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命運捉弄
諸禦央是揚州城最有名的清園。
近日園裏的媽媽又推出了一位粉妝玉琢的少年,秀骨珊珊,清光奕奕,引得無數公子趨之若鹜。
只是這幾天,那位少年突然收了心,任誰點他都不出局,說是遇見了一位貴人,從此滿心情意只為那人流露。
這都是在外人眼中,事實其實遠非如此。
臨夏坐在房間裏臨帖兒,他從前在書院裏的時候,先生就誇他字寫得好,看得出心思隽永,這樣的字就算到了考場上也是能給文章增色的,只是如今物是人非,誰又能想到曾經聰明伶俐的臨夏竟會落到這般境地。
眼神虛虛地往字帖上一望,望見了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燈”,然後就聽見了房門被推開的聲音。
來人沉默地邁步進來,走到他面前坐下,整個人都很頹廢,身上散發着堕落陰郁的氣息,半晌,沖他低聲道:“幾日不見,倒有些想聽你吹簫了。”
臨夏自然是求之不得,雖然心裏已經開出了一朵花,但面上還是靜靜的,望着他道:“公子只有憂心的時候才會來我這兒,恐怕也不是想念我的簫了,只是想找個人傾訴罷了。”
桑钰道:“別的不說,你這兒确實清靜。”
臨夏不動聲色放下毛筆,随口道:“要清靜,你不如去山巅去水涯,或是那種有林濤聲的竹林裏,遇着天朗氣清的時候,最能撫慰人心。”
桑钰搖了搖頭,道:“若是對山對水對林傾訴,只有回聲而無應答,豈不更顯寂寞。”
臨夏沉默了一下:“到底怎麽了?”
桑钰手裏轉着瓷杯,眼神卻望向了別處:“前段時間是春闱,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
臨夏本來又執起了筆,聞言手下突然一頓,一滴濃黑的墨汁滴到了宣紙上,“我是出不了這園子,但還不至于與世隔絕,聽不到一點兒外邊的消息。”
桑钰道:“我去考試了,但沒有上榜。”
臨夏一邊拿紙吸筆下的墨水,一邊裝作漫不經心道:“落榜了?先生博文廣知,怎還會名落孫山?”
桑钰道:“不是名落孫山,是榜上無名。”
臨夏眼睛四處逡巡,最終落在了他臉上:“……什麽意思?”
桑钰道:“紅榜上的名字是譚玉,那不是我的名字。有人頂替了我。”
臨夏:“……”
他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桑钰無力地一笑:“就是這麽荒唐。”
臨夏:“……怎麽會有這種事?”
桑钰嘆了口氣,道:“我還興高采烈地告訴我父母,我金榜題名了,終于,我終于……”他朝臨夏攤開手,“結果還是一場空。”
臨夏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氣探過去握了一下他的手,感覺那上面的溫度很低,甚至冰涼。
桑钰頹然道:“……真的很沮喪,心裏難受,這幾天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望着外面的天空發呆,實際上腦子裏什麽都沒想,也……不知道想什麽。”
“公子……”
桑钰閉了閉眼,低聲道:“很難過,很痛苦……”
臨夏站起了身,挪到他面前,然後蹲下來,擡眼看着他:“公子,沒事的,真的。你看我,曾經我也自信自己一定能順利入仕,結果呢?還不是淪落到了這種地方,你雖然沒有題名,但是你比我好多了。”
桑钰憐惜地望着他的眼睛,那裏面仿佛隐藏着一整季江南的梅雨天。
臨夏沖他輕輕笑了笑:“人生在世,不一定非得考取功能的是不是?像你這樣在書院裏當個西席先生也挺好的。”
桑钰:“……嗯。”
他繼續垂首不語,長發散落,側臉隐沒在陰影裏,看起來如同一株困頓又柔弱的植物。
書院裏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苦痛,從園子裏出來,他也只能收斂起傷心情緒,勉強打起精神去給學生講課。
站在講堂裏,他給這些少年們讀《孟子》,陽光無遮無攔地從窗戶間滲透進來,他恍惚覺得一輩子的生活就是這樣了,不會再有什麽變化,即使有,也不過是昙花一現的夢,最終總會落空。
流言是在兩個多月之後傳起來的。
誰也不知道是怎麽傳開的,其實最開始也不過是一個頗負盛名的年輕先生對清園裏一個容顏俊美的少年的青睐,可是漸漸地,事情的性質就發生了變化。少年只接那位客人的點客,致使其他客人怨憤大起,得知還是位書院裏德高望重的先生,一夥人便尋釁滋事。媽媽也無法,也怕動了這棵搖錢樹,影響財路,後來一些人告到了書院,事情才有所收斂。
也不能說收斂吧,桑钰從始至終都沒有作過一句辯解,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當時的學監便是徐子霖,他怒不可遏地沖到桑钰的住處,質問道:“外面說的都是真的嗎?你當真……”
桑钰當時正在院子裏澆花,聽到聲音頭也沒擡:“連學監都驚動了。”
徐子霖逼近他:“這麽說是真有此事了?”
桑钰道:“你既然來質問我了,說明你已經默認了此事,何必再問。”
徐子霖深深吸一口氣,道:“你有什麽樣的喜好我不過問,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牽連到了書院的名聲,那我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桑钰輕輕笑了笑:“你想如何?”
徐子霖道:“為了書院不被人诟病,也為了你自己的名聲,以後別再去園子了。最近城裏盛傳關于你的……那些流言,在還沒有壓下去之前,你就不要出去了。先躲一段時間。”
桑钰頓了頓,重新執起水壺,細細的水流灑在花叢裏,嘴裏漫不經心道:“那些流言我不在乎,既然不在乎,我為什麽要拘束自己的言行?”
徐子霖反問道:“你不在乎?聽到那些話你心裏當真沒有一點兒感覺?若果真如此,那你的心也太冷了。”
桑钰嘲諷地一笑:“你素日裏不是總說我面容很冷,不襯我的名字嗎?如今我真的成了這樣的人,也在情理之中啊。”
徐子霖目光緊縮,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又移到了其它的地方,他道:“我不跟你閑扯,總之話我說在前頭了,要不要照做是你的事,也請你以後做任何事之前都多思量一些,不要給人留下話柄。”
說罷轉身離開。
落在花叢中的水有一瞬間的斷流,幾點水滴滴到了地上,随後滲進泥土,片刻就幹了。
最終他還是沒能做到真的視若無睹,毫不介意,幸還是不幸,書院裏的一些學生也知道了此事。那些十幾歲的孩子滿身都是與世間為敵的一腔孤勇,與用不完的力氣和熱血。
那些曾經極度尊崇他的學生一夜之間就變了一副嘴臉,在書院裏相遇,他們拒絕和桑钰說話,吃飯時也離他遠遠的,那時還沒有給夫子單獨建的小飯廳,桑钰一個人被扔在角落裏,與陰影為伴,默默接受着人世間的冷暖。
當然也有些學生維護他,他們是真的在桑钰門下受教過,真正了解他為人的。這些學生義憤填膺地與其他人争辯,不過并不起什麽作用,因為桑钰本人就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不駁也不辯,其他人就算再為他不平,也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除了落空還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再次踏進諸禦央的大門,是在一個多月之後,他瞞着書院的人偷偷出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原本紅色的衣衫穿在身上,風一吹都能飄起來。
可是在他走進臨夏的房間看到裏面的那個少年時,他才知道他所受的這些,比起臨夏,當真是不值一提。
臨夏還是靜靜坐在桌邊,眼窩深深凹陷,身形單薄,越發顯得整個人瘦弱,但身上的那股堅質如金的氣質卻不曾減弱一絲,仿佛世間的一切都不會沾染他分毫,桑钰輕輕邁步進去,停在他身後,看到他後頸上明顯遮掩過的痕跡,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臨夏開口道:“公子多日不來,感覺倒和我生疏了。”
桑钰在他身旁坐下,道:“你最近還好嗎?”
臨夏笑了笑,笑意還沒蔓延到耳根就收回:“沒什麽好不好的,日子長了,大家不都一樣過嗎?”
桑钰嘆道:“是我連累了你。”
臨夏道:“這話應該我對公子說。”
桑钰一窒,竟有些詞窮。
兩人相對無言,臨夏自衣袖裏抽出一管玉簫,拿在手裏細細端詳,半晌,輕輕一笑:“公子那日不是說想聽我吹簫嗎,趁此時人靜,我便為公子吹奏一曲,也算相識一場了。”
此情此景,臨夏竟吹了一曲《關山月》。
古木蘭詩有“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之句,講邊疆寒重,遠征之苦,此曲濃厚如歌,凝練又沉重,被臨夏吹出了濃濃的家國離散故土殘缺的愁緒。
一曲吹畢,桑钰贊道:“吹得很好。”
臨夏眼睛盯在玉簫上面,嘴裏輕輕道:“其實這吹奏玉簫的技藝還是從前書院裏的一位師兄教我的,他很有才華,文章寫得好,又會作詞,他的詞都被坊間俚巷譜曲傳唱,我曾經很崇拜他。”
桑钰靜靜道:“然後呢?”
臨夏把玉簫放在桌子上,道:“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師兄文武兼善,詩詞曲藝皆通,最不為世俗所容。”
桑钰道:“世道如此,不可變之。”
臨夏眼睛落在他臉上,道:“如今公子也會說世道了。”
兩人目光在半空中交彙,然後,他們都聽見了一陣猛烈的越來越急促的砸門聲。
“桑钰在裏面嗎?又來占着臨夏不放,還沒吃夠教訓是嗎!趕緊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