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陳年舊事
十天後,林月野的傷還沒有好,就到了公審的日子。
守衛的官兵準時在卯時正開城門。此時天色微亮,街道上人跡尚稀,連早市都還沒有擺起來,刑部府衙的門前卻已喧喧嚷嚷擠滿了人。
公審是允許民衆觀看的,但是只能站在府衙門外,由守衛攔着,對于裏面的刑審情況也是一知半解,無法得知全貌。受審的犯人究竟是窮兇極惡還是蒙冤落難,這些從不是他們關心的理由。
每一回刑獄公審,人們都像逛菜市場一樣興奮地跑來觀看,至于結束後犯人是否有冤屈刑審是否公正,這些無關緊要的事還不如夜市上又新增了什麽有趣玩意兒更能讓他們關心在意。
臨安城在南渡之前屬杭州地界,在建炎三年被升為“臨安府”,級別為“行在”,只是陪都而不是首都。南宋法定的首都京城與北宋一樣都是汴梁,但是如今已經被金兵占領,屬于敵占區。
據說杭州時稱“臨安”有三說:一是南宋偏安江南,有“臨時安置”之意;二是南宋朝廷感念吳越國王錢鏐對杭州的歷史功績,以其故裏“臨安”為府名;三是寓有“君臨即安”之意。
朝廷用北方疆土的支離破碎,才換來臨安這幾年難得的平安。
刑部府衙在臨安內宮城五裏,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砌就,镌镂龍鳳飛雲之狀,覆以琉璃瓦,曲尺樓闌,朱欄彩檻,下列兩闕亭相對,莊嚴肅穆,讓人望而生畏。
到了辰時初,太陽升得老高,人們都等得不耐煩了,刑部尚書江裴才姍姍來遲,邁步走上禦案,端然就坐,等兩位陪審也都來齊了,典吏準備好紙筆,江裴氣勢嚴肅地一拍驚堂木,道:“升——堂——”
兩方侍衛開始拿刑杖“篤篤篤”戳地,一邊說着“威武”。
千篇一律的開頭,看起來又傻又土。
江裴道:“帶犯人。”
林月野被兩個侍衛架着拖上來,扔在大堂中間。
落地時一陣讓人暈眩的疼痛,身下洇出一小片血漬。林月野咬緊牙齒才沒有叫出聲來,他勉力支撐着蜷曲雙腿,立跪的姿勢沒有半分逾矩。
外面擠作一堆的人拼命往前掙,想看清犯人長什麽樣子,林月野背對他們跪着,腰背挺得筆直,人們看清他身影,頗覺意外,不禁議論紛紛。
“好像個年輕公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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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還以為是一個多麽罪大惡極的壞人,沒想到……”
“看他傷重,一定是私下裏被動用私刑了,可憐啊……”
“那麽年輕,不知道犯了什麽罪。可惜了……”
“唉……”
林月野将他們的議論盡收耳中,面無表情。他在地牢裏沒有受刑,只是杖責太重,又沒有傷藥塗抹,所以好得慢些。其間譚華倒是又來過幾次,落井下石,一副小人嘴臉,林月野跟他無話可說,也就不歡而散了。
堂上江裴咳嗽兩聲,道:“肅靜。”
人們漸漸安靜下來,等着開審,林月野擡頭直直望向江裴,江裴也不磨蹭,單刀直入:“林沐,十二年前因主持會試洩露考題導致天下試子盡皆落第,牽連無數,而被發配檀州,你可承認?”
林月野坦然道:“承認。”
江裴一怔,沒料到他居然認罪了,明明十天前還刁頑不已,他都準備好了說辭與他對陣,結果都用不上了。
林月野道:“刑部的手段沒有親見也有耳聞,據說就算是死人你們也能套出話來。所以為了少受點兒苦,我還是承認了吧。”
外面又悉悉索索起來,林月野的這一番話雖然沒有直說刑部對他用刑了,但是誰也不是瞎子,從他下半身的血污來看,很難不讓人相信刑部對犯人動用私刑,欲使其屈打成招。
陪審是個急性子,聽他這樣說不禁惱怒道:“林沐!事到如今你還是如此不識相,你以為我們當真對你沒有辦法嗎?”
林月野無辜道:“這可冤枉,我都痛痛快快地招認了,還要怎樣?難道你們再打我一頓,我就能說得更識相點兒?”
“……你!”
江裴沖陪審使了個眼色,陪審冷哼一聲,轉過臉去不再說話了。江裴道:“招也要招得徹底。先生既然發配檀州,那又為什麽出現在臨安?”
林月野道:“大人不是都知道嗎?先師俞老先生搜集證據為我翻案,證明我無罪,既然無罪,大人又管我去哪兒?”
江裴道:“先生可別給本官裝糊塗。那案宗上寫得清清楚楚,先生自己心裏也明白,當時朝廷下诏宣你回京,不只是因為有人翻案,而是因為聖上想當面問話,将案件查清楚,可是先生卻欺瞞朝廷假死逃脫,該當何罪?”
林月野露出一副天真的神情:“都說了我沒罪,為什麽非得回去不可,你們就當我死了不行嗎?”
陪審不屑地冷笑:“哼。荒謬。”
堂外人群聽見這話,一陣稀疏的笑聲,被守衛喝止了。
李聚淡漠地坐着,此時突然開口道:“林先生,還是不要多費口舌了,難道多拖延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救你嗎?”
林月野松了松雙腿的肌肉:“那可說不準,萬一真的有呢?”
李聚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江裴道:“當年那個案子究竟如何,是止于俞遲先生主動供認伏誅,真的結案了,還是另有隐情……想必沒有比先生更清楚的人了,先生當真不肯招認嗎?”
林月野苦笑道:“我是當事人,先師也是當事人,為何你們不願意信他所說,卻偏要從我嘴裏讨一個真相呢?”
江裴道:“死人不作數。更何況過了那麽多年了,難保不會有什麽秘辛,最重要的是此事聖上也知道了,他心裏有了什麽懷疑,林先生就算再怎麽巧言令色也是沒有用的。”
“……好吧。”林月野點了點頭,端正神情,“看來是非說不可了。”
外面的民衆伸長了脖子,堪堪能聽清裏面在說什麽,此時犯人要主動招供了,居然都不約而同地嘆息,感到有些失望,還以為他要再掙紮一番呢。
見他終于有要認真對待的樣子了,江裴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詫異,随即坐正身子,朝旁邊的典吏看一眼,示意他做好記錄。
林月野清了清嗓子,正聲道:“當年,我還是鹿枝書院的一名弟子,得先師偏愛,為衆師弟作表率。先師有一位知交好友,年輕時就已相熟,兩人互相約定一同赴考,一同登第,到了朝中仍要相扶相互,永志不變。只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先生與好友同科會考,結果卻是一人登第,一人落榜。先師摘得殿試桂冠,及第狀元,好友卻名落孫山,失意而歸。”
衆人聽他啰裏叭嗦,就只是說了一段無關案情的往事,不禁微微不悅,典吏眉頭跳了跳,看了一眼記的滿紙廢話,忍着沒有把筆折斷。
林月野不管他們,接着道:“先師受官參議,漸漸通達仕途,好友卻屢試不中,性情大變,乖戾暴躁,把先師的勸慰看作是故意炫耀,兩人逐漸疏遠。後來……”
江裴道:“先生。”
林月野:“啊?”
江裴道:“說重點好嗎?”
林月野道:“急什麽,不是大人你說要我招得徹底的嗎?後來呢,先師名聲大噪,成為一朝文宗,創建鹿枝書院,參與會試主考以及考題設計。萬萬沒想到,他那位好友屢考不中之後竟生了罪惡之心,找到先師,讓他将考題洩露給自己……”
說累了,林月野動了動身子,敲打跪麻了的雙腿,打算歇一會兒繼續說,這時從那邊簾子後頭突然沖出一個人來。
林月野只覺眼前一黑,那人已瞬間揪住了他的衣領,憤怒道:“你胡說!”
“……”林月野被他揪得離地三分,“譚華你冷靜……”
江裴臉色變了變,譚華本是站在後面旁聽的,等宣召他時才能出來,現在卻擅自跑了出來,且如此失态,江裴野有點兒生氣了,聽見外面人們戲谑的笑聲,他拍驚堂木沉聲道:“肅靜!譚華,休要胡鬧。”
譚華怒不可遏道:“他胡說!先師不會明知故犯洩露考題的!他誣陷先師!”
林月野道:“你怎麽證明我說的不是真的?老師他确實有這麽一位好友你是見過的吧?”
譚華氣得身體直抖,他死死盯着林月野,眼裏都是深深的怨毒。
林月野轉回來,道:“不好意思江大人,剛才被打斷了,我說到哪兒了?哦洩露考題是吧?先師當然不肯,但是多年好友情誼,再加上那個人懇求保證,不同意他就罵先師忘恩負義,先師一時糊塗,鑄下大錯。”
譚華冷笑:“無稽之談!老師從不是那麽沒有原則的人。”
林月野反問道:“如果你是主考官,你說的那個曾受盡苦楚的小師弟來求你,你忍心拒絕嗎?”
譚華眼中“唰唰”射出兩把劍,寒聲道:“不要跟我提他,你沒有資格。”
江裴提醒道:“禁止談論與本案無關的事。”
林月野颔首:“是,草民忘了。”
外面那群人正聽故事聽得津津有味,唯恐天下不亂地起哄道:“別停啊!接着說!”
典吏幾乎是忍着把筆扔到他們臉上的沖動,只是冷淡地掃了他們一眼。
林月野道:“先師将考題洩露給好友,好友不出意外金榜題名。後來東窗事發,被人告到了禦前,我不忍老師年老體弱還要受牢獄之災,便決定為老師頂罪。”
“……”
譚華扭曲着神情道:“哈!好一個為師頂罪的感人故事,師兄真是體察老師心意,我等自愧不如。”
林月野道:“過獎。”
“過獎個屁!”譚華激動地大吼,他彎腰拍了林月野一掌,将他推倒在地,“你以為我會信你這套可笑的說辭?做夢!老師他費盡心思為你翻案,将一切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你不知感恩也就罷了,居然還空口無憑誣陷他,居心何在!”
林月野倒在地上,傷處撕心裂肺地疼,他呼了幾口涼氣,道:“你憑什麽不信?當初我認罪,只是因為我主動自首,刑部僅憑一份口供就将我流放。老師呢?他為了翻案搜集罪證,是真正的證據确鑿,你憑什麽信他不信我!”
譚華冷冷地看着他:“誰說有了證據就一定是真相?我當時就懷疑老師是為你作了僞證,只是……”
林月野氣極反笑:“你簡直不可理喻。”
譚華固執道:“事情過了那麽多年,老師也已魂歸黃土,你當然想怎麽說就怎麽說,誰又能攔你不成。總之我是不會信的。”
“你……”
江裴剛想出聲整肅刑堂紀律,外面突然起了一陣騷動,人群擁擠之中逐漸出現了一條縫隙,有兩個人走了過來,停在中央,朝堂內道:“既然如此,那如果俞老先生當年的那位好友現身作證,譚大人還是不願相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