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獵魂
你可親歷過地獄的盛會?氣度冷絕的鬼燈揮臂鳴鼓,藍發的柔媚蛇女彈着三味線,枉死的美少年牛若丸吹笛,頭顱幾乎沒入不可見之高處的八岐大蛇聳動着如山的龐偉身軀,哼唱着柔而凄絕的鬼音。不同于凡人畫師筆下索回的地獄變的詭谲可怖,炫彩陸離的燈光自燈樓上抛下,将群鬼的面孔渲染得忽紅忽白忽黃忽綠。其輝煌歡鬧之狀,幾與陽世的佳節慶賀場面無異。
與氣場相沖的赦生和鬼燈同行了沒多久,便到了地獄盂蘭盆節壓軸的焰火舞會舉行的時刻。阿香與鬼燈脫離隊伍,上至燈樓頂層奏樂。靡靡之音幽曼如陰沉于流波之下的霧霭,引得群鬼不由自主的陷入狂歡的氣氛。黛玉身處群鬼之中,觸目所及皆是縱情起舞的身影,嬉笑玩鬧的臉孔。小白早率着雷狼沖進了中心舞場,跟着它的上司夜叉一一家搖頭擺尾的蹦跶得開心。至于白澤,本來尚對黛玉戀戀難舍,在得知赦生是她的搭檔後,即識趣的轉移了目标,不過一會兒,便追着一位衣服上裝飾着桃形圖案的嬌俏女孩去了。黛玉認出那是地獄如今的當紅偶像蜜桃真紀,不由代她捏了把汗。
是以一行人漸走漸散,最終只餘下她與赦生立在一處。
“今晚就從實招來吧,醒過來後就發現到了地獄啦。”
“晚來罰三杯喲,請喝吧!”
“準備好了嗎?狼牙棒終于要登場啦……”
韻味十足的女聲悠悠揚揚的唱着,兇殘的歌詞內容令黛玉會心莞爾,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對着身邊的赦生點評道:“蘊賞罰之道于淡寫輕描,慵懶閑适而不掩森羅凜然,真是十足的地獄風情呢。”
赦生不置可否的應了聲,與文采風流的大哥螣邪郎、師從器樂名家六弦之首蒼的小妹懷薰不同,他和二哥黥武一般的于音樂上天賦平平。朱武與九禍藝術上的造詣皆為不低,生兒如此,也不知道是遺傳了誰。被黛玉給予盛贊的歌聲,從他左耳裏溜進去,又從右耳裏滑出來,除了“不難聽”三字考語外,再沒有多餘感受。這份乏味的內心感受滲透于外,難免在面上流露出幾分,黛玉看見,暗嘆一聲“朽木不可雕也”,正欲繼續專心聽歌,忽見赦生神色一凜,目光如電如火如鷹隼,直直射向空中。
她也順勢望去,但見長空昏昧如無際穹廬,點點星火明明滅滅,自天邊群鳥投林似的盤旋而來。此情此景煞是玄妙優美,只是還未待黛玉贊嘆,便看清了離地最近的那點“星火”的真相——那居然是一名身着象征亡魂的白衣與白色三角頭巾的亡者——騎着一只插了四只小木棍做腿腳的圓滾滾的茄子?
“去的時候騎着一看就知道跑得很快的青瓜,回來的換上跑得遲緩的茄子,這大概是陽世的人對自己親人的期待吧?”身後隐隐傳來兩只小鬼咬耳朵的竊竊私語。黛玉有一霎時的怔忪,十指交扣,于黑暗中握住了自己涼如冰雪的手。
騎着茄子歸來的亡者顯然不惟這一只,但見魂火點點,織成了清而朦胧的羅天之網,又似陣陣輕盈的流星雨。他們由陰陽界限而來,穿越了生與死的壁障,攜着現世的眷戀與心香供奉,搖搖曳曳的降下至森羅地獄。
黛玉不是不知道,盂蘭盆會結束的子時,即是亡魂返回地獄的時刻。可她從未想到,這跨越生死、滿載着親人思戀而歸來的一幕,竟是如此的浩瀚而壯美。哪怕,這騎着茄子一颠一颠的蹦跶的畫風,顯得過于脫線而憨态可掬了些。
唇角上揚了些許,那一朵笑弧尚未成型,便如為三月暮雨敲碎的水中花影,滟開了,破碎了。赦生正感受着地獄之門大開之時天地靈氣的劇烈變化,忽然耳尖抖了抖,下意識的往身側一瞄,忽而怔住。
萬千魂火降落間,兩行清透的淚水沿着黛玉皎白若梨花的臉頰流墜而下,落地無聲。
“寸魂尺魄亦登場,玉碎蘭摧事可傷。五載孱軀非壽者,一家泥首禮空王。”
“今宵佩應來受,再世銜環總渺茫。願祝蓮花生淨土,莫教容易化衣裳。”
黛玉喃喃輕頌道。父親和煦的聲線,母親明媚的笑顏,外祖母幹燥而溫暖的手掌,還有那支自那個少年白皙的手指間遞來的嬌豔的紅玫瑰……以為曾棄擲記憶之海深處的殘碎之珠 ,驟然随着回憶的洪流淹沒了她的整顆心。她失力的合了合眼,将最後一粒淚光掙落。
“為什麽哭泣?是因為有着思戀不舍的人嗎?”一個聲音問她,聲線空靈,如同自霏霏夜雨深處飄來的鈴音。
“沒什麽……只是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爸爸媽媽和外祖母。”黛玉不知不覺的回答。
“真可憐,你還這麽年輕,就來到了地獄,留下父母和外婆在現世,不得相見嗎?”那聲音嘆道,“其實我也是同樣,因為不慎落水,不得不堕入彼世,留下丈夫與年幼的孩子,哪怕心底有再多的牽挂也不能相見,世事真是涼薄又無常呢。”
“他們早已是彼世之魂。”不知為何,對着這個聲音,黛玉情不自禁的便将多年不曾訴諸于口的心裏話凄然道出,“而我尚活着,哪怕是如今落在了這裏,那份不得相見的牽挂之心,卻是一般無二的。”
漫天亡靈的身影漸漸壓低,燈樓上炫彩迷離的彩燈球已悄然熄滅。鬼燈立在燈樓上,對着麥克風清了清嗓子:“今晚是送靈火的日子,亡者一個接一個的回來了。對我們來說,接下來才是發揮真實本領的時候,請鼓起幹勁,不要有漏網之魚。”
零點的鐘聲敲響,他向着下方的芸芸鬼生,發布了冷淡而極富激情的號召:“讓我們一起,把每年不肯從現世歸來的亡者們一網打盡吧!”
群鬼齊聲嚎叫:“遵命!”
亡者四處奔逃的哭嚎,獄卒們圍捕的呼喝,吃瓜群衆們興奮的歡呼,如一陣陣澎湃的浪潮充斥四阖。可一切的喧嚣鼎沸在黛玉耳中卻隔了很遠,她似乎被裝進了一只罩子裏,耳邊除了那個聲音,只聽見清晰的滴水聲。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越靠越近。
“哦,”那個聲音的深處溢出了一絲狂喜,如同堅固的冰面裂開,有紛湧的熔岩噴濺,凄冷而又古怪,“這麽說,你真的是活人喽?”
現實中,不知何時出現的全身水藍的女鬼靠在黛玉身邊,親昵的将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在路人看來,她們與任何一對感情親密的閨蜜相同,沒有任何異樣之狀。可女鬼湊近她的耳畔,所說出的話卻與她的呼吸一般冰冷入骨:“既然你想念身為亡靈的父母,不如就永遠留在地獄,這樣就可以永遠與他們相伴了。正巧,我也想回到現世,和我的丈夫、孩子團聚。”
黛玉陡然意識到不對,神智一凜,便從女鬼的蠱惑中脫出。她這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冰涼,如同被冷冷的河水浸泡了許多歲月一般。她想要呼救,可對于體溫急劇流失的身體而言,連張口這一簡單的動作都變得難以達成。
“你的身上散發着香甜的氣息,令一切鬼靈眷戀的、獨屬于生者的氣息。把你的身體給我,你做鬼,我做人……”女鬼說着,嗓音倏然轉為粗粝猙獰,惡狠狠地地在她耳邊低語,“把你的身體給我!”
難以形容的撕扯感令黛玉一陣陣的眩暈,她知道女鬼正在試圖把她的魂魄扯出這具□□,一時又是驚懼又是忿怒。主體意識的抵抗令女鬼搶奪肉身的舉動受了些挫折,她加大力道,朝着黛玉的面孔吹出了一口陰冷冷的氣。
這回約莫是真的要死了……黛玉幽幽的想着。
赦生将目光從漫天大亂鬥中收回,終于注意到黛玉神色有異,當下閃至她們身前,不由分說的攥住了女鬼的垂下的手。誰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麽,可這輕描淡寫的一握,便令女鬼發出了一聲慘叫,聲音之凄烈,幾乎讓人懷疑作為鬼靈的她又死了一次。
放開!
赦生未發一語,但剎那間冷厲的眼神明确的傳達了自己的意思。女鬼哆哆嗦嗦的将搭在黛玉肩上的手收回,黛玉僵直的身體陡然松軟下來,眼神恢複了光彩。女鬼抖抖索索的向赦生解釋:“這位大人,我只是和她開了個玩笑,您看她沒有事……”
話音未落,黛玉便看見赦生抓住女鬼的手指縫間瀉出了一點極亮而極炙熱的光,只是這漏出的一點,便令她的眼睛生出灼熱之感。破碎是由被赦生攥住的手開始的,沿着手腕而上,蔓延至軀幹,至四肢,至頭顱。女鬼連慘叫都未及發出,就蒸發成了一團水藍的煙氣。赦生不耐的扇了扇,那團煙氣便散得無形無影。
直至此時,高熱的烈氣才由女鬼适才所在的地方擴散開去。周圍的鬼物們驚恐的退避,空間霎時清出了大大的一圈。黛玉作為生者,倒未像鬼物那般察覺到致命的威脅,反倒覺得冰涼的身體在這純淨的熱度中回暖:“剛才多謝,你救了我的命。”
這些天下來,她與赦生間的交流除了工作還是工作,難得的向他表達一回感激之情,居然令黛玉有些赧然。于是,她攏起兀自有些發涼的雙手,半遮住了面容,輕輕的呵了口氣。
赦生看了她一會兒,挪開了目光:“接下來沒什麽好看的,我要回三途川。一起嗎?”
所有的獄卒都前往抓捕那些不肯回地獄的亡靈,阿香身為衆合地獄的主任輔佐,自然脫不開身,指望她送自己回去是不可能了。獄卒們大批離開,留下那群鬼鬼怪怪們呆在地獄,難免會做出些可怖之事。黛玉作為地獄裏難得一見的活人,又幾乎手無縛雞之力,更是處境危險。見赦生主動提出同歸,黛玉松了口氣之餘,心下更增感激,當即輕輕一笑:“當然,這是我的榮幸呀。”
赦生探出臂彎,黛玉忙伸出手臂挽住。兩人穿越密密匝匝的群鬼的洪流,向着車站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不止一只惡鬼惑于活人的氣息,想要襲擊兩人。赦生來一只揍一只,來兩只捶一雙,重者如先前的女鬼一般飛灰湮滅,輕者被踹進了地裏自拔無能。
鬼燈扛着狼牙棒,牽着抓回來的一長串亡者,望着一路勢如破竹而去的兩人,遺憾道:“強悍的實力,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警察。但這樣強勢的氣質,炙烈的雷火法術,明明是個絕佳的S,可惜就是缺乏了必要的事業心。本來打算放在清潔工崗位上積累足夠的不甘與怨氣,就給他調職去對付亡靈的。”
“果然,還是适合做拷問獄卒啊!”
作者有話要說:英雄救美來一波,赦生你總算證明自己是有用的了!
林妹妹想爸媽了,唉。
寸魂尺魄亦登場,玉碎蘭摧事可傷。五載孱軀非壽者,一家泥首禮空王。今宵佩應來受,再世銜環總渺茫。願祝蓮花生淨土,莫教容易化衣裳。——引自鄭用錫《盂蘭盆詞十首·其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