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陰差陽錯
徐子霖把桑钰關進了一間小小的黑屋裏。
那是角落裏一處廢棄的柴房,後來書院擴建,給廚師專門建了三間房屋,一間烹饪,一間儲存食材工具,剩下的一間用來堆放柴火,這間屋子也就閑置下來不用了。
說是柴房,其實屋子裏只有一堆雜物,昏暗腥臭,根本沒地方落腳,桑钰進去後,在原地停了一會兒,仆人在身後小心翼翼道:“先生,這地方太髒,委屈您了……”
桑钰笑道:“沒事,辛苦了。”
仆人猶豫道:“……不管怎樣,我是相信先生的為人的,您為什麽不解釋呢……”
桑钰還是笑着:“謝謝你的信任,我有這個就夠了。”
仆人深深嘆了口氣,道:“唉,那您忍受一段時間吧,可能待會兒學監還會來問話,小的就先下去了。”
桑钰微笑點頭:“嗯。”
仆人離開後,他邁過一屋子的髒亂雜物,勉強找了個空地坐了下來,他需要給自己留出一點空餘,來好好想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然後他發現其實沒什麽好想的,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究竟是怎麽開始的,去園子裏的人那麽多,為什麽他去就不行,聯系到道德、廉恥,以及一些不得不承擔的責任,人們便總會歸類到書院的先生身上,其實他犯的所有錯,都只是因為年輕。
有些學生來看他,隔着窗子竊竊私語,他沉默地坐着,像一只受傷的野獸,但是心裏什麽都沒想,然後外面傳來一陣放肆的大笑,桑钰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黃昏的時候,進來一個少年,這孩子是今年剛入院的,對他還有些敬畏與最起碼的尊重,于是他也配合地擡起頭,看到少年手裏拿着一張紙。
少年走到他面前,嗫嚅着開口:“先生……我……山長讓我給您送個東西,您先看看。”
桑钰伸手接過,凝神一看,是一張印有數額的賬單。
桑钰了然地一笑。
少年道:“這是那所清園裏的媽媽給掌院列的這段時間的損失,意思是讓咱們書院來賠。掌院讓我來給您說一聲,這件事情因您而起,所以這錢也應……”
桑钰道:“要我來賠是嗎?”
少年猶豫道:“您要是覺得……”
桑钰把賬單還給他:“沒什麽,我認了。跟掌院說,我所有的積蓄都在房間裏床頭的一個小匣子裏,若是不夠來跟我說,我再想辦法。”
少年愣住了,還以為要受到為難,沒想到桑钰先生這麽好說話,不用他費一點兒口舌就答應了。走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裏面的人,桑钰垂首坐在地上,滿身孤傲的氣息,因為暮色太濃,所以才顯得他一身紅衣越發驚豔。
入了夜溫度驟然下降,桑钰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月亮從窗戶灑下一片如銀的光華,他聽到屋子裏某個地方有老鼠咬東西的聲音,不禁渾身一顫,望着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心裏突然湧上來一股深深的無助,黑暗裏好像有好多雙眼睛在看着他,嘲笑着他的醜态。
他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殘忍,以及所有的堅持與掙紮,都沒有了去處,但就算如此,可是誰又能相信,即使發生了那麽多的事,他心裏也從未滋生過邪念。無論是對臨夏,還是對這整個無情的世間。
當徐子霖帶着下人到柴房裏來時,桑钰神智已經不清醒了,他們以為他是裝的,探查一番才發現,他得了鼠疫。
一陣人仰馬翻的忙亂,請大夫,研制藥方,把他獨自安置在後院客房裏,暫時與書院裏其他人隔開。期間桑钰斷斷續續醒過來幾次,每次都是空空蕩蕩的房間,還有全身無法忽視的燒灼的痛感,閉上眼便是無窮無盡的噩夢。夢裏有很多人,每個人都在指責他,唾棄他,說他淫邪放蕩,喜好男色,不配做先生,只怕誤了人家的前程。
不知過了多久,從鬼門關過了好幾遭,熬過了那些折磨他的噩夢,等病好之後,他整個人骨瘦如柴,站在西風裏,仿佛一幅薄薄的畫兒。
在這期間,沒有一個人來看他,他獨自待在後院,就像被人扔在了一片荒蕪的曠野中,他對着天地吶喊,卻無一人回應,從四周吹來寒涼的風,都是這個世界對他深深的沒有來由的惡意。
恍惚中,他好像看見了父親,父親依然是那副橫眉冷對之态,聲色俱厲地問他,當初離開家,可曾想過會到今天這個境地。
他什麽都沒回答,只是他不明白,為何,為何我都落到了如今的境地了,您為什麽還能如此冷靜地訓斥我,您對親生兒子,從來沒有過一刻真正的關心嗎?
就在此時,徐子霖走進了他的院子,看他對秋發呆,腳下一頓,随後從容走上前去,停在他面前。
徐子霖道:“別來無恙。”
桑钰倉促地一笑:“沒想到你會是第一個來看我的人。”
徐子霖道:“事到如今,你可曾有過絲毫的悔過之心?”
桑钰道:“我為什麽要悔過。”
徐子霖盯着他看了好長一會兒,然後好像極致失望地嘆道:“所以說,你有今天這個結果,都是你自己活該。老天有眼。”
桑钰發誓,在徐子霖說出這句話之前,他真的從沒恨過任何一個人。
徐子霖道:“事情影響很大,不光是外面那些不堪的流言,書院裏有不少學生也對你頗有忌憚,所以我和山長商議……”
桑钰淡淡道:“我辭去先生一職。”
徐子霖微微一怔,繼而冷笑道:“竟被你首先提出來了。”
他當然知道桑钰心裏在想什麽,如果是山長對他的裁決,把他驅逐出書院,那麽他只能收拾包袱走人。但如果是桑钰主動提出辭去先生的請求,那麽按照書院的規定,他還是可以繼續待在這裏,只是不能再講學了而已。桑钰所有的積蓄都用來賠清園的損失了,若是真的離開了書院,那他真的就走投無路了。
徐子霖道:“樂正書院可從來不養閑人。”
桑钰道:“我可以做一個默默無聞的樂師。書院的事我保證一字不問。”
徐子霖道:“揚州城所有人都知道你,若是他們聽說書院還把你留着,恐怕會有民憤。你自己也不好出去……”
“……是嗎?”
桑钰略一思索,然後伸手一把将自己臉上的假面皮撕了下來,露出原本清冷的真實面目,一雙冷麗的眼眸沖徐子霖看過去:“這樣行了嗎?”
徐子霖瞬間愣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般:“你……你原來……一直都是僞裝自己……”
桑钰道:“生存所迫罷了。如今我不再僞裝,或許能減弱一些眼下的困境。”
徐子霖就這麽震驚地看着他,因為生了一場大病,桑钰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脆弱的瓷白色,撕下了僞裝,眼瞳越發幽深。
徐子霖突然覺得,他根本就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最後,他語氣如冰地說了一句:“那就這樣吧。你自己好好想想。”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等等。”桑钰叫住了他。
徐子霖不耐道:“還有什麽事?”
桑钰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臨……園子裏那個孩子,他……怎麽樣了?”
徐子霖嘲諷地笑笑,道:“你自身都難保了,還有閑心關心那個小倌兒?”
桑钰抿了抿嘴唇,忍下心裏的刺痛,道:“請你告訴我……我真的很想知道。”
徐子霖停頓了一下,然後僵硬道:“……他離開了。”
桑钰:“去哪兒了?”
徐子霖道:“不是去哪……”他望見桑钰眼裏的急切與一種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懇求的情緒,話鋒一轉,“他被一位恩客瞧中了,那人為他贖了身,帶去京城了。”
桑钰聞言重重松了一口氣,嘴裏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我還怕我連累了他,走了好,走了好啊……”
徐子霖離開前,最後望了一眼院子裏的人,感覺他應該會永遠斷了那方面的念頭了。事實證明,他還是沒懂桑钰最初為什麽要去找臨夏。
這就是所有事情的真實面貌了,說來也沒什麽太驚心動魄的情節,但是桑钰在那短短的三四個月裏,真的每天活得膽戰心驚。他捧着自己澄澈的靈魂,在艱辛的世間跋涉,始終走不到盡頭,盡管他已經那麽累了,可是随便一塊小石子都能讓他的心四分五裂。
或許這就是修行吧。普通人也需要修行,因為他們比出家人會經歷更多無法預料的苦難。逛園子也不過是他一時興起,再加上當時第三次科考失意,他需要一種方式來發洩,需要一個傾訴對象,而臨夏正是撞上了他人生中最需要安慰的時候。
至于男風之好,他一直以為那只是一種另類的生活調劑,自己只是無意中踏足了這個領域,對于臨夏,他其實連“好”都談不上,淺嘗辄止,便也能潇灑離開。
直到十年之後,他在書院再次見到林月野,他心目中的夏晔哥哥,桑钰在亭中彈琴,林月野在房間與他豎簫相和,那茫茫山雨中一抹清新的藍色身影,他才知道,原來他從未忘記過他。
一天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