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運動會為期兩天,上午田賽,下午徑賽。所有學生都被強制入場,開幕式後塞進觀衆席,這種時候不同班級之間管理的差別就顯現出來了,大部分班主任都覺得這是孩子們高中階段最後一次運動會,不如放開了讓他們玩,但也有個別老師要求同學帶着書本,不想看比賽的可以溫書,比如陳遠征。
于是陸熠上場的時候根本沒有什麽吶喊助威的喝彩聲,只有姜美麟偷偷溜下觀衆席在終點拿着水等他。不管怎麽說,比賽終歸是比賽,陸熠雖然刻意壓制了自己那顆争強好勝的心,但還是被其他選手影響得血熱起來。
跑完八百米,拿了5/34的成績,陸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變得異常亢奮。姜美麟一邊遞上運動飲料一邊無腦狂吹他。陸熠聽得牙酸:“好了好了,可以了,不知道的以為我二郎神下凡呢。”
被打斷了抒情,姜美麟非常不滿,念在他怪累的才沒多計較:“中午請你吃頓好的慶祝一下怎麽樣?”
“不怎麽樣,我明天上午還有比賽,再說吧。”
“明天上午?你報了幾個項目啊?”
笑了笑,陸熠避而未答。
第五名可以得到一套水彩,陸熠去領獎時意外看到了何一晗。後者筆直地坐在一把凳子上,手裏拿了張紙,念着編號和獎品。他身邊一個短發女生忙得團團轉,負責從好幾個大紙殼箱子裏找出對應的東西來。
下一場比賽還有一個小時,陸熠不急着趕去,反而惡作劇地繞到何一晗身後:“喂!你怎麽欺負人家女孩子?”
他本想吓唬何一晗一下,沒想到對方站起來得太過迅猛,反而把他自己也吓到了。
“你怎麽在這?”何一晗有些後悔失态。
陸熠實話實說:“我來拿獎品的。”
“現在發的是八百米的獎品。”
“對啊,我就是……就是幫同學來拿的。”機智地改口成功,陸熠又有些好奇道,“怎麽感覺我的事你都一清二楚?”
何一晗垂下眼:“我這裏有報名表。”他怕陸熠再去細想,忙從身邊那姑娘手中拿過來唯一剩下的水彩。
陸熠伸手接住:“謝了。你忙啊,我回去了。”
“等一下,”何一晗叫住他,塞了塊巧克力在他手心,“比賽加油。”
這巧克力使陸熠聯想起了之前在便利店收到的糖,覺得很奇妙,那個時候他還是心懷戒備,沒想到僅僅幾周過去境況就大不相同了。
與何一晗同組的女生崩潰地看着陸熠順走了Maxim巧克力。搞什麽?她累死累活地替何一晗承擔體力勞動,拒絕他幫忙的請求,還故意提及自己忘了吃早飯,不就是觊觎那塊破東西嘛!居然特地給別人留着,還是個塔高的臭男人!
何一晗能察覺到女生對他的好感,也能很敏銳地發現對方的情緒變化,不過沒興趣放在心上。女生氣鼓鼓地說自己要先去食堂吃午飯了,他嗯了一聲,并不挽留,只對她上午的忙碌表示了禮貌又疏離的感謝。
陸熠勉強度過了第一天的賽事,他基本沒在觀衆席坐過,散場時才過去拿着校服外套離開。摸出衣服裏的手機,他随意掃了一眼,屏幕上顯示有六個未接電話,同樣的號碼,最近的于十二分鐘前挂掉。那是他給妹妹買的手機號,陸熠心裏一緊,慌忙回撥過去。
電話立刻被接通了,帶着哭腔的童聲傳遞過來:“哥,媽媽又喝醉了。”
陸熠皺起眉頭,緩聲道:“然然,不怕,回你屋裏去把門鎖上,乖乖的,我馬上回家。”
陸韻然今年十歲,小學四年級,已經很明白一些事理了,她知道哥哥趕回來至少要在路上颠簸一個多小時,況且被抓到還會算作逃課處理。抽噎了一下,她拒絕道:“哥哥,不用你回來。媽媽今天沒有跑來和我訴苦,就是把客廳的杯子都砸碎了,她吐了半天,現在已經睡了。我、我剛剛有點被吓到才打你電話,已經沒事了。”
“是嗎?真的不用我回去陪你?”
“嗯,不用的。”陸韻然聽到他的聲音就安心許多。兩人閑聊了幾句,小姑娘心裏存不住話,躍躍欲試地開始炫耀自己的成績,“對了哥哥,昨天上數學課老師考了一張卷子,我是班裏唯一得了滿分的!”
“這麽厲害啊,”陸熠笑道,“不愧是我的妹妹。”
“略略略,臭不要臉!”
“敢罵哥哥?我明天放假,回去檢查你的考試卷,看看是不是真拿了一百。然然應該也放假了吧,今晚不許熬夜玩電腦,聽見沒?”
“知道了,哥你真啰嗦。”陸韻然懶得聽他唠叨沒用的東西,“我要挂了,作業還沒寫完呢。”
“作業急什麽,最後一天補上就行。”
陸韻然氣壞了:“有你這麽教育小孩的嗎!”她嚷了一聲“臭哥哥再見”,憤憤然捏斷電話。
陸熠被迫聽忙音,還聽得挺開心,一轉念想起他那不靠譜的媽,笑容又漸漸維持不下去了。嘆了口氣,他去雙杠上壓腿半小時,這才慢悠悠晃到食堂吃晚飯。
飯沒能順利吃完,因為董晶又打來了電話。陸熠盯着屏幕上跳動的數字,心想今天真是和家人聯系的好日子。
看來他這位母親大人是睡醒了,酒沒醒。
摁下接通鍵,陸熠把手機舉到耳邊,同時識趣地離開吵鬧的食堂尋了處僻靜地方:“媽,怎麽了?”
女人嘿嘿的笑聲持續了半分鐘,陸熠沉默地聽着,終于等到她開口說話:“小鹿,我想你爸爸了,你不想他嗎?”
“……想。”
“我今天在店裏洗盤子,不小心打碎了一盒,被罵了。”董晶情緒激動起來,嗚嗚啜泣,“那麽重,我怎麽抱得動嘛,要是你爸爸還在,我、我……他憑什麽罵我!誰還不能犯個錯了,那麽兇,我不想活了,活着好累。小鹿,活着好累啊。”
陸熠坐在馬路牙子上,随手揪掉磚縫裏生長的雜草:“別想這麽多了,快去睡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董晶察覺到他語氣的冷淡,嘟嘟囔囔地道歉:“小鹿,媽媽不是故意不守承諾的,實在因為心情很差……你沒有生氣吧,對不起了,我下次一定忍住,真的不再喝酒了,我保證!小鹿,小鹿,你理解一下我。”
陸熠勉強笑道:“我相信你。好了,媽,快去睡吧,不然明天又要鬧頭疼。”他挂斷電話,扔掉被□□的小草,十分想抽根煙。
煙是沒有的,因為缺錢,戒掉很久了。忽然他想起自己身上還有塊巧克力,收到之後忘了随便塞在哪了。翻了翻,他從褲兜裏把它找了出來。
也不知道什麽牌子,包裝挺精致,這點倒是和它主人蠻相似的——漂亮,并且不知道腦子裏想些什麽鬼東西,居然想和他這種人交朋友。陸熠撕開錫紙外皮,咬了一大口,咀嚼緩解了他煩躁的心情。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其實并沒好起來,可他仍然相信這句話,不信,恐怕會變得更糟,不信,然然要怎麽辦呢?
第二天,陸熠跳高時落地姿勢不對,導致左手腕舟骨骨折。負責比賽看護的體育老師立刻把他送到了學校附近新開的醫院。幸好移位不嚴重,打石膏固定即可,無需手術。
白大褂醫生處理完畢,把拍的片子放在一旁,安慰陸熠道:“放心吧,好好養着,快的話幾個禮拜就愈合了。給你開了點消腫鎮痛和活血化瘀的藥……”
“藥先不用開了。”陸熠插話道。
那醫生一愣,去看站在旁邊的體育老師:“這個,不吃藥會很疼的。”
體育老師也勸道:“同學,你不用擔心,醫藥費找班主任報銷就可以。”一中每年都會撥給各班主任一些經費,用于處理各種狀況或舉行班會活動,他這話本也沒錯,只是他不了解陳遠征和陸熠不同尋常的關系。
陳老師才不會出錢給班裏的老鼠屎。
陸熠搖了搖頭,很堅決道:“沒關系,不用藥也可以。”
醫生退而求其次:“好吧,那你把藥名記着,不在我們院買也可以,普通藥店都可以買到。二十五號來複診。”
“好,謝謝。”
體育老師跟着陸熠離開醫院,殷切囑咐道:“最近都不要再動這只手了,舟骨骨折比較不容易愈合,記得多吃補鈣的食物。哎呦,你剛才摔下來可吓死我了。”
陸熠點頭一一應下,心想還好,壞的不是右手或腿,不然他該沒法子騎電動車回家了。陳遠征怕陸熠帶傷回到班裏的觀衆臺會引發騷亂,勒令他治好傷就回宿舍去。
陸熠樂得清閑,放松地躺在床上回複姜美麟發來的QQ消息。
美美的錦鯉:陸哥,你怎麽樣了?怎麽還沒回來?
ぺ薄荷微涼透誐芯ξ:沒事,小傷,養幾天就好了。我在宿舍反省呢。
美美的錦鯉:反省什麽?
ぺ薄荷微涼透誐芯ξ:為何石膏依然沒有減損我的帥氣。
美美的錦鯉:剛剛是誰在大聲放屁?
美美的錦鯉:班主任太過分了,你幹嘛要替別人比賽?你根本也不會跳高!
ぺ薄荷微涼透誐芯ξ:你不會懂的,我們大人的世界就是這樣複雜。
美美的錦鯉:……
美美的錦鯉:你摔的是手還是腦子?
ぺ薄荷微涼透誐芯ξ:手,不和你說了,單手打字很累。
美美的錦鯉:滾吧。
陸熠久違地睡了悠長的午覺,醒來已是下午四點,操場的大喇叭裏依然在播送加油稿,聲音大得在宿舍都能聽到。還有一個多小時運動會才結束,外面的天空陰沉沉的,雲彩完全遮蓋了太陽。
陸熠期盼着不要下雨,至少等他到家了再下。
可最近仿佛是走了大黴運,越怕什麽越來什麽。他把小電驢推出車棚時,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陸熠只有一只活動手,完全不能打傘,他戴上連衫帽,咬牙踏進雨中。
老天爺沒被他的精神打動,反而變本加厲了。雨水傾盆流瀉,簡直能聽到bingbang的砸落聲響,狂風也喧嚣起來,撕裂了欄杆上的橫幅。
放學的少男少女們吱哇亂叫。
“……”陸熠于風中淩亂,幸好出來時有先見之明地給石膏加了防護,還不至于立刻滲水。但他也預感到,頂着這種天氣騎車,到了家恐怕會不成人形。
可惡的臺風。
陸熠掙紮片刻,還是決定不辜負陸韻然的期待。那丫頭嘴上不說,心裏一定很想他。做哥哥的嘛,總要多付出點。
然後在第一個紅綠燈路口,他懷疑自己是否付出太多了——城市的排水系統宣告癱瘓,路口已積累了沒到小腿肚的水位,約等于電動車四分之三個輪子高。
小心避開積水,陸熠停下車等紅綠燈。後輪電機不會受潮吧?他有些憂心,情緒也陷入低谷,正出着神,一只白皙的手突然映入眼簾,抓住了他的車把。
陸熠詫異地擡起頭,看到何一晗舉着很大一把黑傘,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身邊,鞋子都沒進了水中。這種狂風暴雨的天氣,打傘頂多護住腦袋,何一晗也不例外,身上衣服幾乎全濕了,他不在乎,單對着陸熠說明了自己的來意:“這種天氣騎車太危險了,去我家避雨,就在附近。”
陸熠回絕了這個離奇的提議:“不用,反正已經濕透了,我幹脆繼續騎呗。你回去吧,啊對,上次的巧克力挺好吃的,謝了。”恰好綠燈,他作勢要走。
何一晗加大了力氣制止車把的轉動,态度也很堅決。
陸熠一下子就壓不住脾氣了,不耐煩道:“我說了不用,你這個人怎麽總是莫名其妙。我現在覺得很煩,你別理我成嗎?我知道你是好意,可總不能強制讓別人接受……”
“你瘋了?”何一晗蠻橫地打斷他,極其大聲地吼道,“你那只手不要了嗎?”
陸熠大概從沒想過斯文如他也會炸毛,一時愣住了,同時又被他的表情震懾了心靈,暗自想着這家夥怎麽看起來快哭了似的。
他這麽慘了都沒掉眼淚,他哭個什麽勁?