要繼續抄寫的。不能懈怠。”
林月野道:“這個我不管。他們書院藏書樓裏應該有《周禮》,你自己安排吧。別耽誤考試就行。”
晚英默默望了江語霖兩眼,沒什麽表情,他扯了扯桑钰的袖子:“公子,天色不早了……”
桑钰點點頭,對林月野說:“先休息吧,這些事情可以明日再說。”說完他看向面前掌院給他們準備的客房。
望着兩間幹淨整潔的房間,四個人陷入了沉默。
松凝書院的所有房間包括客房都是兩人間,所以給他們準備兩間房也是理所應當的,但是礙于他們之間某些微妙的原因,房間的分配就成了問題。
桑钰嘆了口氣:“晚英你就和我……”
林月野道:“大人和大人一間,小孩和小孩一間。”
桑钰一頓,責怪地瞥了他一眼,林月野道:“我與桑钰樂師有什麽事要商量的話,住一間房比較方便。”他笑眯眯看着兩個孩子,“就委屈你們倆一間了,好嗎?”
晚英抿了抿嘴唇,林月野這麽說,他們倒不好拒絕了,總不能主動承認兩人之間有矛盾所以不願意住一起,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但都是心照不宣而已,說出來就不是那個意思了。
江語霖笑笑:“當然可以。本來就是應該先生住一間房,我們學生住一間房,若偏要分開,那就是我們不懂事了。”
林月野道:“好。那就各自回房休息吧。”
桑钰轉身前憐惜地望了晚英一眼,頓了頓,還是囑咐了一句:“晚英你回房去吧,明天早上不用來伺候我了,安心睡一覺。”
晚英道:“好,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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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關上房門,桑钰就忍不住道:“你什麽意思?你明知道他們倆……”
林月野道:“我為什麽這麽做你真不知道?這趟出行,你要帶着晚英也是這個原因吧?”
桑钰道:“我是想要他們倆和好,可是你也太心急了,這麽做我擔心弄巧成拙。”
林月野不在意地走到桌邊倒了兩杯茶,一杯遞給桑钰,另一杯自己一仰頭喝了,道:“以毒攻毒罷了。你也看得出來,語霖對晚英的态度頗為矛盾,既有痛恨又有割舍不了的關心,晚英對語霖也是想親近又情怯,沒有外人推他們一把,只怕這種狀态會持續很久。”
桑钰無言,幾步走到窗邊小榻上坐下,默默揉了一下腹部。
林月野道:“雖然最終總會和好,但是晚英要多受一段時間的苦罷了。”
桑钰點點頭,轉過頭去看窗外薜荔滿牆,月影華光,突然想起了一些久遠的事,神色不禁柔和了下來,擡眼看到林月野正神情專注地望着他,眼中有莫名的情緒,他愣了一下:“怎麽了?”
林月野道:“沒什麽,只是覺得你這樣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
桑钰緊緊盯着他:“誰?”
林月野道:“年少時的一個朋友。你們性格不同,相貌也不一樣,但有些時候,就是會突然覺得你很像他。”
·
臨安的二月中旬,空氣裏已經沒有了寒意,早晨起來站在窗前,會有微風拂面的感覺。林月野拉開窗帷,外面一半是青綠滿眼,一半是天空,園子裏都是松桧修竹,建蘭草地,好像一伸手,就能染得你滿身的草碧苔青。
然後他就聽見了桑钰穿衣服的聲音,那聲音悉悉索索,極輕極柔,惹得他心癢情動,故意忽略掉心底的感覺,轉過身去,道:“起來了。”
桑钰系好腰間綢帶,道:“嗯。”
林月野道:“我要去找山長和學監,去商讨那個——”
桑钰道:“我知道。你去吧,不用管我。”
林月野道:“你打算做什麽?”
桑钰道:“晚英是第一次來京城,我打算帶他到處逛逛。”
于是林月野去叫江語霖,叫他跟松凝書院的學子們一起去聽學,自己去找山長,桑钰則找晚英一起出門。
早晨的街道稍有喧嘩,雖然兩旁店鋪都才剛剛開張,但是京城人流很多,繁華勝過別處,各處吆喝招呼聲不絕于耳。
他們找一間茶樓吃了早點,出來便見街頭車馬攔道,一群人擠在一起,幾個官兵打扮的人在高聲訓斥,似是驅趕。
桑钰盯着那邊,感覺看到了一個認識的身影,他拉着晚英的手,道:“跟我過去看看。”
兩人走過去,靠近了,方看清是翰林院大人的轎子,兩邊士兵持刀開道,占據了整條街道。
桑钰皺了皺眉,心下有些異樣,拉着晚英就想轉身,身後卻想起了一個男子的聲音:“桑钰?”
“……”
他不得不回頭看過去,葉淨站在人群中,正一臉驚訝地看着他。
人群自覺散開,葉淨幾步走到他面前,道:“真是你啊。”
桑钰道:“嗯。”
葉淨道:“你一個人?林月野呢,他也來京城了?”
桑钰剛想回答,這時從後面轎子走出一個人來,白衣長衫,志得意滿,沖葉淨道:“寧卓,可是遇見了故人?”
葉淨看桑钰兩眼,語氣戲谑道:“是呢。”
桑钰面色平靜,沒有一絲的波動,那人道:“既是寧卓的故人,何不引薦一番?”
桑钰領着晚英走過去,與他打了個照面,那人看清他的容貌卻怔了一下,仿佛不可置信般又仔仔細細将他打量了一遍,當場僵在了原地。
葉淨疑惑道:“譚華?怎麽了,你認識他?”
桑钰不說話,心裏卻在細細思索,葉淨竟然認識翰林院的學士,而且他敢直呼這位大人的名字,看來交情匪淺,只是他心性那樣高傲,結交的朋友竟是官場中人……
他心思急轉,那邊譚華已經反應過來,迅速調整好表情,換上一副客套相,道:“早些年有過照面之交。”
“是嗎?”葉淨看起來有些驚訝,“比我還早?”
譚華笑道:“你還年輕,不知道,這位桑钰先生以前在揚州是很有名的,詩文名滿天下。”
葉淨朝桑钰瞟了一下,道:“真的?”
譚華道:“很多家書院都想找他去講學論道,他若是為什麽佃戶寫了訴狀呈到衙門,縣令大人就跟得到了至寶一樣,案情倒被放在了其次,沒辦法,誰讓人家文采好呢?”
葉淨忍不住看桑钰,桑钰一臉平靜沒有絲毫波動,不禁讓他懷疑此事的真實性,“既然那麽有名,那為何現在……”
桑钰暗暗攥緊了拳頭,晚英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默默回握住他的手。
譚華故意掩袖道:“這就是另一件風流往事了。當年,桑钰先生就是一個自毀前程的活例子。”
葉淨道:“怎麽說?”
譚華道:“他跟一個清園裏的小倌兒纏綿恩愛,然後名聲就毀了。總之那件事情是很多文人之間的禁忌,究竟如何也沒人真正清楚。”
桑钰拳頭越攥越緊,晚英感覺到了疼痛,擡頭看他,譚華見狀笑道:“桑钰先生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品味還是一如既往啊,你旁邊的這個孩子,真是漂亮,想必很得桑钰先生鐘愛吧。”
葉淨轉頭看他,張口想說什麽,桑钰一道冷冷的目光射過來,讓他沒來由的一陣發寒,只是若開口了他還真不知道要說什麽。
桑钰牽起晚英的手,轉身就走,半句話都不想跟他們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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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野本想跟山長商讨完事情就去找桑钰,但是山長卻叫住了他,因為朝廷派人來書院巡查了。
因為南渡,近幾年朝廷內部政治勢力幾乎大換血,一些老一輩的官員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主動或被迫辭官還鄉,代之以年輕有為的世家或寒門子弟接替他們。其中一些青年新官上任急于做出一番成就,頗抓書院建設,重文輕武,隔一段時間就到民間來巡查,今日就來到了松凝書院。
山長與幾位學監掌書準備不及,手忙腳亂,一早就攜衆夫子穿戴整齊在門口迎接,街頭巷口漸漸響起了叫賣聲,太陽升到了書院的圍牆上,衆人左等右等也不見有人來,正等得不耐煩,忽聽街頭有跑馬之聲,一時就到了眼前,後面一頂轎子停在石板路上,衆人忙屈膝下跪,轎簾被掀起,一位年輕公子模樣的大人從裏面下來。
山長道:“鄙院蒙大人大駕親臨,令鄙院蓬荜生輝,榮幸之至。”
那人笑道:“山長有禮。”
這便是翰林院編修之一,姓譚名華,字喻,雖不及而立,卻是已在位八九年了,一群嚷着要重視書院辦學的年輕官員裏,只有他是南渡之前的進士。
林月野站在衆人身後,細細打量他,譚華身形修長,周身氣度不凡,容顏幹淨清泠卻不顯謙和,除卻身高太高,與桑钰卻有三分相像,但桑钰冷淡之餘總會有意無意流露出一種溫潤的氣質,林月野知道,譚華是沒有的。
與衆人寒暄過後,譚華慢慢将眼神落在了林月野臉上,對他淺淡一笑,算是打過招呼。林月野疏離地扯扯嘴角。
譚華擡頭往書院裏面望了望,道:“這個時候,學子們想必都在上課,咱們就不打擾他們了,山長帶領我走小路逛逛你們書院吧。”
山長自然是求之不得,領着衆人在前面引路,譚華從容跟上,林月野遠遠落在後面。
一群人浩浩蕩蕩進了書院,繞小花園上了小橋,前面一座假山,嶙峋怪石間流瀉出一股涓涓的水流,彙入橋下清泉之中。
譚華頗有興致地在小橋上欣賞了一會兒,夫子們只得陪他站着,他贊賞了幾句,才又移步往其它地方走去。入梅花林,這個時節枝幹上只有零星幾個花苞,一片光禿禿的,譚華毫不吝啬地憧憬了一下春天時的美景,衆人又是一陣附和。
出了梅林,是一堵雕花塑草的漏窗牆,清亮的陽光從漏窗間照射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譚華微微疑惑地從僅有的一扇月洞門望進去,轉頭問道:“裏面是什麽地方?”
掌書道:“是後院,有幾排給客人留的客房。”
譚華道:“有人住嗎?”
掌書剛想說話,林月野道:“我住在那裏。”
譚華看向他,掌書責怪地瞥了一眼林月野,笑道:“他是我們書院的客卿,不懂規矩,還請大人見諒。”
譚華道:“無妨。”又往裏面望了望,“可以進去看看嗎?”
掌書恭敬道:“後院都是一些房屋枯木,也沒有什麽景兒可賞,恐蒙了大人的眼。”
譚華卻固執道:“先生也說裏面是客房,既是給本官準備的居處,本官要進去看看又有何不妥?”
聽他用“本官”拿出做派來,掌書不好再婉拒,可是又說不出什麽推托的話來,正在躊躇間,林月野上前一步,道:“大人既要看看自己的客居,我們自然不敢怠慢,但是今日匆忙,不如等我們給您仔細收拾了屋子,您再進去細細查看?”
譚華看着他,神色像是在思考,半晌道:“說什麽查看,我就是想随便游覽一下,既然還沒收拾好,那就晚上再來吧。”
在書院裏又逛了幾圈,已經日上中天,花廳內早已預備下了宴席,衆人陪他一上午已是神倦力疲,巴不得趕緊開飯,一落座,都長長籲了一口氣。
等因為上午要給學子們講學而無法相陪的其他夫子們也來到花廳,在桌邊坐下,宴席就開始了。席間推杯換盞,你來我往,無非都是些客套和奉承,林月野有經歷,最煩這種場面,簡直如坐針氈,再一看譚華那張臉,更是想念桑钰的冷淡與清雅。
滿桌杯盤狼藉,終于宴畢,林月野不等譚華說話,就先道一聲“有事抱歉”就逃了出來,站在一棵梅花樹下,對着清寒的空氣如釋重負地長嘆一聲。
他沒心思去什麽地方找點樂子以驅散胸中的郁氣,比起那些,他倒更願意去看看江語霖。
來到後院,江語霖正坐在水潭邊的青石上,望着遠處出神,
林月野踱步過去:“課上完了?”
江語霖道:“嗯。”
林月野在他旁邊坐下,看他一眼:“在想什麽?”
江語霖道:“不知道子路的傷有沒有好一點兒,咱們來的時候,他還發着燒。”
林月野道:“我聽說了,他是因為和山長頂嘴才被打的,當時你也在場,你知不知道是因為什麽?”
江語霖道:“還能因為什麽,不就是重建牽月樓的事兒,他說他放下了,其實哪有那麽容易,眼睜睜看着母親的東西被毀掉……”然後他笑了一下,“其實他比我幸運,他還有兄長。”
林月野道:“晚英也是孤兒。”
江語霖凝視着腳下的草地:“他也有桑钰老師牽挂愛護。我什麽都沒有。”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平靜地提起晚英,也只是毫無感情地一筆帶過。
林月野道:“你可以自己強大起來,成為別人的支撐。”
江語霖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他站起來拍拍衣服,道:“我要去藏書樓抄書了,林先生,晚飯我不吃了。”
林月野道:“不吃怎麽行。你沒空出來,我讓晚英給你送過去。”
江語霖一頓,道:“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